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是可以拒绝的。
她知道这里已经什么都不剩了,所以她原本是可以拒绝的,不如说是应该拒绝,可她没有,因为她同样清楚,身为大人的男人,不可能会听从女孩的话,就这么把女孩一个人丢在冬日的夜晚里。
这是身为大人的责任。
所以,身为小孩的她也尽了她的责任,答应了男人的请求,然后走在男人看不见她的脸的地方。
其结果便是这个样子,一个受伤,一个自责。
“还是谢谢你啦,大叔,你比那些视而不见的人要好多了,可是对不起,我还是要回去那里,回那个车站去,我还在等人来接我,如果那个人来了的话,看不见我他会很困扰的。”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月亮又重新躲进云层,视野再度变得模糊不清,女孩才停下了哭泣,然后对着男人这么说。
男人看着那张依旧泫然欲泣的脸,似乎是想问是否真的有人会来接她,但最终他摇了摇头,拾起花束后,再一次朝女孩伸出了手。
女孩愣了愣,用完全不该出现在孩子脸上的表情苦笑了起来,一副受不了的样子,但还是轻轻地把手放在了男人的掌心里。
顺着来的路,他们往回走。
到达目的地之后该怎么做?男人已经完全不去想了,现在他只是紧紧握住了那只手。
“大叔你……究竟是什么人啊。”女孩突然抬起头问。
男人有些疑惑的歪了歪头,然后想抬起手,但马上就发现自己两只手都拿着东西,一时间竟手足无措起来。
“是啦是啦,我当然知道你是个奇怪的大叔,所以不用再指你那张面具啦!真是的……”女孩无奈的叹了口气,顿了顿,然后继续说,“我的意思是,事情发展到刚刚为止,明明对很多人来说都非常诡异吧,可大叔你看上去一点都不觉得疑惑,反而像是接受了一样……或者说早就知道了一样。”
男人微微晃了一下,这没能逃过小女孩的眼睛。
“所以啊,和大叔说话的时候,我就在想,这个人会不会是死神呢,牵起他的手,会不会就会被带走呢……什么的,可大叔只是老老实实的把我送回了家,现在又要把我送回车站去。”
男人摇了摇头表示否定,女孩却肯定了男人的否定,点了点头,“我想也是啊,画本里,死神的面具都好恐怖,是骷髅一样的,大叔虽然戴着诡异的面具,但我却一点都不害怕,再说——”
男人似乎猜到了女孩想说什么,两人同时看向男人手里捧着的花束:“哪有捧着花束的死神啊。”
女孩一下子笑了起来,这个瞬间,不知是不是错觉,男人脸上的笑脸面具看起来就像是男人真实的表情一样,轻轻微笑着。
但果然是因为太过昏暗所以看错了的原因吧,因为面具就是面具,是不会笑的。于是女孩一下就忘了这回事,看着模糊不清的道路前方,发现有什么东西从空中落下。
“又下雪了啊。”她伸出手,想要接住一片雪花,但雪花却穿了过去,“哎呀,真奇怪,明明在车站的时候可以接住的,大叔的手也好好牵着……”
男人有些担心的捏了捏女孩的手,女孩却摇了摇头表示没关系。
两人又沉默地走了一阵。
“这是一个经常下雪的城市。”似乎是看见了漫天飞舞的雪花而想到的吧,女孩再一次念起已经念过一次的故事情节,“住民们每天都对每一丝的阳光充满期待,可是天空只是下着雪,不听任何人的祈祷。”
“妈妈的故事里,最后是勇者将云层劈开,杀死了潜藏在云层里的怪物,小镇才重见阳光。”
“哈哈,没想到其实是个这样的故事吧!但是很帅气,你想啊,勇者杀死怪物,一言不发离去,只留下一道背影……那真的很帅气啊。”说到一半,女孩突然眯起了眼睛,顿了一顿,“可那毕竟只是童话,这个小镇也经常下雪,只是我遇不到勇者,我只有爸爸妈妈。”
“爸爸因为工作要经常出差,也没办法带我一起去,但每次回来,他都会和我说好多东西,说很多很多,全是我没听过,没见过的东西,可是从哪一天开始,爸爸就没有回来过了。”
“妈妈说,他是在外面不想回来了,我就想,爸爸真坏,肯定是找到了那个天天都有阳光的地方,所以不想回天天下雪的地方了,毕竟这里很冷啊。”
“可我还是相信爸爸会回来接我的,于是我就一直等啊等,但是妈妈从那以后就变了,不喜欢笑,也不给我读故事书了,我就只好一个人读着书,想着爸爸在阳光下的草地上熟睡的样子,想着自己也在花丛里睡觉的样子,就能睡得很好。”
“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就又问了爸爸什么时候回来,结果妈妈就很生气,朝我大吼大叫。”
——你自己去找他不就好了!
“我想对啊,爸爸不回来,我去找他就好了,所以我就跑了出来,在这个车站里等车……可是车一直不来,到最后等了多久,我都不记得了,后来想想,我连爸爸在哪里都不知道。于是连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等车这件事,我都差点忘记了……”
女孩看着出现在眼前的车站,露出复杂的表情,然后坐回了原来的地方。
他们终于走了回来,现在已经快要接近午夜了吧,周围终于是什么都看不清了。
“于是大叔,你已经把我送回来了,那你现在想干什么?”
