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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织连并合的过去

#10 织连并合的过去

这个城市的夜晚总是降临得异常迅速,几乎只要天一暗下来,城市之中就只剩下路灯和居民楼的灯光了。不知是什么原因,九阳区绝大多数人都习惯了在太阳西沉之后各自归宅,热闹的夜生活什么的在这个充满着过去气息的城镇里是不存在的,除了祭典的时候,很少能够见到夜晚的热闹景象,再加上现在又在下大雨,更是使得街道上半个人影都没有。

然而凡事都有例外。就在这朦胧的雨幕之中,摩托车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公路上,一条喷射着的淡淡火舌在黑暗之中拖出妖艳的光。

深红色的摩托越过一个路口,尖锐的摩擦声反而衬得周围更加死寂。

身着黑色皮质骑手服的高大男性,轻轻地转动把手,使摩托车的速度进一步提速。

他并不是所谓的飙车暴走族,也不是现役的职业赛车手,更不是竞速摩托的爱好者,他加快速度的原因只有一个。

这位男性答应了自己的妹妹,要在生日的时候将那家店内的项链送给她。

虽然已经这么晚了,而且还在下着雨,不过好在他下班过去的时候,那家店依然是营业中的状态。

掠过周围马路两侧高耸的大楼与平矮的居民宅,骑手的心中洋溢着一股名为幸福的感觉。

他知道,妹妹在等他。

然而潜藏在周围的并不只有寂静的耸立着的建筑,还有隐藏在幽影当中的捕猎者。

发觉到不对劲的时候,他已经远离了自己的爱车。

他的头颅,正在不断地抛飞起来,那双惊恐又迷惘的眼中,瞳孔渐渐扩散开来,不再具有生机。

当男性意识到这一刻的时候,他已经无法再赶回家,和自己最爱的妹妹见面,将上衣兜里的那条项链交付她了,他已经失去了未来,以及抱紧妹妹的权利。

黑暗中,它露出了一双骇人的魔瞳,炙热的气息从翻倒滑出去的摩托车上向着名为梦魇的原罪席卷而来,转眼间,因为撞击而爆炸的摩托车所产生的火球,将梦魇壮硕可怖的身躯包裹住。

“轰!”

爆炸的轰鸣声在雨幕中响彻开来,然后彻底淹没在了雨声当中,只剩下滚滚浓烟朝天上散去。

雨洗刷着这个充斥着血腥气味的城市,无人知晓的公路某处,火焰渐渐熄灭,而那火焰中心处,不再见到梦魇的身影,摩托车也不知何时燃成漆黑的废铁。

灰烬。头颅。尸身。

他在最后一刻祈祷着。

妹妹能够早点睡着。

隔着数千米距离以上的留千代露的事务所地下空间里,因为过远的距离,再加上良好的隔音效果,这里的五个人都没有听到雨中的爆炸声。

他们继续着关于歼灭者的交谈。

“我要成为歼灭者。”在九阳市管理者留千代露的面前,名为绫野由美的少女朝着她,以坚毅的眼神发出了不容后悔的请求。

由美知道,这会有什么后果,这代表着,她将拥有比留子还要远远漫长的生命,她会看着留子老去,然后不得不接受留子的逝去,这还代表着,不仅仅是得到了不属于常人的力量,还需要与造成她的噩梦的元凶原罪梦魇进行战斗。

但是……

“这正合我意,就算是为了将来再也不害怕昨天的噩梦,我也必须成为歼灭者,然后打倒梦魇。”由美认真地注视着露,她眼中所充斥的情感连露都不禁有些动容,“只有跨越了梦魇,我才能从恐惧中得到解放吧?”

“我知道了。”点了点头,露的表情显得很沉静,实际上这是任职九阳管理者这个职位的五年内,第一个决定在她这里成为歼灭者的人,还算是很有纪念意义的。

但是那些都无所谓了。

“既然由美选择了,那么我也一样。”

“我也是。”

有纪和悟就像以往一直以来所做的一样,以最为可靠的姿态站在了由美的背后。

“成为歼灭者的理由,决定了吗?”露以前辈的姿态,询问起来。

沐浴在小吟的目光当中,由美毫无犹豫地开口了:“我不是想成为保护世界的什么人,保护世界那样的重任我担当不起;也不是想要变成有强大力量的超人什么的,我知道我做不到。”

“我只是个特别会取巧的,喜欢偷懒喜欢玩游戏的普通的中学生而已。”

“但是,只有小吟、有纪、悟。这次,我不想躲在后面,在梦魇带来的恐惧中颤抖,我想拥有保护大家的力量,想要与大家并肩作战。”

“没有什么崇高的野望,不存在不切实际的目标。”

“我只是,必须要成为歼灭者。”

“这样就好。”露闭上眼睛,微笑着点了点头。

握紧了拳头,仿佛振奋一般,由美开口定下最后的结论:“所以决定了,这次,一定要以歼灭者之身,把那个噩梦/NightMare,就此终结。”

“由美…”出神地凝望着由美,小吟的心中仿佛感觉到了什么。蔚蓝色的瞳孔中,一圈又一圈的光环绽放着。

——如果是由美的话,如果是大家的话。

和大家在一起,一定能把这么久以来的宿敌,梦魇给打倒。

“那么,由美的理由我已经知晓了,有纪和悟呢?”

“一样的哦。”有纪和悟异口同声地说道,“我想保护大家,想要与大家并肩作战,就如同小时候一样。我们三个人一直都是在一起的,无论什么情况下,我们都不会逃。”

“真是的,在看过了刚刚那种战斗的情况还是这么说了,你们不会害怕吗?”露皱了皱眉头,无奈地看着眼前的两人,“你们跟由美不同的吧?由美她说是因为昨天晚上看到了梦魇行凶的现场,所以才做噩梦……但你们不一样的吧?没有必要…”

“不是没有必要。”有纪摇了摇头,打断露的话。

悟看向由美,看着由美愕然的表情,故作轻松地笑了出来:“由美是我们永远的朋友,朋友做了噩梦,我们怎么能袖手旁观。”

“呼——你们真的是,一个比一个厉害呢。”露将目光投向剩下的还没表态的最后一人,小吟。

“不死原同学,不,小吟。小吟已经是歼灭者了,所以…”

就在这时,小吟闭上了眼睛。她将自己的双手交叠在胸前,用还不是很熟练的东京口音,将自己心中说想的说了出来:“跟大家在一起,很舒服。”

“虽然。”

“我,还不是很懂,那是什么样的感情。”

“这个时候应该露出什么表情也不清楚。”

“但是,这次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了。不会再寂寞了。”

“所以——”

“一起战斗吧。”

“打倒,梦魇/NightNare。”

纤细的锁骨前,银色的五芒星挂坠闪闪发亮,这是由美认识小吟以来,小吟一次性说过最多的话。

——看来,小吟这次也很努力呢。

“了解了,大家的意见十分统一,就等诸位成为歼灭者之后,由我们五人来击倒那个原罪。”

“那么现在,开始吧。前往歼灭者之路的门扉已经敞开了。”

“将常世的规则抛弃,将过去的自己粉碎。”

“闭上眼睛。由我,赋予妳们那把钥匙吧。”露伸出右手,将五指最大限度地张开,能量在身体的灵魂回路里纵横交错,被调动来唤醒那把钥匙。

灰色的光芒,在由美三人的身上爆发,小吟就这样目睹着,她们三人要成为歼灭者的时刻。

此时,看着小吟情不自禁地思考着。

我是歼灭者么?我的能力是与生俱来的,还是在那之后才觉醒的呢?

围绕着自己的最为令人感到在意的事情,就是记忆。

如果是由美她们,一定能够帮助自己找到失去的记忆。

虽然小吟从醒过来之后就没有记忆,但是没问题,只要相信着由美她们……

“一定…”她在暴动的能量组成的光芒之中自语。

“呐,最后的问题哦,由美、有纪、悟。妳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呢?”露问出了最后的问题。

在还没有来得及回答这句话之前,三个人的意识,同时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如果糟糕的人生是神明所降下来的惩罚的话,那他一定是从出生开始就已经触怒了天神吧。

他会这么自嘲的理由不是没有,在他三岁的时候,母亲逝世了。

原因是为了将她的妹妹生下来,原本就病魔缠身的母亲,侥幸地将妹妹产下,然后终于还是被死亡的车轮吞噬。

那一天在葬礼上,他没有哭泣,仅仅三岁的他还不是很明白被白色的花包围环绕的母亲,去了什么样的地方。他注视着沉睡在自己面前的母亲一言不发。

周围满是漆黑的人群,高大的大人们没有人将视线给予他,仿佛他就是路边不起眼的微尘。他和父亲坐在一起的时候,父亲的脸色很差。他那惨白的模样即使是到了现在,还能够依稀地回想起来。

身着黑衣的人当中,有被称为亲戚的人,他们无不例外都用着厌恶乃至憎恨的目光看着父亲还有他们兄妹,尽管妹妹只不过是个刚出生的婴儿。

当时的他还以为,所谓的亲戚原本就是那么恐怖的人。

直到后来,他才明白,只有他的亲戚是这么恐怖的。

那天是他见母亲最后一面的日子,而他却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等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已经过去了许多年。

父亲从那之后起,就变了很多,性格开始变得暴躁易怒,直到后来动不动就开始诉诸暴力行为。

当然,比起他来说,真正让父亲憎恨着的,其实是妹妹。

比自己要小三岁的妹妹,才是父亲最为憎恨着的存在。

真是讽刺,明明是自己生下来的孩子,父亲却用陌生人的视线看着她。

大概,名为远藤悟的存在,从那时起就已经完全坏掉了也说不定。披着被人憎恶的躯壳,过着喘不过气的生活,面对着父亲毫不留情的侮辱,所谓的家庭早就变成了笑话。

为什么,也有别的家庭是单亲家庭吧?但他们的爸爸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才对。

那时候的他第一次鼓起勇气,为了年幼妹妹质问父亲。

得到的是满身疮痍,与浸透心扉的痛楚。

远藤悟十岁那年,妹妹远藤绘梨也正好七岁。

盛夏的那一天,是改变了远藤悟和绘梨人生的,最重要的一天。

那一天,远藤悟迎来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那个早晨,他认识了绫野由美。

第二件,那个夜晚,他决定替代绘梨,成为被憎恨的人。

“…”

自从露的手掌发出灰色的光芒,让悟的视线陷入黑暗之后,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脑海里像是插入了胶卷和芯片一样,过去的记忆遵循着历史的足迹在他的脑海里重映。

由一个个记忆的碎片所组合而成的剪影当中,她的妹妹,七岁时候的绘梨,映在那上面。

“绘梨…”悟用手将飘到脸侧的长发拨开,轻轻地触碰着那块漂浮于黑暗中的记忆碎片。

手指轻柔地摩挲着,那个孩子的脸。

映照于那块记忆拼图之中,绘梨六年前的脸。

那张脸,从旁人的角度上看的话,一定会发现,简直跟悟一模一样,就好像一个缩小版的悟。

如果悟的脸是属于充满了青春活力的少女的脸的话,那么与此相仿,绘梨的脸就是更加优雅与柔和的少女的脸。

其实,现在的悟虽然表面上跟别人相处的时候,会对自己那张太过女性化的面孔进行自我诋毁。但实际上,悟是相当庆幸自己能有这样的一张脸的,一张跟绘梨那么相似的脸,因为悟最喜欢自己的妹妹了。

记忆碎片仍然在放映。

“喂,妳在干嘛,和妳的妹妹两个人坐在一起,就这样什么都不做吗?”夏日的早晨,有个扎着马尾辫,年龄跟自己差不多的女孩朝自己打招呼。

“…”十岁的悟沉默地忍受着这个女孩的视线。

“我啊,看见妳们好几天都这样一直坐到中午哦?不会无聊的吗?”

“不会。”即使到了艳阳高照的正午,就算外面这么热,但是还是不想回家,回去那里的话,家里的气氛就能让他喘不来气。悟抓着妹妹的手,变得更紧了一点。

“我看见了妳每天早上都会在这个公园里跑歩,然后妳妹妹一直在旁边看着妳跑呢。”

“你是偷窥狂吗,为什么要看着我跑歩。”悟愣了一下,看着这个马尾女孩的眼神都警惕了许多,思考着自己是不是应该报警才好。

“讨厌啦妳在说什么,才不是这个样子。”做作地甩着右手,女孩眨了眨那双灵动的翡翠般的眼眸。

“那妳倒是说说为什么偷看我跑歩。”

女孩愣了一下,然后把不安分地甩动着的右手垂了下来,露出理所当然的表情:“才没有偷看呐。因为看着妳跑步很有趣啊,妳妹妹是不是身体不好啊,所以每次在这里坐着看妳跑歩。”

“有趣…哪里有趣了,而且,我妹妹的事情不需要妳说三道四。”

“很有趣啊,妳们姐妹的样子。”女孩自顾自地点着头,完全没有顾及悟的感受。

“有件事必须要说出来。”悟伸出食指放到女孩的眼前轻轻摇了摇,“我可是男生。”

“…”

“……哈?”女孩的表情有一瞬间变得极为精彩,“妳,妳在开玩笑吗?”

悟沉静地摇了摇头:“我是男生,毫无疑问的男生。”

“可、可是妳们两个…长得一模一样,而且看起来完全就是一张女孩子的面孔啊?!”女孩难以接受地倒退好几步,仔细地观察着悟的脸,即使是只有十岁的小孩子的稚嫩面孔,但那张面孔毫无疑问不应该出现在男生身上。

那张脸,可是用「十岁的小孩子长得都很可爱,像女孩子也是正常的」这样的借口也完全说不通的。

女孩的世界观,在十岁的时候,遭到了剧烈的冲击。

“…信不信随妳。”悟漠然地看着女孩,“反正我要回去了。”

他走到昏昏欲睡的绘梨前面,伸手轻轻摇了摇她的肩膀。绘梨将半眯着的眼睁开,疑惑地看着悟:“哥哥?怎么了吗?”

“回去吧。”

“回去?…但是我们不是刚刚出来吗?”她不解地歪着头,纤细的手指捏住悟的衣角。

悟叹了口气,轻声安慰:“我知道绘梨不想回去那里,不过今天就早点回去吧,我有点累了。对不起,绘梨。”

绘梨摇了摇头,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悟:“没关系的,哥哥,那么就回去吧。”

她的脸映在悟的瞳孔当中,就好像是一个人在跟镜子说话一样,悟定了定神,急忙把荒唐奇怪的想法甩出脑外。

“呐,等一下。”就在悟和绘梨打算动身回家时,一直盯着两人的女孩出声叫住了他们。

“怎么,还有事情吗?”表情都转冷了许多,悟用不耐烦的视线望向叫住他们的女孩。

但即使是被悟用冷漠的姿态对待,女孩也依旧是笑容满面地说着,仿佛完全不在乎他的冷落,这份厚脸皮的程度令悟都不禁要泄气:“名字,我叫绫野由美,把你们的名字告诉我,可以吗?”

