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代庄的头发有些打结,侍女帮她梳头时稍稍用力,头皮一痛,不禁低呼出声。
侍女吓的顿首求饶,代庄好笑地说:
“没事没事,你下去吧,我自己弄。”
侍女走后,她站起来绕过屏风,看到博言已经醒了,正要起床,便将梳子递给他。
天气炎热,博言给她梳了双丫髻。
代庄侧垂着头,摸了摸扎起的髻发,童稚的嗓音带着清脆的笑意,说:“谢谢!还是你比较厉害呀。”
博言拉过她的手,将她的衣袖往上捋了捋,眉头微微一皱。
“这几月太阳正烈,你还是少出些门。”
代庄低着头,摸了摸胳膊上的红点。
“倒是不痛,就是看起来有些吓人。”
博言在她脸上看了一会儿,问道:“你昨夜里……又做噩梦了?”
“没有啊。”
“那怎么哭了?”
代庄疑惑的想了一会儿。
“我也不太清楚,想不起来……我的哭声把你吵醒了吗?”
博言将指尖移到她的眼角。
“眼睛红了,还有些浮肿。”
“唔……没关系,就算做了噩梦,只要不记得就不会害怕,随它去吧。”
代庄怕自己露出难过的表情被博言追问,连忙笑着说:“趁现在太阳不大,我想出去一会儿,山庄门口的那株紫桐花可漂亮了。”
说完也不等博言回答,啪嗒啪嗒的跑了出去。
清晨的紫桐花正是朝露待晞,花香尚带着几分夜露的味道。坐在树根上代庄的身影,在参天大树的背景下,显得非常渺小。
无所适从,大抵就是她现在的感受。
昨天白珩和皇丘所说的话,她大多都听不明白。只有一点,似乎自己在博言身边,对博言来说非常不好,会危害到他。这其中的因由她不得而知,不过他们也是替博言着想,那样说便有那样说的道理……
那……那他们会用什么办法,在博言无法察觉的情况下,让自己无声无息的离开呢?一个冰冷的答案在脑中一闪而逝,代庄的胃都要痉挛起来。代庄不想给博言带来麻烦,但也不想变成那个冰冷的答案。代庄心想,看来只能主动离开,不舍也好,难过也罢,她总要面临这样的选择。她原本以为,可以等到很久之后,等她慢慢长大,长到足以承受诀别的程度。如今这诀别迫在眉睫,她得镇定一点,不要到了最后,还给博言留下软弱好哭印象。代庄这样告诫自己,眼泪却不受控制的流了下来。
透过泪眼朦胧的视线,她看到白珩迎面走来,心里更加难过。代庄不想示弱,背过身去,连忙用手揉去眼泪,却是徒劳无功,它依旧滚滚而下。
“怎么一个人坐在外头哭泣?谁惹到你了?”白珩走过来问。
“没什么,”代庄吸着鼻子,“就……就是想家,我想回家了。”
白珩挑了挑眉,突然轻声一笑。
“想家的话,我可以送你回去。”
“不,不用了。我会跟博言说,他会送我回去。”
“万一他不放你离开,要怎么办?”
“他不会。”
“我是说万一。”
代庄对白珩盯视自己的目光有些畏缩,但她还是摇头否定。
“没有万一,他不会替我做决定的。”
“有些事不能抱着侥幸来看,你得做好最坏的打算。万一他要把你留下,恐怕你一生都回不去了。”
代庄本想顶撞,但想起自己那个可怕的猜测,看起来文质彬彬的白珩,却让她心底发寒。
“那,那你要怎么送我回家?”
“首先,你得告诉我家住哪里。”
“……在九居,代国。”
白珩惊讶片刻,又问:“你得说详细一点,更具体的位置在哪儿?”
“我不知道。”她并没有撒谎,代国的家在哪个位置,她的确不知。
“那你父亲,或者亲人的名字总该知道吧。”
代庄闭口不言,这件事她无论如何都不会说。
“不愿说,便不好打听你家在何处,只能将你送到代国为止。”
“到了代国,我会自己想办法的。”
“既然如此……你要记住,别在公子面前露了口风,做得到吗?”
代庄点头,心中有些迷惑。
“你要怎么把我悄悄送到九居?”
“这你不用去管。”
“如果……我是说如果。”代庄小心翼翼地问,“如果我不接受你的帮助,而是让博言送我回去,那样的话,应该也没事吧?”
