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丝缠绕着那个身体,由周围成片的“死徒”保护着的茧,幼女静静地躺在里面,陷入了沉睡当中。这一次当意识睁开双眼,原本一片混沌的景象,现在开始有了分界。
周围是一片毫无意义的纯白色,但她已经可以感觉自己的双脚踩着大地。这里是她的精神世界,而在得到了新的肉体之后,她的意识已经恢复了所有的感知。
于是,她听到了在这个世界中不该出现的那个声音。
那是抽泣的声音。
“好痛……”
一个奇怪的地方接收到了不断传来的轻声哭泣,巫女摸了摸自己头顶上的尖尖的兽耳。在她的印象中自己并没有这样的耳朵,但现在,他并不想考虑这个问题。
是谁在哭?她在心中问着。接着,拖动这左右回摆的尾巴,她银发紫瞳、美丽成熟的身姿走向了哭声的来源。
“好痛……”
哭声越来越清晰,她清楚自己挣越来越接近。最后,在这一片白色空旷世界的一角,巫女发现了那个正在哭的孩子。
一个与自己一样长出怪异兽耳与长尾,但却遍体鳞伤,残破不堪的瘦小身影。
那是过去,一个名叫努依的小狼人,残留下的碎片。
遥远的远东,生活在某个庞大帝国的人在宗教大多接受的是佛教思想。于是,在大约公元八世纪之后,这个民族中出现了一种特殊的殡丧习俗。
头七。
虽然各地的“头七”习俗都不一样,但无一例外的,这个古老民族的人都相信,当一个人死后,死者的魂魄会停留于阳世七天。
七天,正好是一个星期的时间。实际上,如果询问一个死灵术专家,比方说海尔辛,他会说一个星期是一个初死之人的意识完全回归自然的平均周期。
具体来说,死亡后一分钟,游离的意识开始消散。六分钟,意识中的人性部分会开始丧失。三小时,意识会逐渐失去情感变成遵循本能的野兽。二十四小时,会失去对自我的认知成为单纯的幽魂。七十二小时,残存的意识失去了对生理活动的感知,这个时候生死变成了无意义的问题。而最后的第七天,就如同有机物彻底分解成了无机物一般,意识完全消散。
一般来说,降灵所使用的媒介都不是有灵魂的东西。但这一次,为了降下紫月的巫女,海尔辛使用了一个狼人的尸体,而并非一支单纯的笔。而现在距离月食开始,也就是努依死亡的时候,仅仅过去了一个多小时。
残存的意识保留了下来,依旧存在于这个身体之中。碎片抱着自己的身体,把脸深深地埋进了自己的膝盖里,没有看任何人,也不被任何人所看到。只是渐渐地,这个残缺的灵魂逐渐变得支离破碎,不断有细小的碎片从上面剥离下来,然后飞离到空中,在白色的世界中化成细微的粉末。
巫女明白,这是这个世界,她意识的世界正在清除上一代主人遗留下的负面遗产。
忽的,一块比较大的碎片从她的脸上脱落,在露出的脸颊上开了一个三角形的裂口。而这个灵魂也跟着颤抖了一下。
“努依……好痛……”
她的抽泣仍在继续着。看着哭泣的她,巫女感觉到了一股悲伤。在过去,她已经无数次伤害了这个孩子。而现在,她再一次眼睁睁看着这个孩子受苦,她再也无法忍受自己的不作为了。
尽管现在驱逐她的正是她自己的潜意识。
慢慢地,巫女放低了身体,蹲在了那孩子的侧边,她用手挽过那孩子的头,把这羸弱的身体揽进了自己的怀里,轻轻地抚摸着属于这片灵魂的黑色头发,感受着对方无助的颤动。
“不会痛了,不会再痛了。”
如同被母亲怀抱着的婴儿,那个孩子停止了颤抖。因为主体的接纳,那些意识中的清道夫也停止了自动运作,躯体的持续崩坏平息了下来。就这样,那份碎片感受着这份久违的温暖,她的抽泣也渐渐停了下来。
没有抬起头,继续把脸埋在膝盖之中,碎片问着那个紧紧抱着自己的东西。
“谁?”