“…”悟一直看着由美,于是由美也一直保持着伸出手的微笑神情,悟只能无奈地自我介绍,“悟,远藤悟。她是绘梨。”

“啊,是吗?远藤悟和远藤绘梨呢——下次再来跑歩的话,我们再聊天吧?”由美的笑容里面没有掺杂其他东西,那是单纯地为了下一次见面而感到期待的表情。

悟松了一口气,然后也没有点头肯定也没有摇头否认,轻轻挽着绘梨的手,这时绘梨好奇地回过头来,朝着由美挥手:“小姐姐下次见。”

“嗯,绘梨下次见。”由美也挥着手回应绘梨。

直到两人手牵着手离开了由美的视线范围,绘梨才微微仰头问道:“哥哥讨厌那个由美姐姐吗?”

悟转过头来,看着露出疑惑目光的绘梨,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讨厌她。”

“那为什么不和她说话呢?”

“没有,我只是…”说到这里,悟再也没说出什么话来,微微地紧了紧握住绘梨的手掌。

夏天的早晨,太阳刚刚升起四个小时多,气温就已经开始已可以感觉得到的速度持续上升,九阳的夜晚带走的那些热气也渐渐回归,天空中不时飞过几群灰色的禽类,驻足在墨绿色的榉树上。悟和绘梨的家离那个活动公园有相当近的距离,但是为了在外面多待一会,悟带着绘梨绕了远路返回。

终于是走到了自己的家门口,望着眼前破败的二层出租屋,悟露出了无奈又悲哀的眼神,他牵着绘梨走在前面,踏上锈迹斑驳的金属阶梯,小心地绕过过道上堆叠着的破旧纸箱,把出租屋的门打开。

迎面扑鼻的是难以忍受的酸臭气息以及令人哀愁的焦灼烟味。各种各样的生活垃圾随意地丢在本就不大的客厅地面上,厌恶地跨过那片被垃圾铺满的榻榻米,悟和绘梨踏入过道。

过道的右侧,那间卧房的门开着,那个男人果不其然躺在地面上,旁边是随意放置的打火机香烟盒以及一把老旧的手机。

那个男人穿着满是折痕,染着各种晦暗色彩的污渍的T恤,趴在地面上,明明是令人难受的姿势,却睡得那么深沉。

悟把打开的房门拉紧,再也不去看那个男人一眼,他对绘梨低声说道:“绘梨在房间里等我,我先去洗个澡,待会再陪妳玩哦?”

“嗯,我知道了。”

听着绘梨说完,悟转过头朝着浴室走去。

位于过道尽头的浴室内,双手撑在变色的墙面上,望着旁边满是脏污的镜面上,隐约反射出纤细的身躯。

但是那具躯体是男性的躯体。

十岁的男孩,朝着镜子露出嘲弄的笑,任由冰冷的水在这个清晨,击打在自己的身上。

“这个世界,毁灭了才好…”

空气中只传来少年恶意的咒骂声。

悟从浴室中走出来时,已经是十分钟之后了。他一边用白色的毛巾擦干净额角不断滴落的水珠,一边把浴室的门轻轻地关上,洗净了因为运动而产生的汗水之后,全身都仿佛丢下了重担一般,精神了许多。

为了防止把不远处卧房里的男人吵醒,悟蹑手蹑脚地走向他和绘梨的卧室。他们居住的这间出租屋只有两间卧室,一间已经被那个男人占据,剩余的一间就由兄妹两人共用。

令悟头痛的是,卧室的位置本身也不大,为了照顾到绘梨,每天他都只能跟绘梨挤在一张床上,所幸两个人由于年龄问题,就算加在一起也不会睡不下,所以勉强可以安稳入睡。

“又在看那本书?”轻轻拉开卧室的门,悟走进去的同时也看见了自己妹妹趴在床上,手中捧着一本书,双脚摇摇晃晃的场景。

“嗯。”点了点头,沉浸于书中世界的妹妹敷衍地点了点头,雪白的双腿在他的面前左右摆动。

悟轻轻地叹了口气,绘梨这个只要进入看书的状态,就会变得谁也不理的「究极沉浸模式」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习惯;那本名为《奥沃克公爵之死》的书,是母亲死前经常在看的一本小说,母亲逝世后,悟从母亲的书架上把它保留了下来。

绘梨知道那本书是她从未谋面的母亲的爱书这件事情之后,就变得很喜欢翻阅这本《奥沃克公爵之死》,悟倒是对小说没有太大的兴趣,不过由于那本书是已故生母喜欢并保存至今的书,悟在两年前还是曾经鼓起精神读了一下。

里面的文字对于只有小学知识的悟还没上小学的绘梨来说大多是晦涩难懂,甚至许多词汇也不知其意义,据说作者原本是英国人,后来由大阪某家出版社进行了细致的翻译后出版了翻译读本。

读过一遍的悟大体了解书中剧情,是讲名为奥沃克的一名公爵,在野外捕猎的时候掉进了猎人的陷阱最后因为得不到救援死去的故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不知道为什么母亲这么喜欢此书。

后来,绘梨就经常在家里捧着这本书来来回回一遍又一遍的看,或许是她能够从书中感受到母亲的存在吧。拜此所赐,绘梨也渐渐地会阅读起其他更加晦涩高深的小说著作,简直要慢慢朝着文学少女蜕变了。

“虽然夏天很热没错,但是也不能脱得只剩下内衣吧?”看着浑身上下仅着浅黄色内衣,用薄薄的毯子盖住身体的妹妹,悟捂住额头,试图规劝妹妹不要越来越大胆,尽管七岁小孩的身体没什么好看的就是了。

“嗯。”换来了绘梨继续敷衍的回答。

“绘梨,”悟坐在床头,背对着正趴着看书仅仅七岁的文学小女孩,犹豫不决地问,“那个…那个、为什么绘梨一直都在看那本书呢?明明里面的故事都已经看了十几遍了吧?”

“…”空气中飘散着男孩与女孩两个人的呼吸声,谁也没有说话,仅剩下纤细的手指翻动书页的沙沙声。

“绘梨…想见到妈妈么?”

“…”

“不知道啊。”女孩停下了翻书的动作,她回应的声音小到如果不是悟这么认真地在倾听,那么肯定听不到的程度。

“啊,是这样啊。”整个人朝后倒了下去,悟差点撞到了绘梨的头顶。

十岁的绫野由美有一个与周围人最为不同的秘密,其秘密的真相直到今年春天的某个夜晚她才得知。

知晓那个秘密的夜晚,由美感觉到,就连自己的瞳孔色彩是祖母绿,与周围人不一样,导致她经常被同龄人针对,这件困扰她很久的事情,也都变得无所谓了。

那是——第一次知道了,眼前的这个名为留子的人,不是自己真正的母亲。

“有件事情,我觉得还是必须让由美知道。”突然拉住自己的手,把自己带到庭院里的留子,不复以往放荡不羁的样子,用严肃的神色,表现着她此时此刻毫无虚假的感情。

“啊、啊?什么事情啊?”仍然不明所以的由美略微有些惊慌失措,她扯了扯自己的右手,想要把留子甩开,不过留子没有轻易把手松开。

“我其实,不是妳的亲生母亲。”

“…诶?”

时间仿佛都静止下来,散发着花香的蔷薇丛中传来清晰可闻的虫鸣,群星闪耀的夜之帷幕下,少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明白了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喂、留子。不要开玩笑啊。”小女孩咬着嘴唇,伸长了双手抱紧了留子的腰。回应她的,是一阵沉默后,无情的话语。

“抱歉,我说的是真的,没有任何一丝开玩笑的意思。我确实不是妳的亲生母亲。”

浑身一颤,把头埋在蹲下来抱住她的留子的胸前。任由炙热的液体将留子的衣裳浸湿。

不,那些事情已经变得毫无意义了。

自己,不是留子的亲生女儿?

不是…亲生女儿?

“那、”忽然仰起头来的由美脸上,带着无法掩盖的泪痕,将精致可爱的脸染花,“那,把我生下来的人呢?”

“抱歉,大概已经都死了吧。”留子露出歉意的神态,大概是因为直到现在才把真相托盘而出的负罪感,“在那场连环撞击交通事故中,最后被发现的生还者,只有当时才刚刚出生数个月的妳。”

望着那张年轻的比起母亲,更像是姐姐的脸,由美早已泣不成声:“那为什么?!为、为什么留子变成了妈妈?为什么?”

“抱歉呐,当时我经过那里的时候,已经是事故发生一个小时之后了,我透过人群看到了被送进急救车的妳,不由自主地就觉得,必须要救救妳…”

“所以,后来我动用了一些关系,把妳接到了我这里来,然后做了一份母子证明。”

由美使劲摇着头,用哀伤的哭腔质问留子:“那妳说过,我的父亲因为事故死了是指…??”

“当然是妳真正的父亲,我的话…我还没有结过婚。”因为内心的愧疚而变得不敢去看由美的脸,留子提心吊胆地解释着。

“留、留子没有结过婚吗?”

“对、对啦。”

“留子…最讨厌留子了。”用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把对留子的抱怨吐露出来。

月色之下,母女两人紧紧相拥在一起。

“妳的决定呢?小由美。”

“留子…,妈妈,讨厌。”

“呵。”

——这个是什么?

对着眼前这些仿佛老旧电影片段一般持续闪过的画面,由美产生了疑问。并不是不知道那老旧电影里面演出的就是自己和留子,也不是忘却了过去那些深刻的回忆。

只是……

——为什么事到如今给我看这个?我不是正在觉醒成为歼灭者的力量吗?

从一片迷蒙的黑暗之中苏醒的由美,漂浮在无人的深空,观察着,触碰着记忆的碎片。

——不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里是哪里啊?我不是刚刚下定了决心要成为歼灭者,和小吟还有大家共同战斗吗?

零散飘动着的,如蝴蝶一般的碎片上,映照出了悟和有纪的脸孔。

很熟悉的脸,大概是小时候的那两人的模样。

“啊,对了,好像有些印象呐。”由美仿佛想起什么似的,自言自语起来。

软糯的声音,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轻轻徘徊。

“那件事情,已经是那年夏天的事情了啊。”

小时候的有纪过得并不像现在这样的开心。

虽然年龄还小,但已经对自己的家世有所了解。出身于显赫的家庭,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有和蔼的父亲和温柔的母亲,理论上来说应该是非常完美才对。

但与想象的相反,年少的有纪的童年,比起一般人来说还要寂寞,父亲和母亲似乎非常繁忙,即使他们很关心自己,但能见到的次数实在不多。

家里的佣人们似乎不敢与自己说话,即使自己主动上前搭话也只会得到沉默以对。

也只剩下自己的两个保镖,和自己的关系似乎更为亲近。

有纪很喜欢他们,尽管都是高大威武,身着黑衣的保镖,但他们跟那些半句话都不会说的佣人不同,会陪着自己到各种各样的地方去。

光头的克拉克…还是克拉夫叔叔来着?光头的叔叔虽然眼神有点凶恶,但是却是个很温柔的叔叔,手脚一点都不粗暴,而且只有光头的叔叔才会带着自己跑到商店街那种地方。有纪每次在商店街里玩的时候,都会买一些假发让光头叔叔带,尽管光头叔叔看起来有些不乐意,但每次都有好好带上。真希望光头叔叔能够长出头发来啊。

埃蒙叔叔很擅长开车,每次坐在埃蒙叔叔的车上时,他都开得很平稳,他那张脸孔似乎很帅气,也有一位女朋友的样子,但是埃蒙叔叔对有纪也特别关照,尽管看起来有些不靠谱的样子,但有纪知道,如果出了什么事情,那埃蒙叔叔一定是最靠谱的那个。

但除了两个保镖叔叔外,幼年的有纪就再也没有朋友了。

在就读的小学里,好不容易认识,开始变得亲近起来的同学,第二天关系就会变得疏远。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结果大家都是在害怕着有纪的吗?

即使两位保镖叔叔都是很好的人,但果然因为是保镖的缘故,即使他们再温柔,也没办法以纯粹的朋友的感觉相处。

因此,有纪也很想要有个朋友呐。

将这个要求告诉了难得见上一回的母亲和父亲,他们却都沉默了,似乎也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怎么回事呢?有纪提出了很过分的要求吗?

沉默许久的父母,是这样的回答的。

“有纪,下次的宴会上,一定能找到朋友的。”

听到这句话的有纪,之后就一直惦记着下次的宴会,天以风家族似乎经常会举办很厉害的宴会,每次宴会上都会来好多人,说不定就能找到朋友呢?

果然,父母亲没有骗有纪。在那次宴会上,有纪认识了很厉害的一个朋友,她叫做绫野由美。

由美是个很棒的朋友。她很有活力,不想有纪自己,有纪一直认为自己很胆小,不敢和别人说话,但由美却不一样,那次宴会上,由美带着她东奔西走,两人很快就建立了小小的友谊。

宴会结束后,即将分别的时候,由美抓住了自己的手,希望和自己交换联系方式。

还好,那个时候,埃蒙叔叔把手机借给了有纪,有纪就这样得到了由美的电话。

不过,分别之际,有纪也由衷地担心着,会不会,这个新交的朋友,也和以前的大家一样,第二天就疏远了呢?

那次宴会的第二天,埃蒙叔叔的手机上收到了由美的邮件。

邮件内容是——「有纪!我们下次再一起玩吧!」。

然后,有纪终于拥有了第一个同龄的朋友了。

之后,有纪缠着父亲给自己买手机,父亲同意了。

等到悟和绘梨两姐妹,啊,不对,是兄妹两人都看不到自己的时候,由美才从后面缓缓地跟了上去:“啊哈哈,这样看起来就变成了真正的跟踪狂了不是吗?”

并不是想对那两兄妹做出什么事情,只是单纯地对他们的事情产生了好奇。由美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不,仔细想想的话,只要是假日的早晨来到公园里,几乎都能看见那两道身影,只不过今天才鼓起勇气上前打招呼的,上次在宴会上,由美见过一个叫做有纪的女孩。和她成为了好朋友后,曾被评价说自己胆子大什么的。

其实不是那样的。

由美的性格并不像是表面看上去大大咧咧的非常容易交到朋友的那副样子,实际上由美意外地对于陌生人应付不来,在小学里的朋友也没有几个,更是很难与别人进行交流,上次在宴会上的那些行动,是趁着新认识朋友的劲子,想在有纪面前出风头罢了。

有可能是同性相吸吧,由美一眼就能看得出来,那两兄妹也跟自己一样,是属于没有多少朋友的类型。

既然都是很孤独的话,那么不如就由孤独的人们聚集在一起,成为朋友吧,然后到时候再把有纪加进来,自己不就有了三个好朋友了吗。

这样想着的由美,已经做起了灰色的恶作剧。

偷偷跟在悟与绘梨的不远处,凭借着这片街区为数不多的高墙,密密麻麻的树丛和连绵不断的电线杆,由美展现出了精准的跟踪意识,成功地跨越过重重阻碍。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进行不良行为的由美,到达的终点是破败的两层出租屋。

那完全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房子,诡异至极,令由美的步伐戛然而止。

“咕噜。”勉强地咽下一口唾沫,女孩绿宝石般的眼球灵巧地转动,她跑到了出租屋的背面,看到了果然是窗户的两扇大玻璃。

然后她仔细地凑近一看…

“噗!”