“也许,不过机会只有一次。”白珩意味不明地的笑了笑,接着说,“衡山下的小城,过一段时间将要举行秋祭,仪式非常隆重,会持续二天二夜。你可以让博言带你下山看看,定然会不虚此行。”
“去看秋祭……跟我回家有什么关系吗?”代庄警惕的问。
白珩的笑容渐渐隐没,脸上浮现出漠然的神色。嘎地,他伸手在代庄的头顶上摸了摸。露出一丝礼貌而又刻意疏远的笑意。
“看来你没在公子身边白白待了这些时日。不过女孩——还是不要太过聪明,不然以后可是会非常幸苦哟。”说着,他话锋一转,“你愿意配合的话,那是再好不过,也省去不少麻烦。”
“怎样配合?”
“在街市上,想办法将公子支开一会儿。对你来说,应该不困难吧。”
“……我不知道。”
“做得到便做,做不到,也会有其他方法。”
其他的办法是什么办法?
目送着白珩悠然离开的背影,在这炎炎夏日,代庄只觉得手脚冰冷,心里比压了几百斤石头还要沉重。
太阳越来越大,大到足以让人像冰雪一样消融的程度。而闷热的天气,给她难以承受的重量,又增加了潮湿的晦涩。
眼前的空气微微扭曲,夏末时节,正卯足了力气嘲笑姗姗来迟的初秋。
如果仔细观察山木的色泽,就会发现,其实已到了强弩之末的程度。
廊后浅池中垂樱的叶子,散发着盛极必衰的哀兆。但对代庄来说,落木萧萧,飞叶漫天的秋冬之日,自有秋华翩舞的美好之处。
这时的山色依旧苍翠,昼热夜凉,寒露夜眠,需得盖一床薄被才能安睡。
长夜未央,代庄迷迷糊糊的醒来,身侧无人,只见屏风上的光影透出些许微芒。撩开帐幕,代庄到屏后一看,见博言只穿了亵衣坐在灯下看书。
“吵醒你了?”博言放下竹简,将她有些冰凉的脚放到自己怀里。
代庄打着哈欠,还没从睡梦中完全清醒,身上都是软的,听他说话便乖顺的摇了摇头。半晌才问:
“这么早就起来,你最近很忙碌吗?”
“不过是醒来无眠,打发时间。”
代庄的目光落在案头,已经看完,放在左手边有高高一摞。博言又拿起新卷,拆开后看了一会儿,代庄百无聊奈地问:
“你在看什么?”
“商泽的情报。”
代庄“唔”了一声,其实没什么兴趣,一时不晓得怎么接茬,才顺口问,“什么情报?”
博言慢条斯理的看完之后,说:
“这几年商泽国主的身体每况愈下,太子王子党派纷争,”博言说着拿起几上的小剪子,将烧焦的灯芯剪掉,将剩下的灯芯往上挑了挑,火光立马明亮了几分。放下剪刀,他继续说:“现在王子越,王子炁纷纷落马,太子笙与二王子咸焕争的你死我活,素有贤名的九王子绪,却悄悄离开……”
博言眼看代庄拉起他的衣袖,把脸埋在里面,不耐烦地扭来扭去。
“……我倒忘了,你向来不喜欢听这些东西。”
“是听不懂啦……”
博言缄默下来,室内一片寂静。
这似乎是个不错的时机,代庄几欲张口,每要张口时,便有一种无形的阻力让她胆怯退缩。
“怎么,想说何事。”
“……我们一直都要待在山庄里吗?”
“你厌烦了?”
