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维拉托终于爬过街道的上坡，看到那栋算不上熟悉的商务楼以后，如释重负般的长叹了口气。
“干嘛这副样子，我们才走了不到两个小时诶？”
“你饶了我吧……”
能两个小时从沃克斯班德的中心走到这里，完全是由于爱丽丝和柴郡那脚底生风且不知疲倦的速度；更别说一路上维拉托背后还一直跟着一只只知道牵着他的上衣的小动物。
“所以为什么不像昨天一样，让我留在俱乐部呢……毕竟你们原本也是这么打算的吧？”
“长在你脑袋两端的东西是用来方便摆放的把手么？法尔都说了，俱乐部也不安全！既然这样，还是让你也跟着我们比较好！还有，你该松手了吧，破烂人偶！”
爱丽丝的话语又开始刻薄起来……果然今天的她很奇怪。
“这……这里就是，睡鼠小姐的家么？”索菲娅维持着躲在维拉托背后的姿势，抬头稍微仰视了一下眼前外壁墙壁已经有些发灰的大楼，有些迟疑的问到。
“毕竟没有登记白翼身份的人是不被允许进入宿舍的呢。昨天我们也是稍微用了一些特殊的手段，才将你带进去的。在没有找到能定居的地方以前，你就暂时借住在睡鼠这儿吧。”
当柴郡还在和索菲娅解释时，爱丽丝早已经等不及的冲上了楼梯。
*
“——我可只听说你们会送来一个所谓的来自未来的智能机械。为什么这个穿着一副不适合他的白痴服装的疯帽子会在这里？”
明明时间已近一月，室内的温度却低的吓人；空调内吹出的冷气如同从南极吹来的寒风，而发出微微震动声音的不明机器则散发着不亚于那寒冷的燥热；坐在这冰火两重天中间的，正是仍只披着一床薄被，额头还贴着退烧贴的睡鼠小姐。她尖锐的眼神在维拉托身上扫过一遍，最终看向了维拉托背后只露出半边脸瑟瑟发抖的索菲娅：“那么，你就是爱丽丝提到的那个未来机械么。”
“额，那个，应该说的就是我……”
“那就赶紧过来。我放弃了难得的睡觉时间不是来看着疯帽子像个冰雕一样傻站着的。”
“可是……圣德亚斯，怎么办？”
维拉托又察觉到索菲娅抬头看向他的视线。不，你也不要什么事都问我的意见啊……
“既然睡鼠小姐这么说了，就过去吧？毕竟她也不是个坏人。”
大概吧，我也没什么底。维拉托在心里小声补充了一句。
“你有什么数据接口么？怎样的都好，让我看看自己有没有类似的接口。”
索菲娅扭捏了一下，脱下了身上披着的灰色斗篷，随后将手伸到被头发遮住的后颈，拉出一根黑色细线。
“哦，竟然是这个时代的插头么！”睡鼠小姐眼睛一亮，“没想到明明已经到了连人工智能都能自主思考的年代，这种愚蠢的设计还在被沿用么，我还以为至少能达到无线链接呢。”
“不，这个其实是我自己改造的……毕竟每次到的地方也不知道是什么年代，所以在这期间也做了很多准备……”
“原来如此，不仅来自未来，而且来到这里以前也曾去过很多其他的世界么。哼哼，有意思，我对你越来越有兴趣了！让我看看……”
睡鼠小姐一改之前的冷漠态度，手指在键盘上灵活的舞动着：“嗯，的确如此！虽然都是一些意义不明，或者说暂时不能解读的信息，但还是能分辨出来你的身体里有数个安全保密协议条款完全不同的部件……嗯？等一下，这是一份清单……原来如此……防火墙么？虽然这种程度的能勉强找到漏洞，不过现在还是……”
房间内再次只剩下键盘的敲击声。维拉托挠了挠脸，有些无所事事的在房间里环视了一圈，最终还是坐在了柴郡旁边的椅子上，看着仙人掌半眯着眼一脸享受着柴郡抚摸的样子。
即便如此，他还是时不时的看向边在显示器上打开大量奇怪窗口，边摆弄着一脸紧张的索菲娅的四肢的睡鼠小姐，似乎在确认着什么。
来自未来的智能机械……这世上真的有这种东西么？
和柴郡与爱丽丝不同，自认为平平无奇的维拉托并不想与这类奇怪的事情扯上关系——虽然他清楚自己的经历已经有够异常，但他下意识的忽略了这一点。尽管如此，他仍然对于这种可能性抱有难以抑制的好奇心，因此一直保持着从不偏向某一方的立场，只是观望着事件的发展。像这样的情况，世人是否都称作窥视不可窥视的深渊？
只有爱丽丝的目光中带着更加强烈的怒气，趴在床上斜眼瞪着他。……我做了什么会惹她生气的举动么？
“呼……虽然短时间内只能了解一些表面上的东西，不过我已经充分认可你了，索菲娅。”