——为什么那家伙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在浴室里洗澡,也不怕窗户外面的人偷窥吗?虽然自己就是偷窥的人没错啦,而且这破出租屋的背面一般来说是不会有人的,但是就算是这样就可以这样放松地不关窗户洗澡吗?

而且那家伙真的好像女生啊啊啊啊啊!!!

赶紧挪开了视线,生怕再多看一眼会发生不好的事情,由美横跨几步躲到旁边的圆柱水箱后面,双手捂住自己的脸颊让自己不至于发出太大的声音惊动正在洗浴的悟。

神啊。

快来救救我。

脸好烫。

好不容易等到悟洗完出浴之后,由美才松了口气,借助高低不平的草丛的掩护,悄悄靠近另一侧的窗户下方。

嗯?

等等,我居然用「出浴」来形容那家伙!

由美的脸上染上了一副晴天霹雳的神采。

就这样,为了能够顺利地继续窥视下去,她用双手挽起裙摆,淡棕色与白色交映的孩童款吊带连衣裙看来晚上得好好地洗涤一番,这种事情拜托留子就没错了。

就在这时,由美忽然全身发凉,身体在提醒着她有事发生,她微微抬头看就发现窗户前好像有道人影闪现而出,她急忙缩进墙体的夹角之中,避开那个人的视线。

悟站在窗前瞥视着下方的草丛堆,待到感觉没什么不对劲的之后,看了看熟睡着的绘梨,不由微微一笑。他轻轻地靠近床沿,将那本还被绘梨捧在手中的《奥沃克公爵之死》拿了起来,自己坐到了窗前的桌边,打算自己再好好看一遍。

半个小时后。

“嗯?”

那家伙已经好久没有什么声响了诶?

等得有些不耐烦的由美开始躁动难安,她随手从地上拾起一块不规则的小石子,朝着上方窗口的位置轻轻一扔。

“呜啊——”然后,属于远藤悟的悲鸣,从窗户里传了出来,清晰地传进由美的耳中。

啊…

完蛋了,我为什么要手贱啊!

悟走在前面,而跟在她身后瑟瑟发抖的则是年幼的由美。

“那、那个…痛吗?”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气想要说点话的由美,努力地把紧张的心情平复下来。

“难道妳看不见这个吗?”没有进行说明,悟指了指自己头顶微微肿起的小包,表现出一副这就是最好的说明的表情。

他用冷清的视线审视着做出畏畏缩缩动作,完全不敢用眼睛看他的由美,叹了口气:“为什么要跟着我们啊…”

“因为觉得有趣嘛…”极小声地解释着,抱着不被对方听到的念头。

但是悟还是很机敏地听到了这句类似抱怨的话语,并且做出了回答:“哈——就因为这样吗?”

“额,啊哈哈哈…”悟的质问让由美无话可说,毕竟原本也是自己这边不好,做出了偷窥这种事情之后还拿石头砸到了对方的头,于情于理自己这边都没有抱怨的理由。

不过为什么看着悟这种半热不热,甚至实际上对那肿伤完全不在意的样子,她就感觉很烦躁呢。

“那么,妳有什么目的?”一边再次登上他熟悉得不行的破旧阶梯,悟头也不回,说话的语气依旧冷淡。

“为什么要这么说啦。把人家的善意擅自认为是要做些什么不好的事情,这样很糟糕哦?”重整旗鼓,由美觉得既然已经被压过一头了,那么就要从语言上进行一定程度的反击。

“我不觉得用石头把别人的脑袋砸出个伤来是什么善意行为。”

打开那扇生锈已久的铁门,悟让开了一个身位,由美也毫不客气地就这样走了进去。

看到大大咧咧丝毫没有自觉性的由美,悟轻声提醒道:“小声点,至少把步子放轻,拜托了。”

“啊、哦。”听悟这么一强调,由美也情不自禁地把说话的声音降低,慎重地点了点头,“对了,你妹妹呢?”

“在睡觉,所以不要吵。”

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由美让悟在前面带领着,追随他的脚步走进了大概是客厅的地方。

“抱歉,我家很脏乱。”两个人一起在客厅落座,悟朝着厨房走去,拿出一个玻璃杯倒了杯水端过来。

“啊谢谢,”接过悟递来的杯子,由美看了看四周轻轻点头,“确实很久没打扫的样子呢,我倒是不介意啦…变成这样是有原因的吧?”

“…”悟盯着由美翠绿亮丽的眼眸,坐到了她的对面,“妳想说什么呢?”

“我觉得远藤君…”

“叫我悟就可以了。”

“我觉得悟君很奇怪,跟别人都不一样呢,还有绘梨也是,啊…我没有在说绘梨的坏话哦?只是你们两个真的很奇怪呢,天天都到公园去,也不跟其他人聊天也不找大家玩,而且悟君天天都在跑步,是在锻炼什么吗?”撑着下巴,由美瞪着大眼睛,仿佛就是在好奇着名为远藤悟的存在本身的一切。

因为由美直截了当的话语,悟再度沉默下来:“为什么,妳要问这些呢。妳一直在注意我们吗?”

“对啊,”由美毫不犹豫地承认下来,“叫我由美吧。再介绍一下吧,我是绫野由美。十岁。”

“呜,跟我一样大啊。”悟咋舌道,他还以为这个看起来特别调皮的女孩比他要小呢。

“没错,我觉得你和绘梨大概都是和我一样的那种人哦?”

“和妳一样,妳在说什么啊,哪种人啊?”悟的目光变得呆愣起来,他移开了目光,“尽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难道不是吗?悟君、绘梨酱的表情,眼睛明明就是跟留子说的一样嘛,是和我相同的,孤独的人才会露出的神态。”将手中一直小心翼翼地捧着的玻璃杯放到桌子上,由美用两只手撑在桌面上,眼神灼灼逼人,说出了完全不是这个年龄应该说的话语。

但是出乎悟的预料,他竟然不觉得由美说出这种话很突兀。

没错,由美说得对,自己是没有朋友的人。

也是不应该有朋友的人。

“所以,我们来成为朋友吧。”

“…”

“把你的,把悟君还有绘梨的事情告诉我吧,然后我也会把我自己的事情告诉悟君的,所以,成为朋友吧。”她伸出了右手,白皙的手掌心,朝着悟的目光展开。

“…还真有这样的人呢,真是狡猾。给我看那种表情…”悟犹豫不决地注视着由美的手掌,“我的故事,很无聊的。”

“但是我想听,而且很有兴趣!”

“我的故事,一点都不快乐啊。”

“我的故事也是不快乐的。”

“我的故事,很愚蠢。”

“大概,我们都是笨蛋嘛,留子也一直说我是笨蛋。啊对了,留子是我妈妈来着。”

“真是服了妳了。”

“七年前,我母亲去世了。”悟将那扇不想碰的卧室门再度关上,也将由美的视线挡在门外,刚刚他打开了那间卧室的门,把里面那个烂睡如泥的家伙“展示”给由美看。

“然后那个男人就变成那副模样了。”似乎也是在尽量避免自己情绪出现剧烈的波动,悟将其称为「那个男人」。

此刻由美的脑海中还在回荡着刚刚那名中年男性的样子:“那个,原来是…”

“嗯。”

“抱歉,让悟君说这样悲伤的事情。是我的错。”

“没事,还想继续听吗?”

“嗯,我想要继续听下去。”

“那好吧。”

“母亲去世的时候,我三岁,绘梨才刚刚出生,她没有机会看见自己的母亲长什么样,所以她很喜欢母亲生前的留下的那些东西,特别是只要翻一番母亲的那些书,她就好像能够感觉到母亲的存在一样。”

“但是很可惜的是,那些书,我只从父亲的手中守护下来一本,其余的都被那个男人拿去当旧书卖给了旧书店。”

悟走进房间后,再出来时手上拿着一本书。

“就是这本,要小心点拿,不要弄折了,绘梨很喜欢的。”

“哦、哦,好。”由美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本书,把它当做珍宝一样,封面上印着“奥沃克公爵之死”几个字,不是英文而是假名,看来是翻译本的样子。

“我一直想要阻止那个家伙,但是我根本没有办法争抢过他,周围也不会有任何人在乎我的求助,不论我怎么请求,那些书还是已经消失掉了。”

“我从那个时候起,就很憎恨那个男人了,这点是毫无疑问的。”

“母亲不在后第二年,那个男人就变了,公司的工作辞掉了,把自己关在家里,还把公司里过来慰问的朋友拒之门外,开始整天疯狂酗酒。”

——那个男人对家里的一切事务好像都失去了兴趣,那一年,他终于被母亲去世这件事情压垮,精神都变得不正常起来。为了不让自己饿死,年幼的我学会了从那个男人柜子里把剩下的钱取出来,然后上街买些熟食。之后,那笔钱在很短的时间里就消耗一空,那个男人不出去工作的话,那么这个家庭将难以维持下去,就连最基本的生存都会成为问题。

自己的年纪太小,没有办法说服店主雇佣自己进行工作,失去了经济来源,那段时间我们都差点垮掉了。

那个男人却对那样的惨状,那种境地无动于衷,在我为了绘梨的温饱而几近绝望时,那个男人甚至看都不看我们一眼,要不是平时会醒过来吃饭的话,那个男人大概已经死了吧。

不止一次在内心里期盼着那个男人的死亡,名为爱的心理不知何时已经变质腐烂,只余下怨恨。

终于找到工作的时候,我整个人差点虚脱,那家店藏在巷子的深处,是一家古玩店,店主是个上了年纪的老爷爷,他答应让我在那里协助他替他打工,实际上也就是帮他搬运各种古玩器皿。

“抱歉,很艰辛呢…”眼神低落的由美,眼角有泪珠攒着,沉重得仿佛就要滴落。

悟脸色露出了苦笑:“用不着哭吧,碰上这些事情的又不是妳。”

“但是…真的好惨——”用手捂住自己的脸颊,忍住差点要掉落的泪水,由美担忧着隔壁卧室里的那个男人苏醒而强迫自己把声音放小。

“唉——”叹了口气,悟从冰箱上面取下纸巾递给了由美,棕色的眼瞳中仿佛也有些湿润,“对不起。”

由美愣了一下,十岁的女孩伸出手抓过纸巾,往那张稚嫩的脸颊上随意地抹去:“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啊…”

神情变得有些恼怒,由美的语气加重了许多:“明明都是那个男人的不好,为什么是悟君来道歉啊!”

“再说了明明是悟君把以前的事情说得那么悲惨,让人家听了超想哭啊!”

朝着由美善意地微笑,悟从厨房拿出另一个玻璃杯,给自己倒了杯水,一股脑子全部灌进了咽喉的深处,让略微干涩的嘴巴受到些许滋润。拜此所赐,悟总算是得到了继续说明下去的动力,对他来说,由美是个很合格的倾听者,他也乐于当一个故事的讲述者,如果不是为了将内心里积攒的压力释放的话,他怎么会轻而易举地告诉别人自己的过去。

少年以一副大人的腔调,继续讲述自己的往事。

那个男人突然变得暴躁起来了,一开始的时候,悟和绘梨还没有察觉到这件事情。

男人会以冲动而缺少逻辑的话语开始咒骂身边的一切,抱怨着命运的不公,然后开始痛骂着悟和绘梨的存在,再后来,渐渐开始动起手来。

但真正造成了难以挽回的伤害的,却是在一年以前。

在从老爷爷那里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并且得以领到了自己那份薪水,就算不为别的,只为了延续少年与少女的人生,悟也不得不投入到不断的努力当中,这份并不算多但是却足以支撑起家庭开支的薪水,悟也从来不敢用得太厉害,勉强支撑着让身体得到足够的营养补给之后,剩余的金钱并不能用来为娱乐项目买单。

在商店街的几家常去的店铺里,购买了一如往常的三种不同的蔬菜,而店主们也相当好心地给了更多的分量,这附近的店主大部分都了解着悟家庭的难处,于是善良好心的店主们经常会施以援手,接着在全天候的便利店买下盒装的生鸡蛋,这样就决定了晚餐的菜品有哪些,不过在经过摆放着很多肉制品的冰柜前时,悟还是有些留连地停驻了一会,总算摆脱了想要购买下来的冲动。

然后回家,回到那熟悉的破旧出租屋时,绘梨已经醒了,正和那个男人坐在餐桌上,看来是真的无事可做,只能等待晚餐时间到来。

绘梨的脸色很难看,大概是和那个男人坐在同一个餐桌上,所以感到畏惧。

虽然很想要安慰她,但是悟不得不首先将晚餐做完才能休息下来,于是他将买来的食材带进厨房,尽自己所能地开始下厨,并希望自己能快点做完晚餐,以赶到绘梨的身旁。

花了大概三十多分钟,即使是这么一点不成体统的饭菜也花去了不少的时间,悟心急地把那些菜端到餐桌上,准备好三人份的餐具后,也不理会那个男人,对着绘梨展露出了微笑:“快吃吧。”

他没有注意到,对面那个男人注视着他们这对兄妹的眼中,释放的凶光。

没过多久,晚餐的和平气氛,被男人突如其来的暴怒而终结。

他站了起来,破旧的衬衫下日渐颓废的躯体却能给只是小孩的悟和绘梨带来极大的威胁。

看着忽然站立起来的男人,悟和绘梨都纷纷露出了不明所以的表情,或许是这样的表情刺激到了男人,男人终于开始愤怒地大骂:“难吃啊,简直就像是粪便…不,比那还要不如!你在干什么呢!”

呆愣地望着指责桌上饭菜的男人,悟浑身开始战栗,即使是说着那样粗鄙的话语,男人的嘴里却还在咀嚼着煎鸡蛋的碎片,他气歪了的脸因为这样的举动而变得异常狰狞,吓得绘梨发出了惊悚的吸气声。

悟自认为厨艺现在不算很好,毕竟只是个十岁的小毛孩,也没有别人来教导,就算是看着电视做了整整一年多的饭菜,也不代表能把菜的味道做得很棒,但至少在这个家庭里那是完全能够以轻松地心情享用的一顿晚餐,绝不会有难以下咽的道理。然而眼前的男人并不理睬这点,实际上那些怒骂的措辞全都是不讲道理的胡言乱语。

他用双手,使劲地掀起了桌子,很难想象已经是强弩之末的他竟能爆发出这么大的力量,掀翻的桌子上,菜汁和灼热的汤汁溅了出来,幸好悟先一步把绘梨护到身后,自己的身上却被那些汤浸湿。

咬牙切齿的悟推着绘梨后退了好几步,看着绘梨因为恐惧而苍白至极的面孔,感受着身上被热汤浸透的痛楚,悟愤恨地瞪视那个男人。

他的眼神成为了导火索,男人冲了上来,口齿间发出意义不明的低吼,以近乎疯狂的姿态把自己的拳头送到了悟稚嫩的脸颊上。

“库啊——”

痛苦的呻吟从悟的口中发出,半边脸都肿起来的悟恍惚地向后倒下,视线都变得淆乱起来。男人挥出那一拳之后,也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一样,大口地喘息着,渐渐沉寂下来,倒在了榻榻米的地面上。

“哥哥,哥哥!”泪水在眼角回转,年幼的绘梨趴在悟的身边,使劲摇晃着他。

“绘梨…”

那天之后,他和妹妹彻底地与那个男人划开了关系,从此不再是父亲,只是敌人。

只是敌人。

“然后?”