巫女没有回答,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只是加重了力道,抱的更加紧了。最后,没有得到回答的碎片,也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
“……算了,谁都可以的。”
巫女看着碎片,眼神中透着慈祥与哀怨。她想不出自己现在还能做什么,只能轻轻地抚摸着那个孩子的背部,给予对法她能给的所有安慰。
“没事的,吾就在这儿,所以,不会再有事了。”
“但是,努依现在很痛苦。”
“那就说出来吧,哪里痛苦,哪里不舒服,说出来就会好受些。”
碎片楞了一下,面对巫女向她投来的好意,已经许久生活在那个地狱中的她有些无法适应。但面对那个无法忤逆的强大灵魂,只是一个小小碎片的她支支吾吾地开始诉说。
“努依感到悲伤。”
“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悲伤的了。”
“努依很害怕。”
“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害怕的了。”
“真的,不用再悲伤了吗?”
“是的。”
“真的,不用再害怕了吗?”
“没有错。”
“那么,你会一直陪在努依身边吗?”
听到了那块小小碎片的要求,巫女微笑着,把幼女的头放到了自己的胸前。
“不要紧的,无论发生什么,吾都会在汝身边,约好了,永远不会分开。”
“但是,努依……”
轻声说了这半句话,碎片便再也没有反应,她只是静静地躺在巫女的怀里。抚摸着那个孩子,巫女也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等待着她想要说出口为止。
然后,没有任何征兆的,她怀中的这孩子说出了一个词。
“……恨。”
忽的,巫女觉察到了怀中的变化,匆忙放开她,站起身向后退了几步。
与自己纯白的意识世界不符,漆黑的颜色开始从那个抱着自己的孩子身上不断地发散。这些诡异的物质开始侵蚀着这个世界,将一切染上这邪恶的色彩。
“这是!什么?!”
巫女看着成线状蔓延至四周的黑色,突然,一种强烈的情感伴随着剧痛流入了她的意识中。她的面孔开始狰狞起来,紧紧地捂着自己的头,跪倒在了地上,痛苦地大叫。
“!……这是……汝吗?”
伏在地上,她看向了这份情感的源头。那块来自于已经死去的小狼人努依,已经死亡了的她的意识碎片。
这份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意识是她死后一小时的产物,碎片已经丧失了很多的情感,包括欣喜与感恩,这些在她生前已经很久没有体验到的,对她来说已经不重要的感情。留下的,只剩下了那些不断重复,在海尔辛的折磨中为了保持自我而不断强化的负面情感。
对于海尔辛的恐惧,对于人类的绝望,对于自己身为祭祀候选人的悲哀,对于紫月巫女的怨恨。
想杀,想破坏,想要把这个曾经伤害自己的世界从这个世界上驱逐干净。这份已经能被称之为悲愿的东西,随着巫女自己的接纳,开始不断流入巫女刚刚构筑起的精神世界,占据着,吞噬着,侵蚀着她的意识。
不断地与这种并不属于自己的冲动坐着斗争,拼死取回主导权的巫女挣扎着站了起来。她看向了那个即便被黑暗笼罩,却一直保持着那个象征着自我保护姿势的碎片,默默地说了一句。
“是吗……原来汝是这样想的。”
按着自己的头,巫女跌跌撞撞,向着碎片伸出了她的手。
巫女很清楚,在那里的只是一个碎片,她的人性并不完整,正因为不完整,她才走向一个负面的极端。只要她有这个想法,那么这充其量不过是杂物的碎片,就会被彻底驱逐出这个世界吧。
想要解除自己与这孩子的痛苦,只要做出选择就可以。
然而巫女的手,却在颤抖着。
夺走了她的生活,夺走了她的幸福,夺走了她的身体,也夺走了她的生命。自己已经夺走了这孩子的一切,现在,连她的意识也要一并夺走吗?
