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圣爱丁格尔学院
深夜，圣爱丁格尔学院的建筑物依次熄灯，只留下学园里各处的路灯依旧亮着，招引着飞虫。远处忽然传来了这个时代很少有的引擎声，一辆新式内燃机车停在一个路灯下，华无恙走下车，回过头看着这个“会自己移动的房子”有些失神。
——他可不知道为什么海军司令部的人大半夜会来请自己，而且是强行请。
“华先生，我们会在这里等您。”车里那穿着军队制服的司机用生硬的汉语说道，“我还要负责送您回去。”
华无恙回过神来，一扭头忽然发现自己正站在老朋友的实验室门前。
实验室的门被推开，里面没开灯，只有最深处透出暗黄色的光来。华无恙对眼前这场景很熟悉，所以并不惊慌。他走到陈列架的最里面，看到一盏挂在输液瓶架子上的手提式钠灯，巴洛克正在那暗黄的灯光下欣赏自己解剖过的一具尸体。
“老华，你来了。”
“大半夜把我叫来这里干嘛？还有你什么时候请得动军方的人了？”华无恙满脸疑惑。
“康博巴奇将军托我办事，当然也得帮我个忙喽。”巴洛克将放置索尔尸体的手术台向华无恙那里推了推，“您觉得这个人的死因是什么？”
就为这事？华无恙有些狐疑地将眼前这具西方人的尸体观察了一遍，道：“面色发青，下眼睑有紫晕，应该是窒息而死——这事你问我还不如去找个旧汉唐时的仵作，我以前负责治病，不负责验尸！”
“不得不说把这两项内容分开是汉医系统的一大缺点，”巴洛克戏谑地笑了笑，他和华无恙之间经常有这种争论。
华无恙一下就有些生气：“现在来讨论这个？大半夜的？”
巴洛克忽然敛起了笑容，看了一眼那尸体说：“可我最初根本无法从尸体上找到窒息的诱因。”
华无恙愣了一下。
巴洛克凑近那尸体：“化验过血样，没有中毒迹象。脖颈周围没有淤血的痕迹，所以也不是被掐死的。此外身体上一处外伤也没有，然后我就束手无策了。后来我狠了狠心，从最麻烦的神经系统入手，结果发现尸体腹部的一个神经节被人用极其精准的力道破坏，造成神经节传导受阻，进而导致了呼吸用横隔肌的麻痹，令此人窒息而死。”
华无恙额头上顿时渗出冷汗，他终于明白巴洛克叫自己来的理由了：“按我们汉唐人的说法，这叫点穴……”
“你以前确实跟我说过这个，所以我把你叫过来。”巴洛克此时很严肃，“这个是可以实现的吗？”
华无恙沉吟了一下，答道：“我们汉医的确可以用针灸的方式，将银针刺入相应的穴道——即西医理论中的神经节，来达到点穴的效果。你刚才所说的那个神经节，应该是我们汉医口中被称为‘气海’的中谭穴。”
巴洛克忽然皱起眉头：“虽然汉医的银针刺孔很细小，但是也逃不过我的眼睛。这具尸体上没有任何银针的刺孔，凶手是徒手杀死这个人的！”
华无恙沉默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可找不出什么好的解释。
“另外，这个人可是个骑士新星。”巴洛克继续说道，“从他死亡现场的情况来看，他临死前曾与凶手激烈搏斗过。他手中可是有长剑和左轮手枪，而凶手却双手空空，并且杀死了他？这样的人真的存在吗？”
华无恙仍旧沉默着，他可以想象出当时的场景。这位骑士凭借手中的优良兵器奋力击出了自己的杀招，而凶手却如鬼魅般欺到近身，准确地点中了骑士的中谭穴，然后如鬼魅般悄然离去，留下这位骑士在原地痉挛，窒息而死。
一阵恍惚过后，华无恙忽然答道：“存在的。”
“哦？”巴洛克立刻来了兴趣。
“就在汉唐武侠小说里。”