“没有然后了。”

“…诶、……诶??”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碧绿的眼眸,由美向着悟发起了吐槽攻势,“故事,就是只到这里而已吗?明明后面应该还有其他事情发生才对吧?”

悟用怪异的眼神瞥了由美一样,肯定地点头道:“不,没有了。那之后的话,我就每天陪着绘梨,尽量和那个男人醒来的时间错开,过着日复一日的平凡生活,毕竟我们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了,所以还是只能住在这里,平时尽量地躲开那个男人就是了。”

“这不还是很惨嘛!”眼看着由美好不容易抑止的泪水又要溢出,悟手忙脚乱地再度递过去数张纸巾。

接过纸巾,手里仿佛像攥着一团湿棉花,意外地感觉到沉重,由美拭去眼角的晶莹。

“那绘梨呢?”

“绘梨的话,倒是跟现在一样,只是——那个男人不知道为什么,比起针对我,更针对绘梨…也许是因为母亲生下绘梨之后便去世的原因,那个男人把现在这种炼狱般生活都怪罪给了她吧。那个男人对绘梨的态度很差,也有在我不在的时候以暴力对待绘梨,让她受伤的情况发生过。”

由美把擦过的纸巾随意地往脚边的纸篓一丢,渗透着泪水的纸巾轻易地掉入纸篓的深处:“这样的话,不是非常糟糕吗?”

“所以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叹了口气,气氛似乎又回到了初次见面的时候,两人默然无语地注视着对方。

大概半分钟后,由美才察觉了什么,面色一红,将视线从悟的脸上离开。

——什、什么嘛,简直跟妹妹君长得一模一样嘛!那张脸,太犯规了啦。

“诶?”刹那间,由美的表情停滞下来,她的脑海中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她急忙回想起来,然后露出了大彻大悟的神情。

“怎么了?”

“悟君!”

终于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悟挑起眉头:“所以说怎么了。”

“我、我想到了一个方法!”看上去因为她所谓的好方法,使得由美整个人兴奋得都要飘飞起来,被吊带连衣裙覆盖的双腿毫无规律地踏动。

还没有等悟回应,由美就率先握住了悟的手腕,作势就要往外面拉。

“诶…做、做什么?!”在惊诧之中,悟匆忙地稳住自己的身体,以免被由美拉倒,这个时候他才发现,由美的力气一点都不小,至少远远超过绘梨,明明身高没差那么多,为什么力气那么大?

“好了,别问了!跟我来就是。”展现出了积极且霸道的一面,名为绫野由美的小女孩不由分说地就要把悟带出去。

“所以…到底要去做什么。绘梨还在家里啊。”

“没关系的,绘梨酱不是在睡觉吗?我们还有充足的时间来搞定这件事。”头也不回的由美,持续着拉扯的动作,握住悟手腕的双手愈发用力。

一边担心着不能因为这边各种各样的骚动而吵醒绘梨和那个不好对付的男人,一边抵抗着由美的力量对悟来说还是太难了,最终悟还是被由美拉到了出租屋外面。

“所以说,交给我吧,交给我吧。”

头顶是不知道用什么照明设施照亮的炫目的白色,纯白无暇的地下房间里,由美、有纪和悟三人躺在地面上,井然有序地排列着,仿佛正在睡梦中向着神明祷告的信徒,双手紧握于胸前。

露和小吟就这样沉默地站在白色的空间里,静静地等待着三人的醒来,据露的说明,三人沉睡的时间一般不会超过一个小时,但是现在已经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

小吟再度从露那里得知当前的时间后,忍不住问道:“睡着了?”

“不,”露失笑着解释,“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没问题的,不至于出什么大事情,就算觉醒失败了也不会有什么伤害…”

“对了,”露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脸上涌现了趣味的神色,“既然还有时间,那么不如我来做点夜宵——由美他们醒过来的时候,不管是成功也好失败也好,总之需要奖励或者安慰,而且小吟的话,也一样没吃晚餐,现在很饿了吧?”

确实就如露所说的,直到此刻因为露的提醒,小吟才发现不知不觉因为长时间的空腹,产生的那种饥饿感。

“就如之前所说,我们歼灭者就算什么也不吃也能够存活下来,不过我们也把正常人类的那份对饥饱的感觉完美的继承了下来,吃了食物会感觉到饱,缺乏食物会感觉到饿,所以就算不需要摄入食物,我觉得仅仅是品尝美食进入胃中,让胃部得到满足的那种饱腹感也是非常令人快乐的哦?”露这样说着,连表情都变得欣喜,似乎正在认真地考虑今晚的夜宵应该做点什么。从这点上来看,眼前的大小姐似乎没有那些养尊处优的大家闺秀的通病,也是位相当平易近人的少女。

“那小吟想吃什么呢?”

摇头应答,小吟本身就对食物没有多少了解,之前和由美见面的时候也是因为从刚刚苏醒过来开始就没有吃过东西保留下来的饥饿感完全发作,所以才会饿昏,小吟吃过的东西,大概只有留子做的橙派和牛奶,所以现在脑海中对于食物的认识也只有「橙派、牛奶以及其他的食物」这种程度了。

“诶,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吗?”大概是对小吟的动作进行了错误的解读,不过小吟也不是会特别地把这种问题说出来的人,于是一个美妙的误会就这样诞生。

“既然这样的话,那么就由我来做这顿晚餐…对了,小吟的话,厨艺怎么样呢?”

第二次摇头,小吟睁大了自己蔚蓝色的眼眸,试图以此表达自己的意向。

“诶,厨艺很差吗?”

第三次摇头,小吟终于不得不开口解释:“没有试过。”

“啊,原来如此。”露伸出手指点在自己的唇部,红粉的朱唇不断张合,拥有着诱人的魅力,“那小吟就跟着我试着制作一顿夜宵如何?”

“嗯。”因为产生了兴趣,所以小吟点了点头,赞成了露的意见。

一前一后地——露在前头引领,小吟在后方跟随,少女们进入了事务所店内的厨房,这么一看的话,小吟对于通常人的住房装修这一方面没有任何理解,但是光是这样看着的话,光洁雪白的墙面,不会过于宽敞也不觉得窄小的空间,厨具从大至小一应俱全,微波炉烤箱等电器也有序地放在入门右手侧,这应该算很棒。

银色的冰箱反射着白炽灯的光芒,露笑了笑,将冰箱上层的门拉开,里面堆放着各种食材,不过可能是因为缺少整理的样子显得有些凌乱。

她陆续取出许多食材之后,将上层的冰箱门关闭,接着拉开下面的门,一边继续往外翻找着食材,一边扭头对一直站在一旁的小吟道:“不如,就做点乌冬面吧,因为食材的种类好像也不是很多,还是简单地做点乌冬面就好了吧。”

食材的种类不多吗?小吟仔细观察着冰箱里面储藏的五花八门的食材,心里默默地把这种场面记忆下来,并起名为「好像不是很多种类的食材」。

再将所有需要用到的食物铺开在案板旁边的大理石桌面上之后,露挥了挥手招呼着门口处不发一语地伫立着的小吟:“别傻站着咯,过来啊——小吟的话,会切菜吗?”

随后也不等小吟回答,露将手中的白菜以从上至下的姿势盖到了小吟的手上,即使小吟拼命张开五指,不过由于手掌很娇小,因此根本不能好好地抓住这颗笨重的白菜,只好伸出另一只手捧住它,接着露又是从旁边的器皿里取出一把银光闪闪的菜刀:“怎么样,来试试如何?”

点了点头,小吟先把白菜放到了案板上,然后接过那把菜刀,对准白菜的表面将刀锋贴了上去…虽然内心深处涌现了一种奇怪的不忍心下手的感觉,不过为了做出填饱肚子的夜宵,还是暂且将那种感情放在一边为好,这样思索着的少女,无言的开始了手上切菜的动作。

于是,接下来,在露惊愕的目光下,小吟上演了一出神乎其技的切菜技艺。

虽然没有切菜的经验…不过,如果当成是敌人的话,如果把手中的菜刀当成梦(小吟的那把太刀的名字)的话,就感觉能够得心应手的使用了。

左手并没有按住白菜,而是随意地放空在身体的一侧,右手紧握的菜刀在空中划出了闪烁的弧线,迅猛的光芒之中,少女的手臂因为极速运动而超越了视觉的极限,留下了片片残影。

菜刀的刀锋宛若毫无阻拦一般,以切割豆腐的姿态不断地从白菜的身上掠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然后少女的挥刀速度更快了,甚至连露的视力也难以捕捉到那道残影,只知道在那个案板上甚至产生了风压,在经过十秒这样的动作之后,小吟终于停下了右手的动作,流利地耍了一个漂亮的旋转刀花,本人却没有什么自觉一般,将菜刀重新放回了器皿中。

然后,在她毫不动摇的视线当中,案板上的白菜,瞬间分解了。

以凌乱而又宛若花开的绽放般,白菜在案板上化为了碎片。

“是…这样做吗?”软糯且毫无自信的无机质话语,从小吟的口中道出,她歪着头,看向露,如同蓝水晶璀璨的眼眸眨了眨,一副等待回答的表情可爱至极。

——啊啊啊,好萌。

那一刹那,露的表情慢了一拍,不对,她的表情甚至都停滞在那里。

她只觉得面前的少女,真的拥有其他人绝对无可比拟的,如同公主一般闪耀的气质,就好像是漫天群星,日月银河都应该围绕着她转动一般,这并非夸张,而是那一瞬间这已经完完全全成为留千代露本人内心最为真实的想法了。

“虽然是这样说的,不过也太夸张了吧……”手上清洗蛤蜊的动作已经停滞在那里,任由冰凉的水从水龙头中倾泻在手上,露咽了口唾沫。

“?”脸上露出了更加疑惑的表情,为了确认自己的做法是否正确,小吟再度面无表情地询问道,“这样对吗?”

然后,在少女期待已久的目光下,露说出了自己的判断:“嗯,切得非常厉害,简直是大师级的水准呢!不过我们要做的是乌冬面,切成这么细都快变成菜末了,所以零分。”

一瞬间,刚刚仿佛包围着少女的宛若公主一般的气场霎时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垂着头看上去似乎颇为失落的少女的身影。

“呜,我该不会说过头了?”

“悟?”恍惚中,远藤悟听见了有人从背后呼唤他的声音,这声音他很熟悉,仿佛与过去的某个人的话语重叠。他向后转身,试图看破从背后而来的声音的正体,于是,他理所当然地发现了站在不远处的绫野由美。

将那个姿态形容为「站立」大概并不准确,不管是由美也好还是悟也好,此刻在他人眼中看上去更像是凌空悬浮着。这片漆黑无比,根本没有办法看到尽头的虚无空间,悟和由美无法得知它究竟是什么,照亮这处空间的光源,也仅仅只有漂浮在两人身边四散纷飞的记忆碎片所汇聚的白色微光。

过去的影像,记忆中的人们,他们的身影就在碎片上如同放映机一样显现着,悟和由美就这样默默地注视着。

“呜,话说回来,这些是我们过去的记忆没错吧?”悟现在的性格跟十年前比起来简直是太过热情,因此刚刚看过了那份十年前与悟第一次见面的记忆的由美面对着悟开始有些尴尬。

看到由美说话时这种异常诡异做作的语气,悟也想到刚刚在记忆中观看的那过去的一幕,也是尴尬地抓着头脑苦笑起来:“啊,对,那个时候对妳态度那么差,抱歉了由美。”

轻轻地摇着头,由美诚恳地注视着悟:“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那个时候我们才刚刚认识,况且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先不说这个了,现在更重要的事是,为什么我们会在这种地方啊?”

“我记得,露学姐把我们带到那个地下白色大房间是吧,那之后怎么了?”

“没错吧,那之后再醒过来,我们就在这个地方了…这样说的话,有纪是不是也在这里呢?”由美朝着四周张望,但是在一片漆黑中很难看清近在咫尺的悟,更别提找到有纪的踪影了。

她泄气地低沉着头,悟看了看她的样子不由得摇着头,他托着下巴,盯着记忆碎片中放映的内容:“呐,由美…”

“怎么了?”被点名的由美抬起头来,却看见悟的神色变得非常严肃。

“先不说为什么我们会到这个地方了,十年前的时候,我们初次见面之后,妳把我拉了出去…之后做了什么事情,妳还记得吗?”悟垂下他的双手,脸上露出苦恼的神色。

由美有些莫名其妙:“哈,你在说什么啊,悟,你该不会是在这个地方呆太久变傻了吧,我当初把你拽出来之后不是…啊咧?…我、我怎么样来着?”

“忘记了,对吧?”

“呜…确实,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卡住一样,”整个人都僵掉,由美浑身开始发凉,“但、但是!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啊?”

悟摇了摇头,脸上挂起无奈的苦笑,以此来表达自己的看法。

“或许,这个黑不溜秋的地方的作用,就是这个吧。它可能是要我们把过去的事情再看一遍。”悟把自己思索的想法说出来,引来由美夸张的反应。

“什、什么啊!把人家的记忆都给搞乱掉,想不起来那个时候的事情,现在又要叫人家再重新看一遍,这个到底跟成为歼灭者有什么关系嘛,而且留千代、露学姐到底在做什么嘛——这跟说好的完全不一样啊!”有些懊恼地把腿伸出了,在虚空中乱踢,可惜这里也没有什么能让由美出气的东西,只好尴尬地左踢右踢一阵子之后累得停下来歇息。

“啊,由美,悟!”突然,在一片黑暗中,两人熟悉的声音传入了耳中,由美和悟同时回头,果然看见有纪的身影在半空中一步步飘过来。

“真是的,这样子简直就像幽灵一样。”由美指的是那种漂浮过来的行动方法。

有纪没有在意由美的吐槽,而是开口询问:“那个,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呢?”

“大概是让我们观看过去的记忆的地方。”悟拨动耳侧的发梢,话说回来最近觉得这头长发越来越长了,必须找个时间好好地修剪一下呢,可是绘梨一定会阻拦,该怎么办才好呢?

