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金星历385年，12月，凛冬。
普恩堡的圣堂中迎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仆人在前方铺好的红色的地毯，源汐搭着修女的手步入教堂的门厅，两旁的黑色的大理石柱，巨大的拼花玻璃窗上是一副圣母像，繁复至极的色彩，缤纷艳丽，而在这样的冬天里，四处也摆满了盛开着的玫瑰，可见这座教堂的奢侈精美程度比起东方皇宫还要的盛大华丽。
源汐今年是15岁，她觉得自己对西方的礼仪还算了解，那个该死的公孙老师在这一路上已经叨唠的够多了，坐了半年的船才抵达的这片西方大陆上，听说那个老头已经往返过两个大陆四次，或许他半生都在另一个和东方文明不同的世界里生活。
但那个老头也总是一袭青衣，站在那里都像是东方的贵公子，却非常热衷于西方世界的文化。
源汐知道自己的宿命，应该来说每一个公主的宿命都是差不多的，生下来是衣食无忧，但也要担起作为公主的责任，无非是两种，一是和亲，二是殉国。
和州国打了五年仗，从她十岁开始就能听到不断的捷报，和州的皇宫从原本的偏僻小城搬到了天子之城，转瞬之间战局就僵持住了，她常能听到父亲深夜感叹，“毕竟是小国啊，总有国力拼光的那一天。”
想要获得支援的话，联姻是解决这一切的办法，源汐在东陆的名声可不太好，是被叫作“逆贼之女”，纵然她的美貌冠绝东陆，也没哪个贵族公子冒天下大不违来娶一个逆贼的女儿。
西方是一个全新的世界，没人知道她是乱贼的女儿，但她也并开心不起来，面对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任何东西都有一种生疏感，身边跟来的武士不敢接近她，因为她是国主的女儿，西方的贵族谄媚她，但总让她觉得自己好像是只来自东方的猴子，让人评头论足，只是看一个新奇。
她对这种感觉有种难以言喻的厌恶，但她又知道自己的命运是如何，最多不过是从一群西方的国王选一个年轻，样子还算过得去的人，要称其为丈夫去度过一生，而那个丈夫必然是期待自己和他所认知的东方女人一样婉约温柔的脾气，相夫教子，这样不就完美了？
源汐绝不想要这样的人生，她倒宁可提刀上马，去为国死战到底，最后不过公主殉国，君王死社稷而已，也比过像是弃子一样，被抛弃到深宫冷院里，过着期待丈夫有空才来宠幸一番自己的生活。
可从她踏上这个大陆开始，老师就明确说，“国君以公主的终生为赌注，博一个天下，想公孙徐策论半生，最终也只能想到这样的计策来挽回国运，若公主要恨便恨我罢。”
要说真恨起谁，源汐还真恨不起来，她还能恨自己长得比不能再丑一些，或者让老爸多生两个姐姐妹妹？像宿命这样的东西，跟狗屁一样不可理喻。
修女带着源汐进了一间精致的礼拜室，这屋子的墙壁只有一扇小窗，窗口是雕木窗，对面似乎是通向另一个房间，透过木窗后面隐隐可以看到一个人影端坐在那里，源汐坐在正对窗口的椅子上，修女们就退了下去。
大门关上，就只有墙壁上钟表走动的声音，那种精美的零件在“滴答、滴答”地响，像是小水滴一样，源汐不禁听的有些入迷。
“是远东来的公主吗？”木窗里面的声音，听起来也是一个不大的女孩。
“明知故问。”源汐的语气并不友好，因为这并不是她想来的地方，只是今天的行程是这样，西方以宗教神国作为领袖的地方，信仰神灵是每个人生活中的一部分，要想了解西方世界就必须了解他们的宗教，所以就特地安排和这个教堂里的圣女来见一面，互相了解。
但源汐并不相信神，东方的神和西方的神差别很大，大概是西方的神是认定人出生就有原罪来惩罚你的，东方的神职上的众仙掌管日月星辰为人民服务的。
“我叫黛兰·金花雀。”她沉默了一会，先自报了姓名。
“源汐。”
两人的目光透过木窗，似乎相对着眼神，屋子的光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透过木窗上的网格，留下星星点点的斑迹，像是一层纱覆盖在少女的脸上。
“你好……”黛兰的话还未说完。
“我有听过你们这些仪式，如果你是想让我告解什么，我是没有什么话讲的。”源汐笑笑，“不如我们随便聊聊吧，等时间过去就好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黛兰的声音放松了下来，两个人的眼神又看在了一起，可似乎又无话可说，只有一直盯着对方，源汐觉得移开眼睛就算输了，黛兰看着源汐是对这个东方公主略显好奇，“我认识一个自称是来自华州的东方商人。”
“我是和州人，没去过华州。”源汐忽然想到平时自己去过的地方实在少的可怜，最多也不过是跟着父亲的马后出城狩猎几次，这次竟然一去就来了大海彼端的西方大陆，今生可能也再难以返回故乡，也再也看不见在王宫花园后栽下的樱苗，不由地感叹一声：“如果我还有机会的话，我会去旅行。”
“公主喜欢旅行吗？”黛兰话语中似有回忆，“我曾旅行过一段时间，此前我一直住在大教堂接受修女的学习，在我第一次离开那个城市的时候，我感觉很兴奋，对什么都感到好奇，甚至准备做好了流浪一生的打算。”
“然后呢。”源汐问。
“但我只旅行了几个月，就回归了神的怀抱。”黛兰说，“我以为外面的世界很大，到处都是城市、人类，我发现原来世界上大多土地都是田野而已，外面的世界并不如我想那样，旅途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一路空旷的仿佛无始无终。”