巴洛克兴奋的神情瞬间褪下去，变成一种幽怨。
“没办法啊，老巴。”华无恙叹了口气，“和你接触之后，我一直试图用你们的理论来科学地解释汉医，但这个根本找不到什么科学的解释，只能说这个人能够穿过体表损害人体内部的神经节，这……这是东方传闻中的一种超自然的力量。”
“超自然的力量？”巴洛克立刻扬起眉毛，似乎很感兴趣。
华无恙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即汉唐理学中所谓的‘气’。”
实验室里顿时安静下来。巴洛克有些吃惊，他了解过一些汉唐理学，它绝对不是什么科学理论。汉唐理学认为“气”生万物，人也可以御“气”。西方文化体系中没有任何类似的概念，巴洛克一直以为汉唐理学就是一种表述不透彻的哲学理论，没想到所谓的“气”代表着一种超自然的力量。
巴洛克沉默许久，却又忽然舒展了眉头：“嗯，这就是最合理的解释了。”
“啊？”华无恙愣了一下。
巴洛克笑起来，他的笑容难以名状：“你不知道吗？这个世界是两面的。”
“两面的？”
“是的。可以用科学来解释的那一面，还有只有神学才能解释的那一面。这个结论本来就是西方科技派和神学派相互斗争之后的妥协，但即便信仰科学如我，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上存在一些科学无法解释的超自然力量。”巴洛克说着指了指尸体胸前那个十字形烙印，“虽然告诉你有些违反规则……这个家伙是个圣殿骑士，他们就拥有一种被称为‘圣印’的超自然力量。”
华无恙有些诧异对话竟然会涉及到这种内容：“圣殿骑士？”
“嗯，教会以为他们封锁了信息源，但军方还是拿到了这个情报。想来旧汉唐那么大，也一定存在一些拥有超自然力量的人吧？”
“你们果然是怀疑上了汉唐人吗？”华无恙叹了口气。
“对事不对人，老华。”巴洛克说着用白布蒙住尸体，“康博巴奇将军要我对这个人的死给一个解释，现在我可以交差了——你早些回百草居吧，要是在我这里留宿，我只能让你睡解剖尸体用的手术台。”
说完，巴洛克推开里屋的门，华无恙立刻看到唐烨这小子正躺在一张血迹斑斑的手术台上呼呼大睡。
巴洛克眼神中满是赞赏：“可不是谁都像他那么有魄力的。”
恍惚中，唐烨又蹲在那个绿葱葱的山坡顶端，眺望着远处如画般的山川和村庄，嘴里衔着甜草根。而那个形容邋遢的中年大叔又站在他前方，兴奋地指着远处的山势：“这是龙脉的迹象！在这里一定可以找到和龙有关的线索！”
唐烨吐掉甜草根：“先填饱肚子行吗？”
大叔转过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们可以到附近的村庄里打打牙祭，不过记住要低调，官府已经通缉我们了……”
“低调……话说回来我们为什么会被官府盯上啊？”
“谁知道呢？大概是寻龙这种事被认为忤逆皇权？”
“喂……”
大叔脸上那吊儿郎当的笑容忽然被收敛起来，然后他低语说了些什么。
——正打盹的唐烨被窗外路过学员的打闹声吵醒，揉揉自己的眼睛，伸了个懒腰。他伸懒腰时的姿势很奇怪，但最大限度的拉伸了全身的肌肉，仿佛他有练习某种体术。
他确实一直在习武，汉唐的武术。
这个安静的午后，闲下来的他小睡了一会儿，结果就又梦见了自己的师父。唐烨师父——用他师父自己的话说——是游医，其实说是游侠还差不多。这家伙也不好好治病挣钱，而是满世界的奔走，要寻找传说中汉唐的龙。唐烨就是被他在疯狂寻龙的途中收养的，然后就一起走上了这条发疯犯傻的道路。而后西方联军入侵，师父却又任性地在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干的地方战死。唐烨在逃亡的过程中收留了小萱，而后又继续逃亡。