那么自己所做的,与那个穷凶极恶的死灵法师有什么区别。
正因为知道原因因自己而起,她才会彷徨,才会难以选择,才会任由对方侵蚀着自己的意识。
“做不到……”
一阵剧痛袭来,但这与巫女跪倒并无关系。她双手掩面,眼泪从她纤细的指尖中渗出。在矛盾挣扎了许久,最后她放弃了。
“吾不能再夺去什么。做不到,吾做不到!”
然而,那份碎片并没有理会巫女的挣扎,轻轻地这个孩子说出了那句让巫女心碎的话。
“努依的愿望,你能为努依实现吗?”
自私的话语撕裂了巫女的内心。
要么,夺走她的意识,将这份碎片从这个原本属于她的身体中彻底驱逐出去。要么,接受她的愿望,完成她毁灭的欲望。没有第三条路,也就是说,没有逃避的可能,她必须做出选择。
彻底夺走这孩子的一切,或者为了这孩子什么都不做,任由不完整的她掠夺毫不相干的人。
这种事情是不能选择的。身为狼人之“神”的她,此刻却看着渐渐被黑暗侵蚀的天空,大声地哭喊起来。
“谁,谁都可以。教会这个孩子如何爱人,如何被人所爱。教会她什么是人性,什么是善恶。接纳这孩子所有的痛苦,包容她,了结她,最后求求汝,拯救你眼前这个孩子吧!”
“没有用的,这里只有我们两个而已。但是很快就会只剩下一个了,这样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碎片无情的话语,碾碎了巫女所有的希望。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空洞的眼神,无神地看着前方,看着那个她无论如何都想要拯救,却怎么也拯救不了的孩子。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除了继续抹去这孩子以外,真的就没有办法了吗?结果除了掠夺自己就真的什么都做不到了吗?
是的,巫女什么做不到,从过去到现在,她什么都没能做到。
但这并不代表别人做不到。
巫女站了起来,长发掩盖了她的眼睛,看不见她的表情。唯一看清楚的是,她伸出了那只象征着选择的手。碎片没有抬起头,从始至终她的面容就没有从膝盖中离开过,但感受着那只伸向自己的手,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你想要杀掉努依吗?”
“不,并不是。”
巫女说着,她把那只伸向碎片的手用重新放下了。她抬起了头,不知为何她的眼神此刻格外的悲伤。
“约好了,会永远在一起的。”
接着,她向着碎片走去。
“别过来!!!!”
突然,觉察到对方想要做什么的碎片发出了尖锐刺耳的叫声。精神的世界被扭曲,原本只有几步之遥的两人之间,一下子拉开了几十米的距离。同时,大量的黑色从碎片的身上投射出来,加速了对巫女的侵蚀。
但巫女并不在意,她看着那个碎片,悲伤而又悲壮地微笑着。
“没有用的,这里还是吾的世界。”
说话间,与漆黑的碎片一样,与世界同一基调的白色伴随着巫女的脚步,从她走过了路径发散出去。以两者为中心,天空与大地中黑与白交汇,时而彼此吞没,时而互相调和。在世界内画出了一副抽象怪异的画卷。
一步,一步,又是一步,巫女的脚步没有停歇。即便努依不断地试图拉开两人的距离,但在对这个世界的掌控中,一个残缺的碎片无论如何都比不过狼人之“神”的。
“努依说了!不要靠近努依!”