男人静静地望着女孩的脸,然后不知在周围寻找什么似的,左右看了看,又走到在候车亭的背后翻找了一阵,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盏还沾着雪的破旧煤油灯。
“什么什么?这里居然还有这种东西啊?我都不知道。”
男人拍去油灯表面的雪,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堆东西,从中挑出了火柴,轻轻一划,然后迅速把火焰伸到油灯的灯芯上,火光便一下子照亮了整个候车亭。
“哇啊!”女孩惊喜的叫了起来。
男人把油灯放在了女孩身边,然后自己坐在了油灯另一边。
“真好啊。”
女孩整个人缩在椅子上,抱着膝盖,两人就这么看着油灯里晃动的火焰,听着外面渐渐呼啸起来的晚风,时间都好像变得慢了下来。
“真好啊。”女孩又一次说着,“暖暖地……和阳光一样……”
“大叔你是大人,肯定去过外面,看过很多东西吧,能给我说说吗?就像……我爸爸那样,我想听。”
男人摸了摸自己的面具,挪开了脸。
“是嘛……”女孩闭上了眼睛,像是犯困了一样,“那真是……太可惜了。”
可是闭上眼,周围就都变成了黑暗,耳边又只有冷风呼啸的声音。
真可怕。
她猛地睁开了眼睛,却发现眼前的油灯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
“大叔,灯……”
她抬起头,对上了男人的笑脸面具,但同时她也看见了……一辆车。
那是她以前见过的车,爸爸每次去出差,就是乘着这样的车出去的,现在它就停在两人面前,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带着一身象征年岁的锈迹,昏黄的前灯照亮着不远的路面。
“诶?”
女孩还在发愣,男人就已经起了身,在打开的车门前站住回头看着女孩,似乎在询问女孩。
——车已经来了,你要上车吗?
女孩想要说些什么,但始终没能说出口,双手像是祈祷一样紧握在胸前,似乎是在犹豫,但最后她还是冲过了男人身边,跑进了车门。
男人则跟着她上了车,看见她在座椅的过道里喘着气。
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吧,男人推着女孩,在车厢最后的位置坐下了。
车门缓缓关闭,沉重的引擎声响起,车厢猛地晃动了一下,然后开动了起来。
女孩趴在窗户上,死死盯着外面的风景,住宅里透出的光亮总是一闪而过,女孩呼出的气息变成白雾凝结在窗户上,她使劲擦去,又继续盯着外面。
她没有问要去哪里,或者是认为去哪里都无所谓吧。
她只是在等这趟车,或者,来接她的某个人而已。
外面一直是白皑皑的一片,不论是树木,道路,还是房屋,女孩看着这一切,低声喃喃着什么,但男人刻意不去听,只是安静地坐在她身边。
渐渐地,房屋消失了,树木也变得少了,到最后,连雪地都没有了。
起雾了。
女孩回过头来,男人则竖起一根手指,表示不要说话,于是女孩只好老老实实地盯着什么也看不见的窗外。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过了好几个小时,车终于停下,周围却还是一片雾气。
车门咔啦咔啦地打开了,到刚刚为止都没注意到的司机伸手示意他们下车,女孩疑惑不已,男人却毫不犹豫地站起,牵起女孩的手,把她带下了车。
车开走了。
女孩望着什么也看不见的四周,踏了踏脚底什么也没有的土地,沉默了很久。
“这里就是……‘外面’吗?”她问男人。
男人默默地从手里捧着的花束里抽出两支花,一支别在自己胸前的口袋上,另一只则伸到女孩面前,女孩疑惑的接过了,这个瞬间,不知从哪里刮来了一阵飓风,男人按住了帽子——
“大叔!花……!”
还没等她说完,飓风便穿过了男人手中的花束,花瓣顿时被扯下,顺着风被卷走,想要护住花束而前扑的女孩一下被花瓣打中了脸,于是反射地闭上了眼睛。
等风过去,她缓缓睁开眼,却再一次被强烈的光芒刺中眼睛,她努力适应那光芒,终于看清那是太阳升起的晨光。
而这一刻,世界明亮了起来。
“啊……”
她说不出话来。
男人手里的花束已经只剩下光秃秃的花茎,可是,那似乎并没有关系,因为这里还有很多。
——他们站在了无边无际花海里。
“什么啊……这是……”女孩捏着手里那只花,又哭又笑,“什么啊,这是……!”
“大叔不是死神的话……那果然是魔法使吧!因为……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啊……”
男人只是摸了摸手里的那些花茎,然后歪头看着眼泪停不下来、却一直挂着无比灿烂笑容的女孩,像是在说,这是你想要的、‘外面’的花园吗?