至于从开始到现在的那些事的细节，唐烨虽然不肯忘记，但已经不想去回忆了。每个人都有这样一种回忆，刻骨铭心，但却只能深埋心底。
实验室西面有一扇门通向一个房间，那里就是巴洛克的办公室兼宿舍。巴洛克从里面探出头来，正好看到唐烨正扭头看着窗外人来人往的情景，实验室外面的空地上种着一种气味特别的乔木，可以驱赶蚊虫，所以学生们大多选择此地作为室外聚会的场所。看着那些学生颜色各异的头发和瞳孔，唐烨并没有表现出一个一个初来大都市的汉唐人该有的好奇。他来这所学院已经三天了，整天待在实验室里，足不出户。
巴洛克有些搞不明白这个少年，谁会主动整天与罐装的人体器官为伍？还在报酬都送人的情况下——难不成这家伙来这里纯粹是想给那个燕小芝献殷勤？
后生可畏啊……现在仍旧单身的巴洛克有些感慨。
“小唐。”
唐烨把思绪收回来，应道：“现在又要干活吗？”
“算是吧，你得把我晚上上课用的教学器材准备一下，”巴洛克指了指实验室角落里的一个储物区，那里有东西被白布蒙着。
唐烨走过去揭下白布，立刻看到了一具人体骨骼模型和一具人体肌肉模型。这两个模型都是真人大小，很逼真。虽然蒙着白布，但还是积了些灰尘，看来使用的频率并不高。
“不是真的尸体啊？”
“我倒是想用，”巴洛克哈哈笑了两声，“但是那样玛莎修女会把我绑上十字架施以火刑的——把伯恩和玛索都擦拭一遍，晚上要用到。”
“伯恩和玛索？”
“就是‘bone’和‘muscle’。”
因为西方人以晚宴为主餐的习惯，圣爱丁格尔学院在晚间没有什么课程安排，而巴洛克的人体生理结构学却是例外。按照他的说法，从生物学的角度分析，晚间六点钟到八点钟才是人脑最活跃的时候，而大多数人却浪费这段时间让血液在肠胃里流动。另外西方人重视晚宴也和一些宗教传统有关，巴洛克竟然从玛莎修女手中争取到了这个课程安排，几乎让整个学院的学生肃然起敬。
对于燕小芝来说，巴洛克的课她是必修的。今晚这节课是巴洛克在这一学期的第一节课，她和她的室友胡兰都早早过来占座，没想到她们到了之后人已经不少了。想来是“圣爱丁格尔唯一敢直面玛莎修女的男人”这个噱头吸引来了不少医学院以外的学生来旁听。
医学院是大分院，教室也特别大，燕小芝和胡兰坐在中间的座位上，就已经觉得距离讲台好远。两个女孩唉声叹气，互相发着牢骚。
“跟着迟到公主果然不行啊……”胡兰一如既往地埋怨着自己的室友，她父亲在旧汉唐时攒下了不少资财，现在是申城的一名富商，以至于这家伙平时有些大小姐的做派。
“要不是我叫你，你午睡还没醒呢！”燕小芝十分不屑地斜了一眼胡兰。先不说这丫头的英兰语多么令人伤心，西方人午睡的习惯她倒是学得登峰造极。
“sorry，sorry——话说据可靠消息，这个教授长得很帅！”胡兰急忙转移话题。
燕小芝回忆了一下那天她见到巴洛克的情景。她面前的巴洛克穿着一身血衣，摆弄着一具尸体——要说长相，巴洛克很年轻，一头棕色的柔顺卷发，确实很帅——但彼情彼景，任谁都不会把注意力放在巴洛克的长相上的。谁知道待会儿巴洛克会不会一身血迹地走上讲台？
胡兰此时正望着教室门口，双手捂着胸部，仿佛那里有什么正砰砰直跳。
巴洛克平时都待在那阴暗的实验室里，学生们很少见到他，燕小芝有些不忍心去毁灭胡兰的幻想……