嗯,等等?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这么习惯这头长发的存在了?少年精致可爱的脸上,浮现了胃痛般的惊悚表情。

没有看见悟突然变得不对劲的表情,有纪反而看向漂浮着的那些闪闪发亮像是夜空晨星的碎片,她定定地看着其中光芒最耀眼的一个碎片,嘴里呢喃着不自觉的话语:“那个…是不是十年前那个时候的事情。”

“嗯。”一边点头回应,由美一边也看向那碎片上面的影像,即使是在她们说话的这个时候,碎片里的过去的故事,仍然在涌动着朝前发展。

“喂喂,妳…快放手啊——”使劲拉着自己的手腕,但无奈十岁的远藤悟的力气似乎比不上同为十岁的绫野由美大,可能在这个阶段男女生的力气并不能以常理来衡量吧。即使悟已经使出十二分力气,但是这丝毫不能阻拦由美前进的步伐,顺带着悟也不得不被由美拉动着,在不断往楼梯下面冲的时候平稳住自己的身体免得滑下去。

飞快地走完这段楼梯,回到一楼地面的由美朝前方一挥手,豪情万丈地开口:“那么,目标——商店街!出发!”

“诶诶?为什么要去商店街啊,这两件事情之间有什么联系吗?”悟发现自己的力气无法抗衡由美,只能被动地跟随由美。话说出发是什么意思啊喂,而且还用那种奶声奶气的语调宣布!你是少年*探团的团长吗?还是刚*武啊?

“总感觉你在想些很失礼的事情,悟君。”小小的稚嫩的灵敏的由美,已经以敏锐的脑内雷达探测器,侦测到了悟脑海中波动着的糟糕想法,于是眼神微妙地盯着悟。

“你的错觉。”悟尽量无视掉由美微妙的视线,将头转向另一边,“不说这个,为什么要去商店街啊。”

由美怪异地看着悟,仿佛在说你这笨蛋,为什么现在都还没有察觉到我的真实意图:“当然是要去买假发啊。”

“原来是要去买假发…不对!为什么要去买假发啊。”捂住自己的头顶,悟发觉自己只要跟这个只认识不到两小时的女孩交流,就会变得很小孩子气。虽然远藤悟本人并没有察觉到自己就是小孩子这一残酷的事实。

显然,悟并不能把自己的思考回路与由美的桥接上,他完全不能明白由美话语中的含义:“妳到底在想什么啊。”

“悟君没有想到吗?”

“妳在说什么东西,我完全不能明白任何一点。”

极度无奈地摊开双手,由美以消极的表情面对悟的回应,大概是觉得这样的举动还不足以完全表达自己的意思,于是小女孩长长地叹了口气,就宛若把一整天所吸进的空气就要这样一下子吐光似的:“我是说,悟君很烦恼跟悟君的父,啊不对,是那个大叔的关系对吧。既然这样的话,我刚刚想到了一个办法,悟君不是很担心那个男人做出伤害绘梨酱的行为吗。”

“那不如这样就好了!”右手指捻起自己的连衣裙摆,由美在出租屋的草地前旋转起来,左手做出了手枪发射的姿势,朝着悟的脸抬起被当做枪口的食指,如同翡翠透彻的眼眸,闪耀着动人的光泽,“那就让悟君,成为绘梨酱吧!”

“妳、妳说的是?”临近午后的阳光下,十岁的男孩,睁大了自己的双眼,为由美的话语而感到震惊。他在第一时间理解了由美话语中的含义,但是同时,他又因为由美话语中的含义而不知如何是好。

他知道自己的相貌过于女性化,这样的相貌也带给了他许多糟糕的回忆,但是现在,这份被自己诅咒着的容貌,竟然第一次有了能够起到作用的地方,心中不由得有一股喜悦的心情不受控制地汹涌起来。

“妳是说,让我在那个男人的眼皮底下冒充绘梨?”

“宾果。”停下了旋转而起的舞姿,早熟的小女孩认同了悟回答的正确性,“不过这样一来的话,接下来还有很多问题呢。”

悟点了点头:“没错,绘梨要怎么办,能够把她藏起来吗?”

“不对不对,首先要考虑的不是这个啊。”有些烦恼地摇着头,由美把脸凑了上去,也许是因为悟长得太像女孩子了,于是由美完全没有在意性别差异,两人双眼对视着,鼻尖差点碰在一起,“我是说,更重要的是,这样悟不就会被那个男人施以暴力了吗。”

悟因为这突然的近距离接触,一下子呆愣住,位于这个年龄层的孩子们或许对男女之间的关系没有太多禁忌,但是本来就是早熟而且对这方面只是朦胧的悟,心跳骤然加速。

没有注意到这样的悟,由美在说完之后又叹了口气:“抱歉,悟君,我又想出了个没有任何作用的办法,对不起——如果按照这个办法做的话,受伤的人就会变成悟君了,根本无济于事嘛。”

发现了自己想法中的错误,由美变得垂头丧气起来。

“呜、那、那个,没问题的。”回过神来的悟,发现由美似乎没有意识到刚刚发生的近距离接触,只好把原本想说的话吞回肚子里。由美的办法,在他看来无疑是可行的,只要能够好好藏起来的话,再加上他做一些表演,那个根本不关心他们生死存亡的男人一定无法认出谁是真正的绘梨。所以就算要动手也只会对自己伪装的「远藤绘梨」动手,这样他就能为妹妹分担伤害,“我的话,没关系的,只要绘梨能够安稳地生活下去,我就觉得很幸运了。”

“怎么可以这样,那种样子根本谈不上是幸运,只让自己受伤什么的,简直是——简直就是最狡猾的人嘛。为什么就不能离开那个男人呢?对了,我妈妈,我可以拜托留子让你们兄妹搬过来家里住啊,我家里足够大,也有足够的空房。”眼前一亮,由美不断地点着头,仿佛要以这样的表态劝说悟接受她的方案。

“不行,这样会给由美的母亲添麻烦的。”

“不会的!”斩钉截铁的否定掉悟的担忧,由美的声音霎时间拔高了好几度,“只要是留子的话,她一定会很高兴地接受你们的投宿,到时候你和绘梨酱只要安心的住下来就…”

“不行的啊,由美。”第一次称呼对方的名字,竟然是在脸上充满苦涩之时,悟丝毫没有意料到。那份苦涩的微笑,非要形容是什么样子的话,大概就是前一秒吞下了认为味道鲜美的食物,后一秒发现充斥在口腔中的气味无比难闻的表情。

“不行的啊,由美。”这是第二次称呼对方的名字,悟的表情变得落寞:“就算那个男人再怎么样,就算已经是敌人了。但是即使如此,也没有办法带着绘梨逃走啊,那里,那个出租屋,是我生活了十年的家。虽然破旧脏乱,但是——”

“…”由美沉默着,两人不约而同地朝着远处走去,方向是商店街,而由美一路上再也没有向悟提起过,让两人搬家的事情了。

“……”黑暗中,只有碎片的光芒在缓慢地跃动,但这丝毫不能让三人的心情变好起来,过去的记忆慢慢从脑海深处被唤醒,以这样好似放映影片的方式,再现于三人的面前。

“那个时候,很对不起。没能够帮到悟。”打破这份沉寂的,是由美,她在一片漆黑中低着头,无论是悟还是有纪都无法看到她的脸,但两人却能够想象她现在的表情。

悟回过头,继续把视线投入碎片上浮现的影像中,伴随着记忆中两人朝着商店街前进的步伐,心情也在上下跳动。

“真的,很对不起。”

“嗯,我知道,所以没关系。”

在将夜宵准备完毕之后,小吟帮着露将那些食物放进了名为「定时保温柜」的大柜子里,在结束了关于夜宵的烹饪之后,露带着小吟走出了事务所。埋藏于巷道深处的事务所门口,在降临的夜色中发出了灰白色的微光,那是露所释放出的光的因子,充当了灯光,虽然无论是小吟还是露,都有能够在一片漆黑中清晰视物的力量,但是露还是做出了一个「简易灯笼」,以露自己来说的话,主要还是想要找到以前身为普通人类的感觉。

顺着来时的路往外走,小吟将双手插在卡其色西装外套两侧的口袋里,跟在露的身后。

巷道的尽头,露的身影停了下来,外面的街道异常的安静与清冷,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地面上涌起一股潮湿的水气,夹着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

不出意外的,雨后的街区根本没有行人的踪影,往前一眼望去的,是层层排列的高耸大楼,被雨水洗涤后的玻璃透着光,数十米大楼的楼体表面,成为了宣传商品的橱窗,巨型的显示屏,镶嵌于大楼的表面,滚动着化妆品的广告,那艳丽的灯光,将地面都完全照亮。

九阳是个很奇怪的城镇,所有从东京其他地区来到这里的人都会这样想。这里的夜晚不似其他城市的夜晚,仿佛约定俗成一样,冥冥之中,太阳下山之后,街道上的人都会加快自己的步伐,以极快的速度消失一空。

晚上一点都不热闹的城镇,全东京只此一家。

“不认为很奇怪吗?明明大街上的人都消失不见了,为什么这些广告灯还一直亮着呢?”露回过头,以奇妙的口吻问道。

诚实地摇了摇头,被询问的小吟理所当然无法理解其中有什么奇怪之处。

“啊,抱歉,忘记了妳对普通人的常识有所不理解…”脸上露出窘迫的微笑,露清了清嗓子,再度发问,“那就换一个问题吧,小吟认为——为什么这座城市一到夜晚,路上就看不见半个人影呢?”

抬起头来——小吟比露矮了一个头以上的高度,即使是与同龄人相比,露在那其中也算是颇为高挑的,而小吟的身高仅仅只有150公分左右——少女以平淡到极点的目光,凝视露。

“为什么,那个时候,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要那样说?”终于开口的小吟,给出的回答却与露的问话完全对不上,她还不知道「说谎」这个词是什么,但是本能上感觉对方的话语与事实是不同的。

“诶?”露眉头一跳,略微思索了一下恍然大悟,“啊,被小吟发现了呢,嘛,也没有不被发现的道理——对,我说没有在小吟结界里的话,其实是说谎的,当时我也被小吟妳一起拉进了领域里了呢。”

在最开始见面的时候,小吟就很疑惑露为什么出现得那么及时,但是自己又没有感觉到对方在自己领域内,而那个时候,露的回答是这样的:

——啊,其实我刚刚在附近比较远的地方,感觉到有人在战斗,我就躲到这附近观看了,妳展开领域的时候可能没有把我所在的那片区域包含在内吧,所以我没能够进入那个领域里。看着妳们所有人突然一下子就消失了,感觉真的很奇妙呢。从外面看那个领域展开的瞬间,真的很漂亮!

“对不起,骗了小吟,事实上,我拥有能够屏蔽掉他人认知的特殊能力,但是这个能力是有限度的,只是能让人下意识地忽略而已,小吟之所以没有发现我,只是因为一开始就不知道我的存在,妳知道吗,小吟,妳的力量很强大,只要妳认真地寻找的话,是能够发现我的。”

“在我发现妳们的战斗时,我选择了隐藏起来观望,妳展开领域的时候,我很惊讶,怕被妳发现,于是发动了我的那个特殊的能力,并且把自己藏在妳张开领域的那个时空,所以躲过了小吟的感知。”

“真的很抱歉。”认真地低头道歉,露试图以此来取得少女的原谅。

露的双眸被垂下来的靓灰色刘海盖住,看着这样的露,小吟沉默了一会,喃喃地说着:“没关系——”

“街道上没有人,是不是因为,为了躲避什么东西呢?”以还尚且不流利的话语,小吟对露之前的那个问题进行了回应,这也代表了小吟对之前露说谎这件事情完全不放在心上。

露脸上的笑容显得比原来更加放松了点,既然小吟不在意的话,那么露心中就会轻松许多,之前撒谎是迫不得已,因为担心小吟是敌人,所以有必要防备,在经过相处之后却觉得完全不需要担忧,既然这样的话,她也想要和小吟成为朋友。况且小吟现在真的没有办法很好地融入这个城市,生活上也需要别人的照顾,于是可爱的小吟自然让露的爱心泛滥:“这种事情,就算是我这个城市管理员也不清楚的,在我来到这个城市之前,这个情况据说就已经存在了。”

“那么我为什么要问小吟这样的问题呢——?”

“因为…”

他想说的话语,在即将出口的前一瞬间,停止住了。让那些话语消散掉的,则是眼前人潮涌动的景象。林立的楼房是矩形的背景板,阳光将这些屹立在城市中心的高楼大厦镀上了一层黄金色的表皮,宽敞的行人街,四通八达的中央路口,闪烁着三色灯光的醒目交通灯,以及流畅地通行着的各式各样车辆。这样与刚刚在那间破旧二层出租屋截然不同的场面,带来了巨大的反差感,令脑海里有那么一瞬间都失去了反应,仅仅是沉醉在这现代都市的景观中。

从未来过这种繁荣区域的悟更是左顾右盼,分心四顾。

目送着橘色铁皮箱——计程车消失在T字路的拐弯处,由美长出了一口气,回头看向身旁的悟。见到悟此刻被迷得眼花缭乱的样子,她不禁翻了翻白眼。

走过去轻轻地拍了拍悟的肩膀,由美开口抱怨:“别看了,又不是什么旅游区,也没有漂亮的山海可以观赏。不要忘记我们的目的,悟君。”

“呃,抱歉——但是,一不小心就看呆了。现在没问题了,我们出发吧。应该往哪里走,由美的话应该对这个地方很熟悉吧?”悟歉意地笑着。

“嗯,我想想…跟着我走吧!”闭上双眼,由美点了点头,棕色的前发随着她的动作而摇晃。

揉了揉眼睛,悟视线中由美的身影变得模糊,阳光下的影子被拉长,然后他好像整个人都踩进了那片影子里面。

“啊。”于是他突然醒悟了过来,从刚刚开始内心里一直有的那份莫名的悸动,这个,就是所谓的朋友的感觉吗?

“怎么了?”听到悟的轻呼,走在前方的由美疑惑地回过头。

这时,悟就仿佛被抓包一样,尴尬地猛晃双手:“不、没、没什么。嗯嗯,什么都没有。”

“诶——?”拉长了尾音,由美孤疑地盯着悟,打算从悟的脸上看出点什么来,“悟君是不是在人家的背后做了什么?”

“没有啦,绝对没有这种事情的。”

“真的吗——嗯哼?”双眼都眯成了一条缝,唯有一丝绿芒从缝隙里透出,由美的双眉都挤在了一起,看上去颇为可爱。

“嘛,算了。”就在悟拼命躲开由美针刺般的视线时,由美却把那份攻势收了回来,她的脸上重新盛开了笑颜,看上去对刚才的事情完全不放在心上了。

“前面大概还要经过两个巴士站台,然后右拐就会有一整片商店街了。我们的目的地就是那里,话说悟君不认识路,所以一定不能走丢哦?”