难听的尖叫,这是努依最后的威胁。但无力的她根本改变不了任何的事情,即便这一段路,巫女走了很久很久。但在遥远的距离,只要对方没有停下脚步,终究会被追上的。
现在,只要紫月的巫女把手放在碎片的头顶上,这个使她精神世界受到污染的杂物,就会和她的影响一起回归虚无。
就这样,巫女轻轻地把手伸向了那个紧紧抱住自己,始终没有抬起的头。
她的手指触碰到了那孩子的太阳穴。手指慢慢往下滑去,沿着她的颚骨向下搜索着。最终她找到了埋在大腿内侧的下巴,轻轻地用力,把这颗娇小的脑袋抬了起来。
第一次,巫女看见了这个碎片的脸。
黑色的眼睛充满了泪水,泪痕与之前崩坏的痕迹构成一张类似与花猫一般的脸。但撇去这些,巫女的眼中看到了她未曾见过的,努依生前最真实的一面。
“原来,汝是这样子的。”
在被海尔辛折磨之前,在伤痕累累之前,在这里的只是一个不能说是美丽,不能说是漂亮,不能说是可爱,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普普通通,但很干净,很纯洁,就像是邻居家里的一个小女孩一般,甚至连狼人这个特性都无法想象的,随处可见的孩子。
看着她的眼睛,彼此直视着,巫女慢慢俯下身,嘴唇贴在了她的额头上。亲情、友情、爱情,与这些东西都没有关系,只是对于一个孩子展现怜爱的一吻。
一瞬间,侵蚀世界的黑色如同被打碎的玻璃一般崩裂,又如同沙子一般崩解,最后彻底被白色与光取代。
抬起头,巫女温柔地看着那个孩子。她的脸上是愕然的,不明白为什么巫女要这么做,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存在着。她无法思考,因为她不能理解。她只是待在那里,等待着,等着有人告诉她这意味着什么。
但这件事,已经不能由巫女告诉她了,因为紫月的巫女已经没有时间了。
有什么东西从巫女的脸上掉了下来。一个细小的碎片剥落,使那一张美丽的脸庞变得缺少了一块。她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感受着那个细碎的空洞。她在看着眼前的这个孩子,看到她已经被修补完整的脸,轻轻地微笑着。
当巫女用自己的灵魂补完眼前这孩子缺失部分的时候,不完整的巫女,现在被认为是这个世界中的异物,开始被世界清除着。
而这正是她所追求的结果。
“没事的。”
抚摸着包含着原本象征着茫然、恐惧、悲伤、愤怒、绝望、憎恨等负面情感,又包含着她自身一部分的残缺碎片。她轻轻挽起了那个一直以来,为了保护自己而封闭自己的可怜灵魂。把她搂到了自己的怀里,闭上眼,在如同羽毛一般的光晕缠绕下,紧紧相拥着。
“这样便能一直在一起了。”
渐渐地,羽毛散去。在这本就是新生的世界里不再有任何的异物,只有那原先就有的,象征纯净的无意义的白色。无论是紫月的巫女,还是死者留下的碎片都不见了,在这什么都没有了。
只有一个幼小的身影蜷缩着,躺着,沉睡着。
她不是巫女,因为她的身体十分幼小。同样她不是碎片,因为她有着银色头发和紫色的眼睛。
一个由原先努依的精神为主体,寄托着紫月巫女所有情感的孩子。而巫女与碎片都没有消失,而是作为这个全新人格的组成部分,一直沉睡在它的体内。
她就是“努依”。紫月的巫女寄托于未来的某个期望。
虽然她不能拯救那个可怜的孩子,但总有一天,总有一天那个能够拯救原来努依的人会出现。现在就让自己与那个孩子一起,在这个全新的孩子中沉睡着,然和与这个孩子一起接受那人的感化,一点点学会一种叫做心的东西。
最后,从头至尾,什么也做不到的紫月巫女,做出了她最擅长的选择。无论是这孩子,还是自己,还有某个与这件事情不相关的人,她扭曲了所有人的人生,把原本属于他们各自拥有的全部都夺走。
这才是真正的逃避。
而如果那人出现了,便是只有那句淡化自己的责任,冠冕堂皇的说法。
“这是吾的罪孽,也是汝的命运。”
就这样,回忆着当时发生的事情,在夏洛特商会秘密房间中看着那面已经不再作为异空间入口,作为镜子纯粹被投影的自己。“努依”,现在是“紫月巫女”的这个幼女回过头,拉开了这个房间内那扇从未被锁上的房门。
如果她想要继续逃避下去,现在,她就必须去帮助那个被她强加上责任,某一个就算灵魂完整也思想扭曲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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