上课铃终于响了，教室里的议论声渐渐平息，然后许多人都屏住呼吸，教室里顿时安静得有些压抑——关于这个教授的传闻太多了，现在得以见到本人，这些少男少女们都不由得紧张起来。燕小芝也有些紧张，不过她担心的是待会儿会不会看到太血腥的画面。
上课铃声停止后，那短短的余音中，教室的门被准时推开。学生们都望过去，只见教室门口突然探出来一张诡异的脸——那张脸，没有皮肤！
霎时间，教室里响起一片女孩子的尖叫声，靠门口比较近的学生见了鬼似的赶紧退后。
然后门口又探进来一个骷髅头。
这下大家稍稍冷静了一些，都有些奇怪。这时唐烨才出现——他一手夹着一个真人大小的模型，进门时很不方便，这才慢慢挪了进来。他在众人的大眼瞪小眼中走上讲台，把那两具模型摆好，然后就面无表情地站在旁边。这个东方少年换上一身西式制服后却也出奇的俊朗，再加上那明显与自己年龄不符的一脸沉静，让某些女生小声议论起来。
燕小芝面色煞白，她忘了还有这个家伙。
巴洛克这时才走进教室，他仿佛换了个人，身上的白大褂白净发亮，棕色的卷发也闪着光泽，看上去非常具有学术气质，并且风度翩翩。学生们这才安心，马上用热烈的掌声欢迎这位传说中的教授。最初逃离自己座位的那些学生有些尴尬地坐了回去，互相取笑。
燕小芝松了口气，这个家伙总算打点了一下才来上课，天地良心啊。她一边鼓掌一边挤了挤胡兰：“怎么样？满意吗？”
胡兰没有鼓掌，连视线的角度也有些不太对：“那个男生是哪个学院的？”
“哪个男生？”燕小芝顺着胡兰的视线望去，结果看到了唐烨，然后她就僵住了，“他……他不是学院的学生……”
“你怎么知道？”胡兰好像发现了什么，突然凑到燕小芝跟前。燕小芝急忙往后躲，同时指了指自己胸口的金属链子：“他没有十字架啦！”
“嚯嚯！果然小芝的注意力也在这个帅哥身上吧？”
燕小芝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深知自己这位室友的八卦功力有多深，于是一巴掌把她拍到了课桌上：“好好听课！”
燕小芝本来就是大嗓门，这一声更是来得惊天动地，整个教室都安静了。唐烨跟着教室里的学生们一起将视线集中到燕小芝这里来，看到燕小芝后却又面无表情地低下头。
燕小芝看到唐烨那收回的目光，愣了一下。
巴洛克甩甩教鞭，还朝燕小芝眨眨眼：“Thanks，my lady。”
学生们只是小小地骚动了一下，很快就安静下来。
巴洛克开始用纯正的英兰语讲课。英兰是当今世界上殖民地分布最广的国家，所以英兰语基本上世界通用，即便是坐拥教廷的骄傲的帝鲁人，也为了推广教义开始用英兰语传教——也就是英兰人的死对头佛郎机人不屑于讲英兰语。圣爱丁格尔这所学院，授课语言就是英兰语。巴洛克这个人讲课时一改自己冷血屠夫的形象，幽默的讲述掀起了一阵又一阵的笑声。
胡兰本来英兰语就很渣，现在注意力又全被唐烨吸引了过去，根本无心听课。燕小芝自动过滤掉了巴洛克讲课内容中插科打诨的那一部分，拼命地做着笔记，但脑海里却总是回旋着唐烨说过的话，挥之不去。
“那个少年很有趣的吧？”
燕小芝忽然听到有人在身后这么说，吓了一跳。她回过头，却看到付华正坐在自己身后的位子上，吓了一大跳。
“你经贸学院的人来医学院干嘛？”
“来见识一下传说中的教授。”付华推了推镜框，视线落在唐烨身上，“另外为了复社的活动，我也是有必要了解一下西医的体系的。可以说西方医学的发展动摇了其神学的根本，进而推动了社会思潮的转变，这对我们很有借鉴意义。”