女孩使劲擦着眼泪,却停不下来,想说什么,却再也说不出来。
男人取下了用来捆绑花束的彩色布带,然后将它伸到女孩面前。
“Marry Christmas”——上面绣着这样的字样。
“也就是说,这是送给我的圣诞礼物吗?”女孩接过名牌,看见上面的字后深呼吸了两下,咯咯地笑了,脸上的泪痕还没有擦干,眼睛却又一次湿了起来,“大叔……真的好坏啊。”
男人一副随你怎么说的样子,把手放在了女孩头顶,揉着女孩早已被吹乱的头发,女孩好像感觉很痒,像猫一样蹭了两下之后,微微挪开了男人的手,让男人能看见手掌下她的脸。
那是真正属于孩子的表情。
“谢谢。”她说,“谢谢你,奇怪的大叔。”
男人垂下了手。
他呆望着长满花朵的地面,沉默一阵,缓缓摘下了他的礼帽,扣在了胸前。
短短的黑发在微风里摇动。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过分?”背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男人慢慢地回过头,背后却什么人都没有,只有一座矮矮的坟在那里。
一瞬间所有的花朵都化成碎片飘散了,就好像……一切都只是幻觉一样。
男人望着坟,可坟墓一句话都不说,只有墓碑上挂着的铜制十字架在风里摇摇晃晃。
“啊!发现了可疑人物!”背后传来一阵故意发出的惊叫。
男人回过头,一下子愣住了,熟悉的面孔就站在背后,指着他的面具兴奋的大叫。
不对,那不是她。
男人瞥了一眼坟墓,有些东西恍然大悟。
是嘛,是这样的吗?那也许……真的有点过分吧,可是,那或许并不是可以由我这个外人来批判的事。
男人从胸口取出那只唯一剩下的花,递给了眼前的女孩,女孩立刻跳开一步,怀疑地看着他,但他并没有动,于是女孩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接过了花朵。
“好漂亮啊……真的可以送给我吗?”
男人点了点头。
“喂!贝莉亚!你怎么跑这么快啊!”不远处传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和女孩有着相似面孔,但年纪大上许多的女孩跑了过来。
“姐姐你好慢啊!”
“是你太快了!说了不要跑这么快啊!”
“因为难得天晴啊!难道就不会想要跑一跑吗?”
“才不会啊!话说你手里的是……?”
“是那边那个奇怪的大叔……诶,人呢?”
男人原先站立的地方已经空无一人。
“你怎么能要陌生人的东西啊!”大一点的女生摇了摇头,低声训斥。
“因为……那个大叔不像坏人……”
“唉,算了,大概是来祭拜外婆的人吧,大冬天又是野外,坏人也不会想着要到这种地方来,还是送这样的花给你的人,大概真的不是什么坏人吧。”
“姐姐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嗯?啊啊,那个是叫做‘波尔切里花’,在以前经常被当做圣诞节送人的礼物,因为只在年末的这个时候开花,所以被赋予了‘共祝新生’的寓意哦。”
“姐姐好厉害!”
“嗯哼,不说这个了,我们不是来扫墓的吗,所以,这次要和外婆说什么?”
“嗯……要说老车站女孩的故事!”
“你够啦,上次不是说过了吗?!在墓地讲鬼故事你在想些什么啊!”
“这次是新版本……”
“行了!”
两姐妹吵闹的声音已经远去,男人走在小道上,仰望着乌云散去、终于看见阳光的蓝色天空,沉思着。
离去之人已然离去。
等待之人寻至归处。
留守之人,则似乎选择了在留守的地方坚强地活下去。
他想起不久前收到的两份相同的委托。
“拜托了。”
“拜托了。”
“请你……”
“将我的女儿,带到阳光里去吧。”
如你们所愿,我实现了她的愿望。
可是,我真的,有真正帮到那个等待了那么久的孩子吗?就用一场魔术师般表演的可笑把戏?那真的不是大人的一厢情愿吗?
她依旧是什么都不知道啊,关于她的母亲,还有他的父亲,她还不知道这些事情的始末啊!
——即使如此。
“谢谢你,温柔的魔法使先生。”
男人回过头,澄澈的天空回荡着某人说过话的余音,但说话的人却不在了,连同一直在注视着他的视线一起消失了。
“……”
最后的那一瞬,逆着光,他看见了一对男女,牵上朝他们跑来的女孩的手的背影,然后这个画面就像是清晨的雾气一样,转眼就消失了。
男人望着画面消失的地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由你们来告诉她……吗,是呢,的确是该那样。
把这个冬天里发生的故事,当成童话讲给她听,故事里面,会有一个戴着面具的奇怪魔法使出现……之类的。
至于那位父亲究竟去了哪里,那位母亲后来又是如何度过的,就放在另一个故事里说好了。
他俯下身子,把手里捧着的只剩花茎的花束放在地上,将里面的花茎下端埋进了泥土里。
来年的这个时候,这些花茎就又会开出花来吧。
愿意等待的话,愿意像那个女孩那样等上那么久的话,能不能让这里变成那样无边无际的花海呢?
男人从礼服的内袋里抽出了一张小纸条,把它展开后挂在了一根花茎的枝干上。
“献给我最亲爱的女儿,安洁莉卡·霍华德。”
他站起身,继续顺着小道前行,最终消失在了小道尽头的树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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