悟听了这话,脸上拉下几条黑线,之前悸动的感觉瞬间消散无踪:“我知道了,不会走丢的。”

大概二十几分钟后,两个人终于抵达由美所说的商店街,两人手里都拿着一瓶从路边自动贩售机里买来的绿茶,由美嘴里还不断碎碎念着抱怨「不应该让计程车在那地方停下的」这样的话。

二十多分钟的路程对于年仅十岁的男孩女孩来说还是有点远了,双腿都在发酸,不过对周围各种新奇景象的好奇,成功地盖过了腿部的酸痛。

由美带着悟,绕过了许多有着诡异店名的店面,然后看见了配饰着装店。

“嗯?”在那家店门口,有这样一幕奇异的景象映入悟的眼帘。

玻璃橱窗外,一位娇小的长发女孩,与一名高大的光头黑西装男子站在一起。如果仅仅看这个组合的话,很容易就会联想到一些糟糕的事情上。

那个女孩大概年纪也是十岁上下,留着很清秀的墨蓝姬式长发,脸庞稚嫩又精致,最吸引人的莫过于镶嵌在脸上的那双浅冰蓝色双眸,淡淡的,说不出的好看,她的身上穿着一件典雅的纯白修身裙,明明应该是成年女性所适用的服装类型,缩小了穿在她的身上却没有异样的感觉,仿佛她天生就应该穿这种成熟优雅的裙装一般。而与她距离不过一米的高大男性,则是完全相反的一副姿态,能够反射光线的光头,架在高挺鼻梁上的墨镜掩盖住他的眼睛,但鼻子下方的嘴却能够给人一种凶神恶煞的感觉,胡须不长且修剪整齐,再加上覆盖全身的肃穆黑色西装,第一眼就给人一种不法角色的既视感。

但就是这么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和一个凶恶的高个光头男,却在做着奇怪的事情。

小女孩手中捧着一沓黑色的毛团物体,如果仔细看的话大概能够辨别出那是十几顶不同款式的假发,对于她的娇小身躯来说可能算是一个沉重的负担吧,她把那捧假发递向光头男子,那光头男子嘴角微微抽搐,但还是伸手拿过一顶假发,试图将其戴到头上,不过连续举了好几次都没能把手中的假发带到头顶上,或许对他来说也是某种意义上的煎熬吧。

“铛!铛!铛!”

悟的脑海里敲响了警钟,在告诉着他这绝对是不应该靠近的怪人。悟纯粹地相信着自己的直觉,并且无比想要立刻地躲开这对怪人组合,但这个想法刚刚产生的瞬间,就被不知趣的同行者绫野由美小姐阻止了。

“啊,那个不是…有纪吗?”身旁的由美完美地忽视了他的想法,直截了当地惊呼出来,听她的语气,大概是对在这里见到认识的人而感到惊讶吧。

“呜,由美认识她们吗?”悟不敢置信地看向由美,眼神中表达的意思毫无疑问是「妳居然会认识那种奇怪的怪人组合」「不过说来也是,妳本身也很奇怪」。

由美点了点头:“嗯,之前在某个宴会上有见过哦,名字是叫做有纪。至于那个高个子,应该是保镖先生。还有,悟君的眼神好失礼。”

“诶——那人是保镖吗?”因为这个事实而瞪大了双眼,此刻悟再次看向那个光头男子,确实是有保镖应有的感觉,“那么说那个女孩不就是大小姐吗!”

——话说回来,更加重要的事情不是由美竟然参加了宴会吗?

“嗯,好像…是这样来着?”由美有些迟疑地点着头,大概也是刚刚和那个女孩认识不久,缺乏深入的了解的样子。

就在由美和悟快速地交换着看法时,因为由美的呼叫而发现两人的有纪和保镖先生也走了过来。

“由、由美,早上好。”吞吞吐吐地打着招呼,看起来这位名为「有纪」的大小姐是个不谙世事并且拥有严重的交流困难症的患者。

另一边站着的高大保镖,头顶戴着看上去完全不合适的黑色卷曲假发,看上去给人一种滑稽的感觉,但就算如此,保镖先生仅仅只是站在那里,那将近两米的身高和魁梧雄壮的身材也给悟带来了巨大的压迫感。

——没、没问题吧?

担心着高大男子暴起伤人(这是毫无意义的担心),悟咽下一口唾沫。

不过就在悟的眼角瞄到身边的由美时,他立刻震惊地难以言语,年仅十岁的小女孩眼中完全没有面对陌生怪叔叔的惊恐,毕竟由美是知道的,有纪的两位保镖都是特别好的人,她上前握住名为有纪的小女孩的手,纯白的柔荑交叠起来。

感受到了手掌被覆盖住的温暖,有纪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充满着阳光微笑的脸庞。

那是跟她一样的,十岁小女孩的脸。

潮红漫上了脖颈,染遍了脸颊,有纪羞涩地别开了目光,手心发出由美都能察觉到的颤抖。

“天、天以风,有、有纪对吧!”因为担心自己的记忆力不够合格,所以由美首先得确认对方的姓名是否如自己记忆中一样,但由于由美实际上也处于相当紧张的状态,所以舌头差点要在口腔内打结。

“嗯、嗯!”同样报以紧张的回应,面色完全变得粉红的女孩连话都难以标准地表达出来。

“就跟说好的一样,又见面了呢!有纪。”由美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有纪整个人都愣住了。

站在她身后一直处于观望状态的高大保镖男子,终于决定出手解围。

他凑近到有纪的身边,但很有保镖素养地留下了一段合适的距离,他蹲了下来,在这期间依然没有将头顶那令人发笑的卷曲假发摘下,配合着他严肃的冷酷表情,那股强烈的反差感令悟直冒冷汗。

“大小姐,这两位是您的朋友,我提议大小姐和两位朋友回到车内,外面的气温仍然在持续升高,因此我认为在拥有空调的车厢内能够进行更舒适的交流。”看着保镖以那副模样一本正经地说着,悟别过头去,让自己因为憋笑而扭曲的脸不至于出现在保镖和有纪的眼中,殊不知他上下起伏颤抖不已的肩膀,早就令有纪感到怪异。

不过有纪并不是一个善言辞的人,也不敢对第一次见面的人提出什么问题,于是只好转头红着脸对保镖说道:“那个,可以哦…克拉克叔叔,对了,克拉克叔叔也一起来吧,车里的位置不是很足够吗?”

“不,大小姐,我不是司机,所以不便占用车内的空位…还有,大小姐,我是克拉夫。”摘下了墨镜,保镖克拉夫终于露出了他的全貌,看上去是一位在三四十岁之间的男子,脸孔不算帅气但也并不难看,脸上倒是没有悟猜测的什么刀疤之类的存在,墨镜底下的那双眼睛明亮有神,最令人在意的就是他的气质了,如果忽视掉他头顶的假发的话,很容易就让人感觉到这是一位气质成熟稳重的男人。

“不、不行吗?”有点失落的低下头,有纪将双手的食指交叉在一起,小小的嘴唇委屈地嘟了起来。

“呃——”克拉夫愣了一下,随即他轻轻地点头,“既然是大小姐的要求的话。”

诶?这位克拉夫保镖刚刚…笑了吗?旁边的悟和由美孤疑地盯着克拉夫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总感觉保镖先生刚刚嘴角翘了起来。

“那克拉克叔叔,跟我们一起去车里吧。”开心地微笑着,有纪搭住了克拉夫的手,然后转过头又换成了羞涩地表情邀请着由美两人:“那个,由美,还有…嗯,那个——那个——”

“啊,我忘了介绍自己了,我是远藤悟,顺带一提,我是男的。”眼见有纪因为无法叫出自己的名字而脸红不已,悟连忙介绍自己的名字给她听,在悟的话语间还依稀夹杂着保镖先生「大小姐,我不是克拉克,我是克拉夫」这样令人微妙的辩驳。

“悟,那…诶?男、男的?”有纪的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双眼定格在眼眶中,纹丝不动,连牵着克拉夫的手也松开。

由美难过地站在一旁点着头:“嗯嗯,没错,有纪,这位长得这么可爱这么美丽的孩子,就是男孩啊。”

“啊!”有纪得到了由美的确认之后,不得已只好接受了这个事实,一边点着头一边肯定地下着结论,“这么可爱,一定是男孩子!”

三个孩子说说笑笑地走向街道对面停留在树荫下的亮黑色加长豪车,留下克拉夫站在原地,眺望着苍蓝色的天空,嘴中喃喃念叨着:“大小姐,我是克拉夫。”——尽管他头上依然戴着卷曲假发。

如果说有什么事情对于克拉夫既无奈又喜悦的话,那一定是被有纪大小姐呼唤,被有纪大小姐需要的时候了吧。抱着这样无私且绝对忠诚的想法,克拉夫看向有纪的目光充满了宠溺,那凶煞的面孔仿佛也开始柔和起来。嘴角勾起了微小的弧度,锋利的剑眉上扬起来,穿着黑色西装的保镖男子,跟在了三个小家伙的后面——尽管他头上依然戴着卷曲假发。

并不热衷于豪车,甚至几乎没怎么见过高级车的悟并不能够看出眼前这长长的铁皮盒子有多么高贵,但总而言之对于三个孩子来说,这一定是一个便利的移动工具。

个子在三人中最矮的有纪堪堪地攀住车门一侧的把手,驾轻就熟地朝外拉开,夹杂着奇异熏香的冷气被从牢笼中放出,朝着车外炙热的世界勇敢地前进着。

为了体现出作为天以风家族继承者的高贵风度,年仅十岁的天以风有纪忍耐着车厢内由空调构成的清爽世界的诱惑,站在车门旁边让由美和悟率先进入车内。

车内很空旷,比起悟之前所看过的任何一辆轿车都要更胜一筹,空调的冷气瞬间把所有的炎暑消去,因为这清凉的感觉,悟舒服地长出了一口气。而前面进来的由美在座椅上左顾右盼,身体却保持着正襟危坐的态势,双眼放着猛兽的光芒。

——太棒啦,不愧是有纪家的豪车。

将无穷的欲望暴露在闪闪发亮的碧绿双眼中,由美的嘴角流下了口水。

——呜哇,好恶心的家伙!

脸上的表情变得嫌恶,悟拼命地往另一边靠去,试图远离这个家伙,如果可以的话甚至想要避免呼吸相同的空气。

车厢内很干净,前方驾驶席上有一名男子趴在方向盘上,身上穿着和克拉夫先生同样款式的黑色西装,看其身体起伏的频率就能得知他正在睡梦之中。

在车外的有纪探头往驾驶座扫了一眼,立刻发现了沉睡中的司机,她立刻有点不知所措起来,眼角都有泪珠挂了起来,可能是羞于被外人看见自家保安不靠谱的地方吧。

拉开驾驶席对面的车门,有纪把手伸进车内,轻轻拍着司机的肩膀:“那个…埃蒙叔叔?”

“呜——嗯——呃,小梅,不行,今天晚上已经再也不行了,不、不要,不要走啊。”

“诶?”有纪拍着司机肩膀的手停在了半空中,虽然不是很理解司机半睡半醒之间说出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是直觉上那句话可能很糟糕,所以有纪选择了不予理会,“埃蒙叔叔!埃蒙叔叔——!!快醒醒!”

因为有纪在耳边加大了音量的呼唤,司机终于醒转过来,顺便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名为埃蒙的男子拥有着和克拉夫相仿的健壮体魄,但比起来说,他金色的中分短发加上颇为气质的成熟脸庞,看上去应该会比克拉夫更受女性欢迎。

“大小姐,抱歉,我睡过头了。”直接地承认了错误,埃蒙那副轻浮的神色看上去却完全没有在反悔的样子,不过熟悉埃蒙性格的有纪明白,尽管埃蒙看起来非常不靠谱,但关键时刻总是跟克拉夫一样能派上很大用处。

“埃蒙先生,又和琳梅姐姐吵架了吗?”有纪晃了晃脑袋,将副驾驶席的门关上,从后面钻进了车厢内,克拉夫也跟随在其后进入车厢内,坐在有纪的身边。

“呃,大小姐还是不要问这件事情了,再说我也没有跟小梅吵架啦。”挠了挠头,埃蒙的动作使他中分的柔顺金发晃动起来,作为司机的他在克拉夫也进入车厢之后,发动了引擎,随手将所有车门锁上,并伸手将额头上不远处的挡光板拉了下来。

车平稳地行驶起来,外界各种各样嘈杂的声音被隔离,再也无法传入一丝进来,悟双手攀在车窗的下方,朝窗外眺望着,飞速掠过的景象成为斑斓的彩虹。

“那个…由美和悟、悟君在做什么呢?”有纪坐在两人的对面,她一边询问着,一边因为两人同时回头看过来的动作而报以娇羞的苦笑。

“啊,这样被妳一说的话,突然想起来了。”拍了拍自己的手掌,由美眉头微微皱起,“我们本来打算在那个饰品店,买合适的假发给他的。”

伸出指头指向悟,由美在脑海中模拟了一下悟长发飘飘的模样,顿时觉得有些恍惚。

“诶?是、是这样的吗。”吞吞吐吐地把视线落在悟的脸上,有纪注目着悟那惹人怜爱的娇嫩脸庞,额头有滴冷汗开始流淌,“可是悟君是男孩子,呃啊啊,我不是说悟君戴假发很奇怪,只是、只是…”

脑内的处理器正在疯狂地灼烧,热度过高的有纪开始语无伦次。不过悟好歹也是不会欺负女孩子的那种类型,所以解释道:“这个,其实是有很深的缘由的。”

“很、很深的缘由是吗?悟、悟君就像是大人一样,好成熟啊。”

“…”因为感觉是很难以回答的话,所以悟只好闭口不言。

“那这样的话,悟君就使用这边的假发就好了。”从克拉夫手中接过了完全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就沉淀在克拉夫怀里的那一堆不同款式的假发,有纪从那些假发里面选出了一顶黑色的长直发,递给悟。

悟颤抖着双手用食指和拇指夹着那顶假发,表情诡异地凝视起来,他觉得今天跟着由美出来是个最糟糕的选择。

“快试试看啊,悟君!”眼神中绽放出了五彩的星耀,由美期盼的表情清晰地被撰写在脸上。

吞下一口唾沫,悟深吸一口气,总算是抑止住了把手中的假发丢出去的欲望,他艰难地把假发举过头顶,一步一步地向着头上盖去。

然后…

“…”

“…”

“…”

“…”他便沐浴在由美、有纪、克拉夫还有回过头来也一起愣住的埃蒙他们呆滞的目光之中。

嘴角不断抽搐着,悟把脸别了过去,脸上因为极度的羞恼和红透,由美一边像是在品味着什么似的巴滋巴滋地咂嘴,一边用力地点头又摇头:“这样看起来,悟是真的很可爱,不过这顶假发型号太大了吧?看起来好别扭,而且做工一点也不好,完全不像是真的头发嘛。”

“这样的话,由美小姐,我有一个提议。”将墨镜重新装备在脸上的克拉夫,从上衣兜内取出手机,在屏幕上划动起来,并且还用他充满了磁性的嗓音解释着:“这种假发显然不适合悟先生,因此,我认为可以尽天以风家族之力,为悟先生定做一款合适的假发。”

——你为什么又把墨镜戴回去了???