燕小芝现在很确定坐在自己身后的就是那个付华，这家伙整天关心的就是这个
“但是一个教会学院里却设立了医学分院，不是很讽刺吗？”
“该怎么说呢……”付华却叹了口气，“这也正是我们不如西方人的地方——你认识那个少年吧？”
燕小芝猛地转过身：“你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但现在我知道了。”
燕小芝竖起眉毛就要发火，付华忽然将食指放到她唇边，示意她安静。
前排的学生们忽然吵闹起来，有的还吹起口哨——巴洛克将随身携带的几张图挂到黑板上展开，里面有几幅表现人体特征的**素描。虽然在场的人多多少少都在美术课上接触过这个，但巴洛克的图在细节上有些过分，让这些青春期的男孩子和女孩子们一下子聒噪起来，更何况他们所处的还是风纪严格的教会学院。
在这一片聒噪中，燕小芝愣愣地盯着自己唇边的那根修长的食指。
“下课后把他约到复社活动室去。”
付华说道，然后坐好继续听课。
燕小芝回过神来，皱着眉头又去记笔记。
讲台上巴洛克已经开始讲人体肌肉分布，唐烨听不懂他在讲什么，但还是很默契地及时将相应的模型搬到了巴洛克身边。当他讲到腹肌的时候，有个很胖的男生忽然抗议说那里怎么可能有肌肉。一些有些调皮的学生抓住这个机会，跟着一起起哄，搞得巴洛克很无奈。有个男生甚至解开上衣的扣子，露出平坦的肚皮以佐证自己。他们并不是蠢到不知道腹肌的存在，只是想在这个少有的可以放松的时间放松一下。
唐烨蛮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切。在旧汉唐时，师徒之间的关系很严格，当学生的如此放肆，在旧汉唐是要挨板子的。而这些学生和巴洛克的关系……很像他和他师父。
巴洛克正束手无策时，忽然看见了讲台另一头的唐烨，忽然用教鞭朝他一指：“小唐，把上衣脱了！”
教室里忽然渐渐安静下来，胡兰则像个弹性极好的木板似的“扑棱”一声坐直了。在场的西方学生多少还是懂一些汉语的，他们很清楚巴洛克刚刚表达的意思。
唐烨很冷静地看了巴洛克一眼，在确认了巴洛克没有在开玩笑后，开始解衣扣。学生们再次屏住呼吸，燕小芝扶着额头，旁边的胡兰则兴奋地发抖。
上衣被脱下，唐烨面无表情地站好，展现给那些学生的赫然是八块标准的腹肌。巴洛克很满意地笑了笑，直接拿唐烨当模型开始讲腹部肌肉分布。以那个胖男生为首的起哄者们羞愧地坐好，其他一些男生吹起了口哨，而许多女生则尖叫起来。
胡兰掐住燕小芝的脖子晃来晃去：“穿衣显瘦，脱衣有肉，从现在起他就是我男神！！”
唐烨一动不动，很乖地展示着自己习武锻炼出的肌肉，同时有些不满地斜眼看着正讲得起劲的巴洛克。
“您可没告诉我助手还可以这样用啊。”
巴洛克只顾讲课，但有一瞬间他脸上掠过一丝常人难以察觉的疑惑。
因为角度的关系，整个教室里只有他看到，在唐烨的后背上有一片纹身。那是一条金色的龙，它那满是鳞片的身躯盘曲着，几乎占据了唐烨的整个背部。
复社的活动室是主教学楼顶层，可以说这一层是社团活动室的集中分布地。活动室很宽敞，内部装修是汉式风格，墙壁上挂着许多汉唐字画。活动室里摆着一张唐花木的长桌，桌子两边各有一排书架，书架上摆满了汉文的线装书。长桌中央放置着几套文房四宝，还有一摞上好的宣纸。而在窗台上，还摆着几盆浓艳的牡丹。
乍一进去，唐烨还以为这是某个汉唐文人的书房。
——燕小芝根本没出手，是胡兰用死缠烂打的方式把唐烨约到了这里。唐烨凑到书架边，仔细打量着那一排排的线装书，对旁边胡兰那炽热的目光不为所动。