睡鼠小姐的手指终于离开了键盘。她从被显示器遮住的阴影里拉出一个烟灰缸，接着又从怀里掏出烟和打火机，“真是的……什么来自未来的人工智能，这已经是一个和攻壳机动队里的2501①一样，拥有着自我意识的‘生命体’了。未来到底是变成了怎样才敢将手伸过这条底线的？啊啊，不过我也不需要你解释清楚。我不想让自己的未来变成已经确定的事情，那样太无聊了。”
“总之结论已经出来了。你们有兴趣听我讲讲么？还是说，索菲娅……嗯，你就叫傀儡师吧。比起那个无实体的灵魂，你还是好好的被这副身体牢牢的束缚在地上，这让我还是有些放下心——而且还长得挺可爱的。”
“睡、睡鼠小姐……？”
索菲娅浑身僵硬的感受着睡鼠小姐抚摸着自己的脸庞，声音颤抖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一般。
“防辐射皮肤？不，也许是吧，感觉得到表面有一层调节表面温度的薄膜……”睡鼠小姐只是低声说着轻率的台词，手也从脸庞滑向手臂，“极限为一万两千匹马力的发动机……真想把这玩意儿拆下来给安提莫德的那群蠢货看看，不过这样就太便宜他们了。”
“然后是……”
“呼啊？！”
索菲娅发出了奇怪的声音，身体也开始难堪的扭动起来；然而睡鼠小姐像是没意识到般，没拿着烟的那只手来回抚摸着索菲娅被棕色长发遮住的纤细背部，“这里……虽然看不太懂那些奇怪的数据记载了什么，但是几次出现的guided missile（导弹）我还是能清楚的。这可真是个异想天开的改造。”
“最后是……”
噗——。
睡鼠小姐隔着白色短裙，轻轻拍击了一下索菲娅的臀部。
“呀啊啊啊啊啊——！圣德亚斯——！”
索菲娅像是终于忍受不了般发出带着哭腔的尖叫，直接逃到维拉托椅子的背后，而链接着后颈的数据线也自然而然的扯开了。
“睡鼠。你做得太过火了。”
“抱歉抱歉～今早起来就一直在犯偏头痛，而看到她像是受惊的兔子一样有趣的反应，不知道为什么就放松了一点呢。”睡鼠小姐露出看不出会有丝毫悔改的笑容吐了吐舌头，“那么，让我们继续说下去吧。
相比背部完全看不出一丝痕迹的改造，腿部的改造就有些差强人意了。硬生生塞进去的发动机让那个原本完美符合人类女性的体型变得丑陋了；准确来说，就是人类盆骨的地方略微变大了。获得的成果是惊人的：大概二十五层楼高的样子，她是可以直接跳上去的；不过，因为这些都是它出厂以后进行的杂七杂八的改造，并没有考虑到各个部件之间的稳定度与协调度，所以如果真的用那种力度跳起的话，估计在半空中就会解体成零件吧。
那么，现在还有三个最重要的问题——你的弹药是怎么补充的？你在原本的世界消失，再从这里出现是否违反了守恒定律？还有，供给如此强力的发动机需要的电力可不是小数目，而你的能源核心并没有遭到改造，没有能长时间供给它们运作的能力。既然如此，那这些改造不是根本没有意义么？”
“这，这个……”索菲娅维持着缩在袖子维拉托身后的模样怯生生的探出半张脸，“听之前给我改造的人说过，好像和迪拉克之海有关系……”
“啧。又是那个该死的量子之海……”睡鼠小姐露出烦躁的表情，将只抽到一半的烟揉熄在烟灰缸里，“我已经在足够的科幻小说里看到过它了，没想到现实竟然比小说更加荒诞么……那么也就是说，你终将回到你离开的世界，而且回去时也是出发的准确时间么？”
“丹……那个给我改造的技师也是这么说的，但我已经在外面迷失太久了……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终点是否还是我的起点……”索菲娅的眼神黯淡下来。
爱丽丝和柴郡只是维持着自己所做的事默默听着两人之间的对话；然而维拉托终于还是坐不住了。在这种时候需要一个思考正常的人来对这仿佛置身于迷雾中的对话发出疑问。
“索菲娅……她真的是机器人么？”
“你是在怀疑我的能力么？”睡鼠小姐皱了皱眉，“而且，在这个房间里她叫傀儡师。你得懂得入乡随俗，疯帽子。”
“不，不是这个意思……不过，睡鼠小姐难道不觉得很奇怪么？来自未来的机器人什么的……”
“……唉。”睡鼠小姐叹了口气。她抖了抖香烟的包装盒，又抽出一根香烟点燃了。白色的雾气意外的没有那种呛人的烟味，只有一种淡淡的香甜弥漫在空气里。
