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天穹之上的暴雨,滂沱在这片寸草不生的大地上。
这是真正连一根草都找不到的地方——草是最坚韧不拔的生命,若是真有寸草不生的地方,大概也不可能容得下任何一种生命的存活。而这泥泞大地上鲜明的车辙痕迹,像是对着残酷环境最嘲讽也最生硬的抗争。
车辙是马车才能撵出来的,重甲披挂的高大烈马的嘶鸣声在噼啪暴雨中也刺痛双耳。
两匹并排前行的偶蹄动物拉着沉重的马车,牙齿有极用力撕咬嚼子的轮廓,看似极不情愿的在铁栅栏前停了下来。他们已经足足顺着这长长的铁栅栏小跑了很久,这二人多高的高墙围起来的地方似乎出乎意料的大。里面阴森的房屋虽然高大,看起来却粗糙至极。灯火稀微层层叠叠的陈列着,仿佛随时要融进死灰的暴雨夜色中。
铁网有一个简易的门口,像是监狱一样。门没有锁,只有两个武装到牙齿的士兵冒雨站岗在那里。浑身上下密密麻麻的设备和武器根本不能一一看懂用处。两个人在寒冷的夜晚暴雨中纹丝不动,不知道维持了多久,他们唯一的动作,就是此时此刻抬起的手放在胸口处,对着门前马车上下来的两个来客行礼。
“将军贵安。”
这暴露在荒原上的建筑群落空气似乎格外的差,所有人都带着面罩。苏沐尔的黑钢盔甲被无数雨点击打得发亮,女将军的头盔面罩掀了上去,短暂的向两个士兵露了一下脸以确认身份,就很快的放下来。
她身后从马车上下来的人披着一身极长的皮衣,几乎要拖到地上。戴着一顶根本看不见脸的大帽子。他先于苏沐尔一步,走过两个士兵,推开铁门,从头到尾没有露脸确认过自己的身份。
两个士兵却没有问。戴着帽子的人向门口的苏沐尔稍微示意了一下,让女将军可以进来。
“来的不是时候。”
他的声音是男的,中年人般嘶哑低沉的嗓子。对走来的苏沐尔说。“暴雨天会让设备的传输功率高出三四倍,在这样的重压下,这群神王们没有办法维持理智,别说你了,就算我亲自去审,大概也问不出来什么东西。”
“不要紧。”苏沐尔隔着面罩说。“大概南果公主本来也不想让我问出来什么,只是为了满足下那个外乡人的要求而已。”
“我倒是听说王城出了些事情,这些外乡人想问什么。”
“想问脱离这个世界的办法。”苏沐尔淡淡的说。“很有意思的问题,我想他们大概是想问有没有离开这个维度的办法,所以让我到你这里来找找最新抓到的神王,看看是多久前从外界回来的,又是怎么回来的。”
戴帽子的人嗤笑一声。“要是找到能脱离这个维度的办法,公主早就迁国避难了,我们又怎么会死耗在这里。”
“所以没有意义。”苏沐尔说,也冷笑一下。“我们多少年来都没有研究出来的事情,他们几个外乡人哪里有办法。”
两个人穿过粗糙楼台组成的简陋泥泞街道,最终到了一处门口,照例死守着两个卫兵,向苏沐尔行过礼之后,开了门。
开门瞬间涌出的空气让苏沐尔面罩上迅速布了一层雾气,她走进去的时候,不得不一边把头盔解了下来。看了一眼这个空空如也的房间,眼神也不像是第一次来。
房间到并不是真正的空空如也,而是基本没有什么能用的东西;除了一盏挂灯,一张桌子,还有房间正中椅子上坐着的女孩,一身血迹斑斑的白囚服,奄奄一息的样子。单薄囚服似乎是她唯一蔽体的东西,露出的身体部位伤痕累累。
她踩在冰凉地面的**双足上有横七竖八的鞭痕,不像是折磨而出的伤痕,倒像是一种侮辱的印记;黑色的头发破破烂烂的垂下来,看不见脸:有人进来了,她连条件反射的抬头也没有。
这里明显就是一个审讯室,而且还属于相当严酷的类型。而且——看起来并没有问出什么东西。
苏沐尔回头看了一眼门口戴帽子的人。“南果公主不是说过,让你这边尽量不要用刑。”
她的语气明显不是很友善。
对方无所谓的耸耸肩。”这女的是三个月之前从外维度被莫名其妙拉回来的神王,已经是离现在最近的一个了。暴雨气候里压制设备的功率会加倍,不昏死过去就算不错了。”
苏沐尔像是看着样物品一样的踱步到那个女孩身前,随意打量着那些血,一边说。“可这些伤看起来也不是三个月前的?”