“你叫唐烨是吧？你今年多少岁？十二星座里是哪个星座？”胡兰锲而不舍。
“十二星座？”唐烨似乎不知道这个最近在年轻人中流行起来的东西，“……我十二生肖里属龙。”
“十二生肖……”胡兰卡了一下壳，“我也属龙！火龙的龙！”
唐烨显然很不爽，他有些无奈地坐到桌子旁边，向对面装空气的燕小芝问道：“你们这个社团平常都干些什么？”
燕小芝没料到唐烨会忽然和自己说话，但她早就对所有可能的突**况全神戒备了，于是她立刻面不改色地答道：“收集，研究汉唐文化，并力图将其复兴。”
“把生肖龙说成火龙的家伙，”唐烨瞅了一眼胡兰，“要复兴汉唐文化？”
“无视她就行了……”燕小芝没想到唐烨会在这里较真。胡兰才不关心什么汉唐文化，她只关心时髦的文化，加入这个社团也只是因为课外活动占一定比例的学分罢了。
唐烨又扫了一眼那一排排书籍。有诗歌总集《全唐诗》，古汉语散文集《东江汉赋》，还有讲文人轶事的《学林》，也有一些神怪故事集，甚至还有一本《江淮八艳》。
“诗词歌赋，才子佳人，风花雪月，你们认为这就是汉唐文化的全部吗？”
“那还有什么？”燕小芝忽然觉得唐烨的表现有些奇怪。燕小芝是那些书籍的搜集人之一，她花费可很多的心血，被唐烨这么说她很不服气。
唐烨却陷入了沉默，他似乎也并不清楚自己这个问题的答案。
“还有金戈铁马，战城白骨。”
屋里的人猛地回过头，发现付华正站在门口。付华朝唐烨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伸出手去：“鄙人付华。”
唐烨看着付华伸过来的手愣了一会儿，抱拳道：“在下唐烨。”
活动室最里面还有一扇门通向一个小里间，这个里间实际上也是会长付华的办公室。付华打过招呼后就把唐烨请到了里面，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事情。胡兰很是气愤，她还没讨到男神的住址呢，而燕小芝则只是盯着通向里间的门沉默不语。
燕小芝自认为很了解付华，但这个家伙有时候会变得神秘兮兮的。燕小芝不知道付华是出于何种原因盯上了唐烨，她隐隐有些担心。
付华取的这个“复”字，向来不只是复兴汉唐文化的意思。
“哼！会长也太不厚道了！我男神刚来就想把他发展成社员吗？”胡兰又开始发牢骚。
燕小芝懒得搭理她，这时文嫣忽然推开门走进活动室，朝燕小芝吐吐舌头。
文嫣不是复社的成员，但她课余时间也会来这里参观一下。
“啊，文修女！”胡兰仿佛见到了救星，她一把抱住文嫣，“圣女大人，我恐怕已经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一个人，您能安抚一下我悸动的心灵吗？”
文嫣温柔而又不可抗拒地推开胡兰：“我已经嫁给主了，不在这类问题上发表意见。”
“哦，主的女人。”燕小芝收回思绪，也加入了调戏修女的行列。
“主有八块腹肌吗？”胡兰很不屑。
每次文嫣来燕小芝她俩都会拿她的修女身份开玩笑，文嫣蹙起眉头，清秀的脸上溢满怒气：“玛莎利亚老师应该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别找玛莎修女啊！”燕小芝和胡兰齐声喊道。
唐烨坐在付华对面，有些警惕地望着这个略显书生气的少年。