“疯帽子，当你第一次面对着和自己的世界观相冲突的……就比如说阈界吧。你心里的想法是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将维拉托还在纠结着狄拉克之海的念头拉了回来。
“……那个，很害怕？”
“这个回答也太透彻了，疯帽子。”
……她露出一副冷淡的模样吐出一个烟圈。维拉托重振精神，试图想出更贴切的发言。
“……这个嘛，虽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我觉得应该很美丽。因为看到了不符合于常识的景色，会给人压倒性的震撼与恐惧吧。”
或许是这个回答比刚才更由衷几分，睡鼠小姐轻轻颔首，又将只烧掉了前端的烟掐熄了，“世界观是社会意识和对社会存在的反映，而人们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所持的态度和方法最终是由世界观决定的。换句话说，当出现足以动摇一直以来建立世界观的异常的话，人类对世界的认识也会变得支离破碎吧——你也想抽一根么？”
“不，不用了……我只是有些好奇你为什么它抽完……”
“要是掉下来的烟灰点着了什么就不好了。”睡鼠小姐这么说着又抽出一根，“虽然最终还是会根据异常而形成一个新的世界观，但那就相当于要将自己原本的思想打碎，加一些东西进去以后又重新粘好。在这种仿佛要经历意识从全到无，再从无到全的类似创世般的举动面前，能够产生的结论就只有一个了。
那就是逃避。宁愿躲在狭窄的四叠半的房间里，也不愿接触房间外的一切。因为他们无论如何都无法实际感觉到自己之前就生活在这光怪陆离的世界中。明明自己所处的不到十米见方的空间，和自己所见的十公里遥远的视野，两者都是自己的世界，自己却感受不到后者的实感。
这种决定性的差距感，如同站在电视塔顶俯瞰着之前自认为熟悉的一切一般：那是自己的家，那里是自己的学校，自己刚刚从那条街走过，一切都在自己的记忆里显得如此的顺理成章；但在获得了和平时不一样的角度，拥有着和过去不同的视野时，明明是自己天天居住的地方，此刻却会显得尤为陌生。
然后，在这压倒性的事实面前，要么难以承受的移开视线，要么在空中飘荡着说着‘真美啊’，上下颠倒的坠落下去，变成扁平的压花吧。”
“或者像个疯子一样，爬上塔尖跳舞。”爱丽丝揶揄的语气，让睡鼠小姐回头瞪了她一眼。
“……也就是，意识会陷入暂时的疯狂么？”
在维拉托说出感想以后，睡鼠小姐再次吐出一个烟圈，“正是如此。人们会在触碰禁忌的边缘不断飘摇，压制着伸出手的心理，却疯狂臆想着自己置身其中的场景，以此作乐。脑内激荡的狂乱感与崩裂的危机感，正是那些高空表演艺术总能受到欢迎的原因。”
“……可我觉得这些的确不是不可或缺的东西。我是说，就算我不知道这些东西，生活里的一切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真是傲慢！”睡鼠小姐拿起烟灰缸似乎想直直的扔过来；但稍加思索以后，她还是放下了，“简直就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人类中心主义者。一切只以拥有意识的人类为主体，自然的价值尺度只掌握在自己手中的自大的小丑。难道你要环境配合人类么？自从人类意识到用科学或者哲学都无法改变世界的现状以后，他们就明白那还不如改变自己要来的轻松。像你这种对自然做出残酷的选择的人，是一辈子都不可能像爱丽丝一样的——”
“睡鼠，你说的太多了。”
柴郡仿佛已无法忍受似的插话。听他一提，维拉托才发现话题已经脱离了正轨。
“哪里多了。我只是想好好敲打他一下而已。毕竟如果和你们待在一起的话，就必须要有不断放弃自己过去的常识的准备吧。像这种固守着过去信条的人是最难搞的。”