“对,没错,就是这样,克拉夫叔叔。快联系一下南德尔阿姨。”有纪的表情豁然开朗,她犹如受到了神明启发,毫不犹豫地吩咐克拉夫联络位于数公里外的天以风宅邸的家族御用化妆师。

紧紧地抓住头顶上不断带来异样感觉的假发,悟脸色难看地将其扯了下来:“如果麻烦有纪的家人的话,是不是很不妙呢。”

“没问题的,南德尔阿姨是很慈祥的人。克拉夫叔叔,能帮忙量一下悟君的尺寸吗?”有纪双手合在了一起,双眼因为抵挡不住的笑意而弯如月牙。

点了点头,克拉夫没有回答,而是直接用行动来表达了自己的意识。他高大魁梧的身躯不断靠近悟,这使得没有心理准备的悟发出了哀鸣,不断地想要后退却因为这是车内座椅而无法随意移动,就这样,悟以惊恐至极的神色,看着克拉夫的双手接近了自己的头顶。

然后,克拉夫比出了一个量尺寸的动作。

“诶?这样就可以量出来了吗?”由美疑惑地看着克拉夫的动作。

“克拉夫叔叔可是很厉害的呢,只要用手稍比一下的话,连毫米都能无误差地丈量出来。”有纪把崇敬的目光投向克拉夫,而克拉夫则是松开一只手,朝着有纪竖起了大拇指。

“没问题,悟先生的头部尺寸,已经清晰地测量完毕了。”

“真不愧是克拉夫叔叔。”

“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整张脸变得铁青的悟,在克拉夫松开了他的两手之后急忙用手轻抚着自己的太阳穴,刚刚他有一种脑袋随时会被捏碎的错觉,但愿那真的是错觉吧。

使劲揉了揉额头两侧,悟突然想起来一件事:“那个,我的妹妹还在家里,如果太晚回去的话,我会很困扰的。”

不过在由美看来这更像是悟为了不戴上假发而找的借口,于是她急忙想要制止悟离开的打算:“我觉得悟还是需要假发呢,如果真的想要保护绘梨的话,那个东西对悟来说是必需品不是吗?”

“就算妳这么说,可是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啊,明明是不错的提议,但是要把它实行起来的话,总觉得身为男生的我会失去什么东西的样子。”想象着跟绘梨长得一模一样的自己用充满了男性气息的动作,说出了充满男性气息的话语,悟不由觉得背上一阵恶寒。

“没事没事,这也是幸福生活的考验嘛。”这样说着,由美极为自来熟地勾住悟的肩膀,然后朝驾驶座上的埃蒙打招呼,“司机大叔,我们走吧。”

“知道了,小小姐哟。”扬起豪放的笑容,埃蒙踩下油门。

到达所谓的天以风宅邸,已经是傍晚了,途中大家还下车吃了次午饭,然后尽情地游玩了一下午。悟和由美最终也没能见到有纪口中慈祥的南德尔阿姨。埃蒙将豪车停在巨大的庄园式宅邸的栅栏门前方时,克拉夫恭敬地让有纪和由美三人等在车内,他一个人进入了宅邸深处。

大概十分钟之后,从房子里出来的克拉夫手中捧着包装精致华贵的一个袋子。

回到车里,从袋子里取出了南德尔制作的假发,克拉夫将其递给了悟。

有纪和由美都情不自禁地凑近了看那顶崭新的假发,在两人看来那确实是做得非常精致的假发,不管是从质感还是颜色来看,都非常逼真,而且也跟由美印象中绘梨的发型很相似:“这样的话,变装就很完美了,悟试一下吧。”

有些难过地把假发戴到头上,内里的发套和自己的脑袋很贴合,没有不舒适的感觉,挂到眼前的刘海有些新奇的感觉,轻轻地抚摸起来,悟意外地感觉到就像是在触摸真的头发的感觉:“好、好厉害。”

“好、好漂亮!”因为前后不同发型的反差,因此带给了由美和有纪等人强烈的视觉感受,就连沉默寡言的克拉夫也点了点头,“嗯,很适合悟先生。”

由克拉夫这么一个看起来就可靠万分的人来认可的话,悟也觉得这样的装扮应该是很完美的。

嗯,等等?完美?

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悟的眼神死掉了一半。

“那个,悟君,时间不早了,绘梨妹妹在等着悟君回去,所以我们快一点吧。”有纪轻轻推了推悟的大腿,以此提醒逐渐石化的悟,他还有重要任务,在之前车里聊天的那段时间,由美这个大嘴巴已经把关于悟的事情都告诉邮有纪了,所以现在有纪也很担心独自在家中睡觉的绘梨酱。

“啊,对了,绘梨。我得快点回去绘梨那边,要是那个男人醒过来的话,就糟了。”表情再度难看起来,悟咬了咬牙,他跨到驾驶席座椅的后面,朝司机的位置探头,“埃蒙先生,请快一点。”

飞速行驶中的豪车再度提高了速度,从交汇路口拐入城市,夜色越来越沉重,路面上变得灯火通明,而随着一盏又一盏的路灯亮起,天空已经被漆黑的帷幕遮蔽,风席卷了城市。

车流量愈来愈少的街道上,传来一股诡谲的气息。

伴随着这样的环境变化,悟的心情变得紧张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一直盘旋着一股压抑的感觉,总感觉,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嗯?”由美的眼神有一瞬间失去了神采,那是因为短暂的恍惚而造成的生理现象,映在眼帘的,是近在咫尺的车窗另一侧,流淌下来的水珠。

“下雨了?”

紧接着由美的话语,城市发生了下一步的改变,宛如末日的到来般的场景,蔓延着朝远处显现。

城市里的灯,开始渐渐熄灭。

记忆里的九阳市,全市停电。

有纪看了看因为内心的焦急,而紧咬着嘴唇的悟,朝着埃蒙说道。

“埃蒙叔叔,请再快一点。”

眼前陷入了无尽的漆黑之中,露本来要说出的话也没能说出口,小吟疑惑地抬头看着因为失去了光芒照耀而变得明显起来的星空,歪了歪头。

“停电?”露皱起眉头,眼前所能见到的城市的任何一处,光芒都失去了原有的色彩,被阴霾所替代。

这样的景象可不是一个好征兆,仔细想想的话,六年前的那个事件发生的时候,记得也是一个全市停电的夜晚。表情冷酷地望着黯淡的城市,露转头对小吟解释道:“很糟糕,全市停电了。但是之前从来没有通知过会有这么大规模的停电计划…所以这很可能是突然发生的事故导致的全市停电。”

“停电?”有点难以理解地重新念了一遍,小吟以无言的眼神向露寻求帮助。

“啊,停电就是,我们一路上看见很多灯吧?它们是需要有电力才能亮起来的,而现在整个城市的电力都因为不知名的原因失去了原来的效力,所以九阳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哒。”

用手指轻轻触碰着脸颊,小吟感受到了湿润的触感,她抬起头来,眼睛微微睁大,湛蓝色的瞳孔,映照着星空。

如同散花般铺遍了夜空的繁星,以及不断下落的雨水,构成了奇妙的画卷。

“星星和雨。”

口中呢喃地念出这个句子,小吟手上的动作放松下来,把手臂垂在了身体两侧。

“又开始下雨了呢,好不容易停了一阵子的,我们快回事务所里躲雨吧。”露看着痴迷(虽然小吟是面无表情的,但那个状态看起来应该能够被称为痴迷)地望向下雨的星空的小吟,不由得微微一笑,伸出纤细的五指,握住小吟柔弱无骨的腕部,朝着事务所走去。

这个城市里有备用电源的地方,一般都是大型购物中心以及电影院之类的地方,不过这家事务所可能是因为露存在的缘故,所以也拥有备用电源,在巷子里依然在发着光。

“我们歼灭者是很擅长战斗的种族,歼灭者战斗所使用的是储存于自身「能量回路」内的能量,通过将大气中的各种有利的能量,以「歼灭者」本身的身体作为能量的转换器,转化为可用的歼灭者能量因子,填充在能量回路中,战斗的时候将能量以攻击形式放出,攻击之后又由我们的身体自动回收那些溢散在周围的能量粒子,再度转换为可以使用的能量吸收掉,这样就完成了超低消耗的循环。”

露说着令小吟难以理解的话语,也就在这个时候,城市中的灯重新恢复了光芒,整个九阳再度苏醒过来。

雨越下越大。

“小吟的能力是什么,小吟自己知道吗?”

小吟摇了摇头,她之前一直凭借着本能来战斗,对于自己的能力究竟是什么没有做过研究。

想了想,她开口回应:“可以,靠想象…把轰击晨星、还有梦召唤出来。”

“这样吗…”露沉吟了一下,反问,“那么,是什么武器都能召唤吗?没见过的武器可以召唤出来吗?”

“不知道。”摇了摇头,对于从来没有尝试过的事情,小吟理所当然地无法回答。

“那么做个实验好了,”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露登录了某个论坛,打开了几张图片之后,把手机交给小吟,“看着这个的话,能够召唤出来吗?”

小吟很顺从地听着露的话,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出来的金属物体。

那是很怪异的物件,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好几根金属管子结合在一起的奇妙造物。

——但是…小吟将头轻轻仰起,视线和露的双眼交汇:“我…记得这个。”

“诶?”

绘梨是在一阵刺骨的寒意中醒来的,全身就像被冰块裹了一层外壳似的,冻得瑟瑟发抖。

她的手朝着怀里使劲拽了拽,等到感觉到书本的触感时,才松了口气。

房间里一片漆黑,绘梨将手中直到睡着了都还紧攥着的那本《奥沃克公爵之死》放到床头,娇小的右手在黑暗中遵循记忆,窸窣地摸索着。

“咔。”她的手指扳动了电灯的开关,但是灯光并没有亮起,她疑惑地再次扣动开关,没有得到任何反馈。

“?”从床上坐了起来,绘梨左顾右盼,却没有发现那个熟悉的身影,“哥…哥?”

没有人回答,黑暗中存在的只是一片死寂。

耳边从刚刚开始就不断环绕着一些细微的刷刷声,绘梨站在床铺上,探头看向窗户。水珠密密麻麻地敲击在透明的窗玻璃上,雨水交织所发出的声音终于清晰起来。她微微张开了嘴,五指平贴在窗户上,轻轻地用力向外推动。

“…嗯?”窗户仿佛和那片空间固定在了一起,纹丝不动。

锁起来了,窗户大概是被哥哥给锁闭住的,这样想着,绘梨放弃了打开窗户的念头。

被雨幕和黑夜所支配的世界,不断地闪过惨白的电光,神明似乎在发怒着,向地面上的人们投下他们燎原的怒火。

闪电夹杂着暴雨,登陆了这座城市,也覆盖住了这座城市偏僻处的破败的二层出租屋。

“好像《奥沃克公爵之死》里面的结局一样…”绘梨看着窗外的景象,不由得联想到她阅读了许多遍的小说里的场景,在那最后的章节里面,主人公也是在这样的暴风雨之中,因为等不到猎人的救援而死去。

“划——咔啦。”楼下响起了某扇门被打开的声音,绘梨瞬间在黑暗中惊呼出声来,随即又想到了什么,亡羊补牢地捂住自己的嘴巴。那个开门声对于绘梨来说再熟悉不过了,一楼那个男人所在的卧室,那扇门的声音就是如此的。

紧随其后,沉重又颠簸的脚步声逐渐响了起来。

“呜噫!”压抑的黑暗中,小女孩发出了恐惧的悲鸣,她瞪大的两眼中布满了惊慌。

哥哥不在吗?那个人是不是醒过来了?惧怕着自己的父亲,绘梨拉开了卧室的门,朝着外面的走廊和楼梯间张望着,没有人影。

“哈——”男人沉闷的喘息声从楼下传了上来,夹杂在因为打开了卧室门而变得更加清晰的暴雨声之中。

恐惧感达到了临界点,绘梨手足无措地寻找着能够躲藏起来的地方。

慌忙之中,她撞倒了倚靠在卧室门旁的一把雨伞,雨伞倒在地面上的声音在只有两人的出租屋里扩散开来。

然后,楼下的那个男人的呼吸声,突然停顿住了,紧接着脚步声再次响起。

绘梨仿佛能在脑海中构思出这样的画面,那个男人在漆黑的走廊里踉跄地前进,他听到了雨伞倒地的声音,于是追寻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正向着能够上来二楼的楼梯走过去。

头皮发麻。

极速降低的气温也在侵蚀且刺激着绘梨娇弱的身体,脑海开始感到晕眩,也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发病。

也不知道黑暗中时间过去了多久,那个人的脚步声终于再度传来,这次的声音很清楚地说明着,那个男人踩上楼梯的台阶了。

一步一步,脚步声层层叠叠地扩散着,男人每登上一个台阶,绘梨都会颤抖一下。她那被暗夜包裹的瘦小身躯,蜷缩在角落里,染遍恐慌的瞳孔,紧紧地盯着黑暗中的门。

脚步声在很近的地方停了下来了,那个男人站在了卧室的房门外,绘梨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疯狂跳动,残破的出租屋内,令人窒息的气氛疾速蔓延开。

呼吸停滞住了。

那个男人,毫无疑问地将会把卧室的门打开。

“哥哥——”眼角有泪珠抑止不住地涌出。

“咔。”某只因为长期缺乏使用而变得肌肉萎缩的手,搭在了门把手上,轻轻地转动起来。

门被打开了,男人闯入了二楼的卧房内。他低头看着地面,那里躺着一把并未展开的雨伞,他蹲下来,伸出手把那把雨伞握在手中。房间里没人,那个男人环顾四周,脸上的表情变得阴冷了许多,嘈杂的头发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不管怎么看,这个男人都已经无可救药了。

“绘梨?”他沙哑到听不出原样的嗓音,传播于空气之中,很难想象这个男人竟然能够记住自己女儿的名字。

绘梨听见卧室里传来的男人的声音,心里噗噗狂跳,她将门用力推开,手中抱着那本对她来说很重要的小说《奥沃克公爵之死》。

尽量压低脚步,她冲出了浴室,在走廊上快步行走,现在位于她和哥哥的卧室里的男人很可能会听到她行动的声音,所以得赶在那之前逃掉。

路过大厅,绘梨眼神一瞥,借着闪电的光芒能够看见,大厅里没有任何人的身影,当然也见不到悟。

“哥哥…”抿住嘴唇,心中不住地担心着悟的安危,绘梨来到了大门口。

踮起脚尖,咬着牙将书夹在腋下,绘梨用双手抓住门把手,使劲一转。

向后压低重心的她带动了门,将门打开。那一瞬间,门外的雨水疯狂地交织涌入门内,闪电在眼前亮起。

“…”狂风和骤雨毫不怜悯地被上天赏赐给绘梨。

“哥——呀啊!!!”正当绘梨打算冒着这狂乱的风雨冲出去外面寻找悟的时候,有个人终止了她的想法。那个男人,粗暴地抓住了她脖颈后的衣领,以绝不怜惜的狠意,用力地拖动绘梨的身体,引得她发出了一阵尖叫,淹没在嘈杂的雨声中。