付华推了推镜框，吊灯在镜片上投射出一片光晕。他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你来这所学院的目的是什么？”
唐烨沉默着，他知道自己的行动会惹来麻烦，但没想到先盯上自己的竟是一个学生。
“教授助理的身份一看就是个幌子，那么你来这里必然有什么其他的目的。你的言行举止时刻遵守着某种规矩，非要说的话应该是旧汉唐武行里才有的礼仪。王朝灭亡之后仍习武的汉唐人已经不多了……我想根据这些我大概能猜出阁下的身份和立场——所以，你来这个西方人主导的学院来会做些做什么呢？”
付华用审视的目光盯着对面的少年，那天从窗户里见到他时付华就从他身上读出了很多信息，这让付华对他十分好奇。
“与你无关。”
意料之中的回答……付华笑了笑，忽然站起来：“那如果我是复国军的一员呢？”
语出铿锵，瞬间静默了整个房间。
付华这一代人五年前才十岁出头，国难临头时他们还未知人事，遑论参军。之后他们就在西方文化的熏陶下长大，没有见过也并不记得那个民族惨烈的模样。他读过很多关于旧汉唐的书，知道那个汉唐也曾有烈火般的男儿，血染过的沙场。而现实中他看到的，却是一个越来越恭顺的汉唐，似乎这个民族荡气回肠的曾经根本就是一场幻梦。
而刚见到唐烨时，付华立刻就从唐烨身上发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息。
正是那种荡气回肠的气息。
而复国军，是现在仍旧活得荡气回肠的汉唐人。在现在的东方，哪怕只是说出这三个字，都会是死罪。付华此刻已经赌上了一切，他并不是复国军，但他很想加入复国军，面前这个少年就是一个机会。那种气息，只有曾经浑身血腥的人才能拥有，只有长时间生活在厮杀中的人才能拥有。这种人，只能是复国军！
但沉默非常短暂。
“还是与你无关。”
付华愕然。
唐烨的眼眸犹如静水流深，在付华思绪澎湃时根本就不曾泛起一丝涟漪，仿佛里面藏着一个被隔绝的世界，近在眼前，拒人千里：“不管你是谁，都与你无关。”
良久，付华终于明白是自己太多情。唐烨所背负的东西，和自己想象的根本不一样。
“哦，打扰了……”
“你是复国军的事我不会说出去的。”
付华坐下来，无奈地点点头。
唐烨离开时径直穿过了活动室，根本没理会胡兰的挽留，也没有多看燕小芝和文嫣一眼。这家伙以陌生人的身份被请来，走的时候还当自己是个陌生人。
“他是谁啊？”文嫣不安地问道。
燕小芝又一次被冷落，有些心烦意乱，没顾上回话。这时付华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燕小芝立刻像抓贼似的截住他：“你跟他谈了些什么？”
“是啊，说了什么，搞得我男神心情这么差？”胡兰也跟着起哄，她此刻内伤不轻。
“我跟他谈入社的事来着，结果被拒绝了。”付华轻描淡写地说道，“现在我们来讨论一下近期要举办的社团联辩论赛吧。”
又是一个深夜，映照着银色月光的树丛被海风拂过，涌动起来，仿佛冲上陆地的海浪。圣爱丁格尔学院的钟楼在一片银辉中巍然伫立，而楼顶的十字架上，却忽然出现了一个身影。
这个时间整个学院都已入睡，包括经常工作到深夜的巴洛克。钟楼顶端是学院的最高点，唐烨站在这里俯瞰整个学院，仿佛是要寻找什么。
他拿在手里的，是那个黑色的卷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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