“不惜一切代价问出‘暗质装备’的情报,南果公主也说过这个;只要知道“暗质装备”的下落,弄出人命也无所谓——不管是神王的命,还是人类的命。”戴帽子的人反手把门关上了,看起来不想让外面的守卫听见,才说。“我领命行事而已,总不见得有什么东西,比暗质装备更重要,能让公主的原则动摇至此吧。”
他说的确实无可辩驳,苏沐尔没有接着问下去,刚刚的样子就好像是例行发难一样。转向那个椅子上的女神王:“你是怎么从外界回来的?”
问的很直白——所以当然没有回答,深知正常的旁观者结合情境身份,任谁都会知道问不出回答的。
椅子上的女神王连动都没动一下。场面在一秒钟里很是尴尬——女将军看起来简直就是一个根本不懂审讯的人,念台词一般的把问题念出来:不说技术,甚至连气势都没有。
戴帽子的人帽檐阴影下的姿态简直都像要忍不住笑出来了。
他的笑声还未出口就消失。
苏沐尔那毫无征兆的一记鞭腿,硬生生把椅子连带着上面捆着的女神王踢了出去。连人带椅像一整个物体一样的撞到了审讯室的墙上,落下的时候椅子已经变成一堆散乱破碎的木条,却依旧牢牢绑在女神王的四肢上。刷了白漆的惨白墙壁上,**簌簌而落,落在根本爬不起来的女神王的肩上身上。
这不像是一个正常的成年女性能一击爆发出的力道,哪怕再久经沙场千锤百炼都做不到。更像是苏沐尔身上那套黑钢皮衣的盔甲的功劳,仿佛把常人一腿的力量瞬间扩大了十几倍一般;苏沐尔快步走过去,朝着倒在墙下的女神王的小腹狠狠又补了一脚,然后用力踩在她伤痕累累的双足上。
和她盔甲配套的这双钢靴并不温和:能在荒原上行走自如的鞋底装的就算不是刀刃钢钉,大概也差不了多少的。
那个女神王在双足被碾压撕裂的剧痛中,似乎只剩下本能的呻吟声,依旧微弱,连喘息都紊乱。
“用不着在这里装死……你们如果真的这么容易死,为什么不在几百年前就死绝?”苏沐尔的声音咬牙切齿,甚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听起来微微扭曲,她的脚上不停的使力。“从你们诞生的那一天,世世代代人就在研究怎么能让你们去死……这样高深的问题又怎么可能因为我踢了几脚就得出结论的……?你说是不是……?”
她看起来确实不能把这个女神王杀死,但是折磨成垂死显然已经事半功倍了。
垂死的人自然也是很难做出什么回应的,回应苏沐尔的表现的是背后的掌声,背后那个一直看戏的戴帽子的人。
“将军勇武,也是让我等艳羡不已。”他象征性的又拍了两下手,扶了扶帽檐,说。“不过将军刚刚还对我用刑这事情看起来耿耿于怀的,这回下手这般重,倒真是让我也瞠目结舌——念在你我同僚多年,这事情我就不向公主上报了。”
“你上报了也没什么大用。”苏沐尔又踢了那女神王一脚,很有些嗤之以鼻的样子,心情并不好。“公主对这群东西的印象不比你我差,能放在心上就有鬼了。”
“现在也算是冷战期间,双方数不胜数的小型摩擦,就是死也不开战,一方面是大家都快民不聊生了;另一方面,大概也在想办法从对方身上找借口开战。”那人走过来,用脚把地上碎裂的木片随意拨了拨,方便人打扫,又弯下腰去饶有兴致的伸手,探了探那女神王的气息,然后满意的收手了。“举个例子,若是我们这边虐俘的消息传出去了,就是个开战的好借口……公主近两年来一直在想办法安养国家生息避免大型战事,将军久在公主身边,总不至于连公主的这点心思都不知道吧?”