“……所以，睡鼠小姐……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唉。最近的小鬼质量已经这么差劲了么。啊，搞得我偏头痛又犯了……”睡鼠小姐皱眉捂住脑袋，“很简单的事情。少考虑一些关于这个世界运作的事情，可以让脑袋在各种意义上好受一点。或者说，世界就是因为这些让人无法释怀的事物才会如此精彩。它以一种离奇的方式正确，同时又不会错的离谱，但人们就是会盯着这些目不转睛。当你第一次知道有阈界这种奇妙的东西之时，你能保证你心里没有一丝新奇的刺激感么？”
“这个……”
维拉托总算稍微理解了一点她想表达的意思。他在遇袭的那个晚上翻来覆去的难熬时间里，有一半的时间就是在考虑类似的事情。
“……你说得对。”
然而当维拉托点了点头后，睡鼠小姐却像是用看傻子一样的表情盯着他，“你果然根本没在听我在说什么；正如你对那些异常所做的那样。空调明明就是最大的人类改变环境的产物，为什么你不会指出来？至少反驳我说我也是个人类中心主义者才对！”
“……不，那个，其实我没听懂。人类中心主义是什么……？”
“——”睡鼠小姐眨了眨大大的眼睛，“——我无话可说。我对你的态度已经超过蔑视变成怎样都无所谓的同情了。如果你只会吸气吐气的话，这个房间里的空调都比你有用。你的大脑只有米虫那么大么？”
明明在被睡鼠小姐痛骂，维拉托却产生一种类似超脱后的安心感——或者说怎样都好的疲惫感。简直和自己第一次来时的心理如出一辙。
“好了，睡鼠～维拉托就是那样浅薄的男人啦！”爱丽丝终于从床上弹了起来，语气也变得和平常一样元气满满，“总之，傀儡师我们也如约送到了，这段时间就拜托你了！”
“当然。没有人能拒绝机械与可爱兼备的美少女，我也不例外。咕嘿嘿。”
和爱丽丝聊天的睡鼠小姐也立刻像变了个人一般，发出了变态的声音。把索菲娅留在这种奇怪的人身边真的好么……维拉托感受到坐着的椅子因被索菲娅紧紧抓住而发出的微微颤抖，不由得这么想到。
“那我们也该走了。维拉托？”
“啊，好……”
当维拉托想离开座位时，却又感觉到上衣衣摆传来了熟悉的拉扯感。转头一看，果然发现索菲娅正泪眼汪汪的看着自己。……这副真实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什么机器人啊。
“圣德亚斯……你要走了么？”
呜……被一个这么楚楚可怜的少女仰头说出这句话，维拉托也有些动摇了。但感受到来自某人的强烈目光，他还是伸手摸了摸索菲娅的头，“……我会时不时来看你的。”
“我的房间蠢货与狗不得入内。”睡鼠小姐冷冰冰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维拉托觉得她应该只是在和空气说话。
“那么，傀儡师……既然大家都走了，就让我们‘坦诚相见’吧。我还想看看，爱丽丝说的那条蛇在你身体的哪个部位呢。”
“额……不，这个，睡鼠小姐，等，等一下！那里不行——！噫呀啊啊啊——！”
……还是不要回头了吧。维拉托站在楼梯口底部，听着楼上传来的奇怪响动，纠结了一会后，还是放弃的叹了口气。
（关于迪拉克之海，我选用了《迪拉克海上的涟漪》的设定：蛇给索菲亚提供的所有在这个世界消耗的能量或物质都来自量子之海，而当索菲娅从那个世界消失后，能量与物质仍会回归大海，因此身体传送使到达的世界能量增加并非违反了守恒定律；而同时，对于你消失的一开始的世界，你终将在相同的时间回到那个世界，因此也没有违反守恒定律。关于这篇文章的详细设定，有兴趣的读者可以自行百度，不算很长，而且设定非常有趣。）
*
文章注释
①2501计划：公安六课设计来非法操纵人类的电脑程式“2501计划”，自发生成了自我意识后自认为是生命体。下文的傀儡师是他的自称。
（接招吧，半径二十米的安利包围网——！
虽然攻壳机动队因为较老的画风可能会劝退一些人，但这真的是一部围绕着自我与人性探讨得异常深刻的好番。除了笑面男事件，从辅助车型机器人自爆事件
，到DOLLS机器人杀人事件 ，都在讨论有关人工生命的问题，以及人工生命由于后天环境而产生个人意识的问题。）
（见鬼，这人不求推荐收藏天天都推荐了什么鬼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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