男人将绘梨朝客厅内的地面上使劲一甩,绘梨被甩了出去,背部撞在地面,立刻有难以忍耐的痛楚传导至神经中枢,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她表情哀伤地承受着这剧痛,仰头倒在客厅的一角,像被抛弃的宠物狗,无助地发出卑微的呻吟。

神智开始变得不清,眼前的黑暗更加模糊,就像在用墨色染黑本就是黑色的纸张,什么都难以看清。男人没有关上打开的门,他从厨房的储物柜里取出一支蜡烛,用打火机点燃。

黑暗中摇曳着烛火,这使得男人狰狞丑陋的面孔被照亮。他那沉浸于烛火中的脸上涌现出一抹邪笑,绘梨无力地看着男人手中端着蜡烛一步步接近自己,他将蜡烛垂直立在桌面,身体压在绘梨的身上。

——哥哥,救命…

男人喘着粗气,因为即将要发生的事情而兴奋地瞪大双眼。

——这个男人,已经不行了。他的精神已经崩溃掉了,处于临界的男人,随手抓住旁边的木制凳子,高举过头顶。

一双凶眸中,杀意喷薄欲出。

“呜。”瞪视着被男人摇摇晃晃地举起的椅子,绘梨拼命使出身体仅余的力气,用双手将处处发痛的身体支撑起来,向着旁边扑过去。

木椅砸了下来,在刺耳的响声之中,男人抓住的那条椅腿与木椅分开,他看着断裂的椅腿,恶嘲地上扬眉毛,丢掉了那根断椅腿。

拼命向前爬着的绘梨,被后方的男人轻而易举地追上,男人再次抓住她的衣领,将女孩整个人翻了过来,两人的双眼就这样对视起来。

好浑浊的双眼,眼前的男人,是即将杀死她的家伙。

好清澈的双眼,眼前的女孩,是即将被他杀死的小鬼。

不存在忍耐,不存在停止,不存在宽恕,也不存在救赎。

男人的双手,以诡异扭曲的姿态,交叠在女孩纤细的脖颈上,开始用力向中间握紧,对于男人来说这是很新奇的感受,那种轻轻一捏的感觉,令他的灵魂仿佛经受洗礼,不受控制地迎来顶峰的愉悦。

——终于。

——折磨了我三年了。

——终于能把这家伙干掉了。

——去,死,吧。

“哥哥…救…”

呼吸变得异常艰难,眼前有一股血红,包裹住了视线。近在咫尺的,是那个男人充满血丝的双眼。

——要死了。

年幼的内心,了解到了这样一件事。到底那个时候的心情是绝望还是其他的什么呢,伴随着缺氧状态的持续,已经不得而知了。

然后,凄厉的雷鸣与闪电,同时降临,纯白色的电光,划破天际,照亮了男人的背后——这使得绘梨不由得拼尽全力瞪大双眼。

她心心念想的哥哥,手持不知从何处寻来的金属棍,面色阴沉的站立在男人的背后,不带一丝犹豫地扬起金属棍,对准男人的后脑勺,用力地挥舞。

金属棍带起风压,霹雳的闪电,映得悟的侧脸苍白,长长的黑色直发在风中飘荡。

——好美。那是绘梨失去意识之前,唯一想要说出的话语。

视野中的景象被分割成了无数个重叠的图像,但是仔细地思考一下就大致明白,这是因为头脑里充血而产生的视觉错乱现象,悟坐倒在地上,张开被汗浸湿的掌心,那根金属棍从手中滑落,滚到客厅的角落。

那个男人以毫不雅观的姿势,压倒在绘梨的身边,后脑勺有黏稠的深色液体汩汩流出。悟能感觉到自己的双手仍然在不受自己控制地发抖,他咽下一口唾沫,勉强使自己站起来。

“好、好险。”他三步并两步地来到绘梨的身边,小心翼翼地将手从绘梨的背后穿过去,将绘梨捧了起来。

有点重,毕竟他现在也不过是十岁的男孩子而已,不过因为是自己妹妹,所以这没有什么不好接受的,他将绘梨轻轻地躺放在沙发上,这时他才发现嘴里有股微妙的腥味,原来是刚刚因为太紧张不小心咬破了嘴唇。

在前一分钟,他刚刚乘坐着埃蒙的快车,在暴雨中赶回了出租屋,跑上那陈旧的阶梯,来到二楼的门口,后一分钟,他就看见倒在地上,被男人掐住脖子的妹妹。

拿着随便从门口捡来的断掉的金属棍,他往自己亲生父亲的头顶,挥动了夺命的凶器。

颤抖着将手伸向绘梨的脸颊,悟的手指停留在绘梨的唇边,能够感觉到绘梨的鼻息,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还、还好赶上了——”桌上的蜡烛带来的火光,把悟的脸变得暗红,地面上因为烛光而拉得很长的影子上面,又叠上了另一个影子。

“呃。”身后,传来了某个男人宛如酒醉的呻吟,悟应声回头,看见男人捂着自己的后脑,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

“喂…你。”

“喂……你啊…”

那个男人,这样说着:

——妳是谁啊,那个贱小鬼?怎么会有两个贱小鬼啊?

下一个瞬间,一直埋藏于悟内心深处的憎恨,像到达顶点的定时炸弹一样,引爆了。

伸出的手支撑在男人那肮脏的额头上,悟埋藏在黑暗中的脸猛然地抬了起来。他以仿佛沉浸入虚幻的暗黑之中的冷酷表情,漠然地凝视男人那扭曲变形的脸。

——真可笑呢。

那个男人的眼中,烙印着一张幼小稚嫩的脸孔,明明是只属于绘梨的一张脸。

“绘、绘梨?”口齿不清地呼喊着另外一个人的名字,身为悟的亲生父亲,那个男人没有丝毫意识到,面前与自己对峙的人,是自己的儿子。

是那个他曾经不惜受到所有亲人的排斥,也想要保护的那个孩子。

他大概已经把这样的事情归类为不重要的事情,就这样弃置在名为脑海的硬盘的最深处了。

就悟来说,更倾向于是,这个男人已经把那些珍贵的记忆,完全清除了。

——所以,这个男人已经…已经…已经不是父亲了。这本来应该是早就一清二楚的事情,但是在面对这或许是最终对峙的时候,悟的手还是在一直颤抖着。

悟为这样的自己感到哀伤。

他是在难过吗?是在难过着长发的自己,在父亲的眼中成为了妹妹吗?计划就如由美所说,成功了,这个男人完全没有意识到面前的孩子的真实性别,也不知道他所称呼为绘梨的人,其实是悟。

但那又如何,是悟也好是绘梨也好,都不想再面对这个男人了,即使在粪堆里呼吸,也比跟这个男人一同分享同一间出租屋内的空气要令人好接受得多。

“你这家伙!!”怒火将内心的挣扎渐渐烧毁,杏眼如铜铃般瞪大,在漆黑的雨夜里闪着幽冷的光。娇小的男孩,散发着异状的气息。他发出了令男人也开始招架不住地推力,少年的脚下,地板嘎吱作响。

矮小的孩童型身材,创造出了令男人难以企及的优势,男人本能地伸长了干枯的双手,但是依然没能抓住男孩。悟咬紧牙关,侧着身体,以坚硬的肩部朝着男人的膝盖撞去。

男人的腿部被悟的撞击命中,他僵硬的动作仿佛是陈旧古老的化石,亦或是吊线人偶一般,失去了生机「活性」。

那腐朽着的,并且在悟的视线中也在不断地腐朽——即将要到达腐朽终点的破败躯体,是抛弃了现实的那个男人所受到的名为现实的惩罚。

伴随着令肩膀剧痛的撞击,男人朝后倒下,他脑后的血液仍然在流出,生与死交错的关头,他也拼命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东西,他就像溺水者,捏紧了悟的小腿。那是令悟也惊讶的举措,以致于悟始终未来得及反应过来,男人的力气依旧很大,他的动作使得悟的双脚失去了平衡,于是在男人倒下的下一瞬间,悟也倒在了地上。

额头传来难以置信的痛楚,眩晕的脑海中因为缺氧而发出了窒息的警告。他的表情变得扭曲,过度的痛苦侵染这具小小的身体。但即使如此,悟也睁大着他的双眼,充满着血丝的双瞳,夹杂着无边的恨意,凛然地注视男人的身影。

方桌因为两人的对峙而晃动,桌面上的烛火仿佛是在为两人的斗争欢呼加油,拖着橙红的狐火,在响彻天际的雷鸣中摇曳。

从地上爬了起来,悟朝着男人扑了过去,接着坐到了没有反应过来的男人的身上,呈现出异常滑稽的画面。

男人因为脑后的伤口失去了反应般抱着自己的脑袋,悟两手紧紧抓住男人的衣领,如果不是想要教训这个对绘梨出手的男人的话,他绝对不会碰这具肮脏的躯体分毫。

那里面,他的父亲早就已经不存在了。

但是,在那一瞬间,那个男人的视线也与悟对应起来,男人发现,“绘梨”的眼中闪烁着怒火的红光。

不是什么夸张的比喻,这孩子的眼眸正在散发着红色的光芒。

毫无科学道理的景象,动摇着男人的神经系统,错乱就像病毒扩散一般,遍布于整个脑中。

“等、等一下——绘梨…”男人发出了惊悚的呼声,但悟无视了那愚蠢又毫无意义的话语。他高高抬起那完全不能与大人相比的小小拳头,朝着被憎恨者的头上砸了下去。

“给我——去死啊!!”

烛火将悟那扭曲冰冷的身影拉长,投影在背后的墙上。

拳头命中身体的沉闷的响声,回荡在失去了冷静的悟的耳中。

耳朵在耳鸣。

那又怎么样,我只想要干掉他。

脑袋在剧痛。

那又怎么样,我不会让绘梨不幸。

年仅十岁的少年,踏出了改变人生的步伐。

献给美好未来的祭品,就是眼前的家伙。

拳头如同纷乱的雨点,那锐利的眼神则像是愤怒的雷电。出租屋外蔓延着暴风雨,出租屋内澎湃着怒涛。

残破的木板地面哀伤地发出刺耳的乞求,拳头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红,指节在击打中脱臼,朝着不妙的方向发生了扭曲。

理智已经被掩埋掉。别说单纯的善恶,甚至这是梦境亦或是现实都难以判断,脑袋空白。

只余留下了本能,像是嘶嚎的幼兽。

神经麻痹的悟,却没有发现,在自己对男人发泄怒火的时候,方桌上的蜡烛朝着木制地板上坠落。就像是神明在给他开了一个玩笑之后觉得还不过瘾,于是又开了另一个玩笑。

很快,火焰顺着木制地板的纹路开始蔓延开来,氧气被燃烧的火所吞噬,木地板洞穿掉,漆黑的残渣迸裂,温度爬升。

“呃——”在悟因为不断涌出的冷汗而发现这一景象的时候,呆愣住的他被男人找到了机会,一脚甩到了悟的腹部。

死——

腹部仿佛要炸裂开来,内脏轰鸣着震动着悲鸣着,悟躺倒在远处的地面。开始变得更加高耸的烈火之中,男人扶着沙发缓慢地站了起来,火焰映照着的男人的侧脸有如恶鬼一般,血液透染。

“绘梨!”看着男人突然转身朝着沙发上的绘梨走去,悟不顾腹部的痛楚,急忙也冲了上去,火焰带给皮肤的炙热感愈演愈烈,能够切实地感受到名为死神的存在毫不留情地逼近,再晚一秒就无法生存的想法盘踞在脑海中。

——到底是什么被点燃?

为什么会着火???

没有停滞下来的空闲了,如果不去到绘梨那里的话。

明明只有三米多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一片海洋。

脚上传来酸痛的提示,体力也将近透支。

但是悟还不能停下来。

他从后面扑上去,双手环抱着男人的腰间,如果这是在多年前做的动作的话,一定会让人认为这是温馨的动作,可惜那种幻想的场景再也不可能发生。

借着前冲的力量,悟再度将男人撞倒,手忙脚乱地站起来,他无视了地上男人的哀嚎,跨越过那具腐朽之躯,来到沙发上昏迷的绘梨的身边,他抱紧了绘梨的身体,想要将她抱起来。

——好重。

并不是绘梨太重了,而是自己的力量已经快耗尽了。手臂发麻,酸痛的肌肉已经难以支撑下一次的发力,如果不进行像样点的休息的话,短时间内再怎么说也不觉得能够好好地使用。

但是这些都是没法考虑的,火势在变大,马上,这个沙发也会被卷进去,马上,出租屋都会葬身于烈火当中,他得带着绘梨离开才行。

“哥…哥?”疲惫的、脆弱的呼唤声,从悟的怀抱中响起。

“绘、绘梨!”他激动地低下头,正好与绘梨那迷惘的目光对上线,“别担心,我马上带妳逃出去。”

艰难地将绘梨朝着背上背起来,悟示意绘梨抓住他的脖子。

“哥…哥、妈…妈…的书…”有气无力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悟双眼飞快地转动,客厅里寻找着那本书,那本被母亲留下来的《奥沃克公爵之死》。

在哪里。在哪里。

桌子上——没有。

茶几——没有。

沙发上——没有。

地板上——没有。

男人的脚边——没有。

发现了——那本《奥沃克公爵之死》,现在已经变成灰黑色的不明物体了,在熊熊火焰之中,它失去了原有的形体,只能从那燃烧的灰烬判断出是什么。

母亲的书,最终还是没能保护下来。

咬着牙,他双手托举绘梨的双腿,朝着门外冲出去,天花板在颤抖着,巨大的横梁断成了好几截,火光之中墙壁开始产生裂纹。

出口处,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悟听见有两个熟悉的声音在呼唤着自己的名字,于是他也扯开了嗓子回应:“由美!有纪!别进来!”

燃烧所产生的烟雾终于令少年不得不蹲伏下身来,紧接着,他看见门口冲进来一个高大壮硕的黑衣男子,他仿佛根本不在乎周围的火灾景象,而是笔直地毫无犹豫地朝着悟和绘梨所在的地方进发。

是克拉夫,保镖先生的身影刮起了怪风,掠过玄关,他来到了悟的身边,低沉而又冷静的声音仿佛有让人心灵都安稳下来的魔力:“没事吧,远藤先生。”

接着不由分说的,男人有点强制地将悟拉到自己的怀中,双手一用力,将悟连同着绘梨抱入自己的怀中,并且朝门口大喊:“快跑,大小姐,由美小姐,这里马上要被火覆盖掉了。”

他夺路而出,冲进了外面暴风雨的世界当中,火焰变得越来越大。

身处于克拉夫怀中的悟,凝望着雷雨声中覆灭的出租屋,表情充满了失落。

“…”

“这就是当年的那个事件的记忆吗?”虚空之中,由美三人对视着,良久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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