“两边的人没一个白痴,被对方抓到会有什么下场都是心知肚明的,高层却还偏偏愿意把这些东西打扮的冠冕堂皇,讲什么人道主义。”苏沐尔冷笑的时候嘴角的弧度很是讽刺。“战场上的东西我知道的比你不知道多了多少,用不着拿这个来含沙射影我。”
“道理我都懂,但形式上还是要整顿一下——毕竟大家的心肠都已经黑透了,脸上要是不再打扮的像样点,怕是人都见不了了。”戴帽子的人深有感触的点头。“将军驰骋沙场多年,见地也是让人钦佩的紧,盼着下次将军押来的神王不是从骑士嘴边捡漏抢来的。”
“骑士是天意,能利用着来对付上这群神王最好,没什么捡漏一说。更何况公主也是这个意思。”苏沐尔对着明着来的揶揄不以为然。“总有一天骑士会把这些东西杀绝……到那个时候,我们再慢慢的料理骑士也不迟。”
也不知道是话里的哪组词被地上奄奄一息的女神王听见,她的身体突然抖动了一下:那并不是挣扎着要坐起来做些什么,而是一种极度恐惧下的条件反射一般,瑟瑟的发抖着——她呢喃而出的扭曲词句自然也是抖的。
然而审讯室极静极闷,连外面雷雨交加的天气在室内都听得不甚清楚,所以女神王的呢喃苏沐尔还是能听清的。
“骑士……”她断断续续的说。“骑士会杀了我们……”
苏沐尔和戴帽子的那人对视一眼,在等她说完意义不明的词句。
“骑士会杀了我们……也会杀了你们。”女神王喃喃的说。“阿施隆德已是死城……谁都出不去。”
……
窗外的雨势看起来减弱了一些,然而空气和雨滴依旧冰冷刺骨,甚至还有微微的酸性。
从外面向里看的话,审讯室的白灯又过了一会,就被人关掉了开关,戴帽子的人推开了门,和苏沐尔走了出来,门口冒雨站岗的守卫恭敬行礼——朝这两个人行礼。
那个女神王看起来依旧被关在里面,没有被带出来,或许再也带不出来了。
两个人走到来时的铁门前,没有走出阴森的铁制围栏,而是冒雨等待着来接他们的马车。戴帽子的人从怀里掏出一包卷烟样的东西,朝苏沐尔示意了一下。“西边来的货,还不错,我这里留下一批。”
苏沐尔伸出去接烟的那只手动作只到了一半,明显的停顿下来。大概就那么奇怪的僵住了三四秒,又接着往前伸过去,竟然是颤颤巍巍的接过了烟。
“给你手臂新换的金属虽然比之前轻了一倍,动作上更加敏捷迅速了,但是耐久和强度都不如从前的——尤其是在雷雨天气,间歇性失灵是正常现象。”那人看在眼里,转过头去,却接着这样说。“将军若是不喜欢新版的材质,下个礼拜,可以预约后勤的人再做手术换回来。”
他说话间的时候,苏沐尔已经用一种检查般的姿态卸下自己右手小臂上的钢铁手甲。挽起来的皮衣下面,竟然是一只机械构造的手臂,直接接到了她的断腕上,连接的部分密密麻麻缠绕着细小的电线和缝线。即使伤口看起来已经很陈旧了,却还是触目惊心。
看得出来她的胳膊在很久之前因为某种原因被横面直接切掉,但在这个世界,能造成这个原因的,大概也只有面前黑色荒原上能发生的种种事情了。
“……小的时候,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不知道这里当时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面前的荒原是东南西北的哪一处。”
苏沐尔只是甩了甩自己的机械手臂,就又一步步的拉下袖子,盖上手甲,她嘴里含糊的说。“但无论哪一处平原……在当时的记忆里,全都是绿色的,草和花都是那么的茁壮,哪怕冬天的雪白盖下来,看起来竟然也不是太冷。”
“阿施隆德从前的样子有多美……见过的人,一半已经死了,另一半已经想不起来了……连我也快想不起来了。”
身边戴帽子的人只是听着,沉默的抽自己的烟。
“都是因为这群该死的,我们亲手造出来的孽种……这群所谓的神王们。”即使隔着半透明的面罩,也能看见苏沐尔因为紧紧咬牙出的咬肌轮廓,仇恨和忿怒从心底的最深处燃起,透过千万根神经,分毫不失明明白白的表现在脸上。“带给我们那样的灾难的战争……我们没了家人,乱了命运,甚至忘了家乡……”
“那些失去的东西,就像我这只失去的手一样。每天夜里……那失去的肢体好像还存在……还在痛。”她说,狠狠地握着自己机械打造的拳头,金属在相互摩擦间,发出令人齿酸的声音。
“……幻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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