“像海。”源汐忽然说，“我坐了半年的船才来了这里，四处茫茫的都是海洋，如果能看到一座孤岛都是极为幸运的事情，在田野里看到城市也大概是这种感觉吧，像是田野里的孤岛。”
“是这样不错。”黛兰像是看到了知己，“大海上的孤岛，田野中的城市。”
“那你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当圣女呢？”源汐淡淡地说，“我是没有机会再去旅行了，如果我有那个机会，就义无反顾地离开，从此不再回来。”
“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黛兰轻声说，“我以前也是一位公主，其实公主是一个诅咒，这个诅咒就是这个身份以外，你什么都不是。我有学习过一些魔法，但实在学的不精，像魔法的话，学会和精通的差别很远，从前我是个贪玩的人，有一个女仆，她和我长得很像，但她的魔法学习非常的好，我远远不如她，不过没关系，好歹那时候我是公主，直到有一天，我不是公主了，她顶替了我的位置，我才知道，如果她有公主这个身份，做的能远远比我好。”
“是这种经历对你的打击，所以让你投身进了教堂？”源汐倒也没想到，这个圣女原来也是一名公主，不过仔细回想的话，她一开始报出姓名的时候，说出了金花雀这个姓氏，听老师也说过，那是东罗皇帝家族的姓。
“不是这样的。”黛兰摇头，“我只是想明白了，我曾经有公主的身份，我就不需要学习魔法，我的女仆却是一个奴隶，她就想刻苦的努力，这样身份的不同带来的结果是完全不一样的，尽管我们长得一模一样，但这却是公平的。”
“公平？”源汐有些惊讶。
“我没有公主这个身份以后，在旅途中我学会了很多东西，掌握的魔法也更强大了，因为我不同了。”黛兰停顿了一下，“而我的女仆代替我成为公主以后，她就要负担这个身份的责任，和其他帝国进行联姻，不过我听说比较不幸，联姻的是兽人帝国。”
“那可真是很不幸了。”源汐轻叹。
“这个世界因为神而公平，在你抛弃掉一些东西的时候，就会得到原本没有的，而得到一些东西，也会相应的失去什么。”黛兰轻轻挥动衣袖，“神会审视世间所有人的命运，做出最公正的裁决，这是我侍神的理由。”
“公平……”源汐把这两个字的声音念的很长，“吗？”
“源汐公主愿意相信神灵吗？”黛兰说，“每个人活在世界上，不能逃避的是与生俱来的身份，你的身份决定了你做什么事情是正确的，父母的身份养育儿女是正确的行为，领主守护子民是正确的行为，君主代替神统治土地是正确的行为，违背的身份去做的事情，就是错了。”
“那么所谓公主，就该嫁个君王？”源汐摊开手，“你是圣女，就不能去旅行了吧？”
“做不正确的事情，就会引来坏的结果。”黛兰双手按在膝上说，“父母不养育儿女，儿女就会死去，领主不守护子民，子民就会造反，没有君王统治土地，天下就会引起争端战乱。一个人如果放弃自己的身份，不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而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会带来可怕的后果。”
“可我觉得天底下最不公平的事情，就是有些人生来就是王，有些人生来却是民吧。”源汐像是随意地说，“难道西方是信仰了神，才能当皇帝了？”
“君王的权力是神授予的，这是自古血脉传承下来的力量，如果王没有做好，就会被推翻了。”黛兰想了想，“东方似乎把这个东西，叫‘德’，有德行的人，才能成为皇帝。”
“我们那只有一个皇帝，叫天子，天子确实要有德。”源汐有些惊叹，“你对东方了解的还挺多的啊。”
“是我的朋友跟我说的。”黛兰脸上出了一抹笑意，“我喜欢他讲故事给我听。”
“那位商人朋友？”源汐有些好奇，“那你现在那位朋友在什么地方？”
“他走了，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吧。”黛兰低下了声音。
“阿南会回来的。”忽然一个稚嫩的女孩声音冒了出来。
源汐微微往前倾了一些，模模糊糊看到了黛兰身后不远好像是坐在一个小女孩，她一直没说话，就被忽略掉了。
“抱歉，这是我朋友，她受了一些伤，需要一直呆在我身边。”黛兰微微躬下身，“但我们的谈话，还是绝对的保密，这个房间以外的人是不会有人知道的。”
房间里钟摆的声音敲响了，时间也到了，外面的人敲动了门，示意源汐该离开了。
“那我也该走了，这个谈话，比我想的有趣一些。”源汐站起身，“不过我还是不能认同你的想法，只用一些该死的身份、神权来解释自己的人生，是没有希望的。我的老师很会看相，他说我的命格是‘祸水’，走到那里都是祸害，那其实我比你更应该进寺庙，最好是剃光头发当个尼姑，但我绝不会这样妥协，因为从今往后，每个王国的历史上就会留下我的名字，我来到这个大陆，就是为了颠覆它的，我不会让任何人小看我，即使是不能被改变的命运，也要让它踩在我的脚下。”
“源公主殿下！”黛兰的声音猛地提高了，她清澈的眼神像是透过了这道窗户屏障，“我有一件事，想请求您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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