“不!不是!就是觉得……”代庄一时词穷,半天才干巴巴地说,“觉得到山下走走也不错,要是能碰上祭典什么的,应该很有趣吧。”
“最隆重的要数冬祭,离现下最早的是秋祭。不过,听闻临泽的秋祭颇有特色,还会举行二天二夜,到时可以多呆一阵。”
“好。”代庄点了点头,收回自己的脚,“你慢慢看吧,我还想再睡一会儿……”
而且现在凉飕飕的,手臂好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重新钻到被窝里,代庄有些疲累,闭上眼很快就睡着了。
诚如博言所说,临泽的秋祭的确颇有特色。特别是夜晚,人们会提着各式各样的白纱灯笼,在热闹的街市上四处闲逛。
最初,灯笼是送祭队伍里的道具之一,经过漫长的岁月,渐渐演变成现在这般,成为娱乐助兴的工具。
“再往北走,王城的祭典一定比这里还要热闹吧?”代庄趴在博言的背上,看着夜晚的街道被火光映照的堪比白昼。
空气中飘荡着焚香的气味。
“若是想看,下次我带你去王都。”
代庄没法回答,咚咚锵锵的鼓乐震耳欲聋,孔武有力的男人们身着丽服,头戴面具,一大队人抬着一尊尊宝相庄严的神像在街道上□□。据说要绕城三周,然后应门大开,抬到城外一座山庙里供奉。
代庄感觉到博言驻足不前,目光被这行诡秘的队伍吸引着,直到队伍渐渐消失在烟气缭绕的迷雾里。耳畔依稀听到若隐若现,那种摄人而奇异的乐调。
分开的人群又迅速合于街道上川流不息,孩童手里的灯笼悠悠荡荡,像漫天低飞的流萤。
代庄突然间难过起来,眼泪扑簌簌滑落,一股撕心裂肺的悲恸萦绕不去。
博言的脸侧沾上了冰凉的液体,甚至流进嘴角,又涩又咸。
“这是为何?怎么突然哭了?”博言将代庄放到地上,替她抹掉不停滚落的泪珠。
“我也不知道……”代庄垂着眼,睫毛上还粘着泪珠,她胡乱揉了揉,笑着说,“我也想要一盏灯笼,可不可以?”
“那便走吧。”博言点头,又说,“人太多了,我背你。”
“没关系,总麻烦你也不好呀,我在这里等一会儿。”
“你……”博言皱着眉,然后几不可闻地轻轻一叹,将她拉到路边显眼的大槐树下。
博言将要抬步,代庄却猛然拉住他的衣袖,神情有些无措,有些惶恐。
“若是害怕,那便同我一起?”
代庄没了言语,握住衣袖的手缓缓松开。
博言弯下腰,将脸贴在代庄冰冷的脸颊上挨了一会儿。
代庄目送博言离去的背影,就像看着素云被惫懒的飘风吹散。在朦胧摇曳的火光里,那种难以安慰的哭泣,怅然若失的流走了。
她抬起头,望见那星辉璀璨的苍穹,比身边这万千灯火还要绚烂。
但忙碌于人间红尘的繁华热闹,没有谁抬头仰望。
人群再一次避到路边,看神乐舞动的队伍第三次游走在遍布纸屑与杂物的街道,然后使向城门大开的方向。许多百姓抬起脚步,跟随着队伍缓缓移动,想要目睹结束狂欢前的最后盛宴。
博言则在人影渐少的街尾默然驻立,没有在大槐树下看到想要看到的人影。只有那盏素灯,在夜风里温柔的摇曳着。
“这样也好……”他对自己说,至少往后,生活又能恢复以往的步调。
现在,一切不过是回到原点而已,就像意外脱轨的齿轮再次衔接,甚而听到机械重复的韵律。
当白天由奏这韵律的齿轮日复一日的推演,每一著精心谋划的落子磨灭檐廊外伏案书绘的幻像,渐次飘落的秋叶,绰约的姿影投射在紧闭的格子窗扇上。
然而,无法安宁的却是沉寂的夜间,惊梦的寒意从指尖蔓延,一丝一丝,渗入早已枯竭的肺腑。
博言在黑暗中信步走到庭中,凉风不仅没能驱散内心的彷徨,反而让他在静默中徒生茫然。
“如愿——”博言低唤一声,叫来最近方回的属下。
“公子有何吩咐?”
“你——效忠的是太子,还是我?”
如愿心头一紧,稽首而拜。
“恕如愿愚钝,不解公子之意,还请公子明示。”
“那你觉得,博言是太子,还是我?”
少年的声音固然美妙,但如愿可无心欣赏,她不知如何回应,额头直冒冷汗。
博言低下身子,从如愿的腰侧抽出长剑,在手中把玩片刻。他短促的笑了一声,认真的托着剑身,放到如愿面前。
“是谁都无所谓,他们早就融为一体。不过……若非看到代庄,我大抵永远也不知道,这其中到底有何区别。”博言的嘴角挂着那一分完美的弧度,眼中没有半点波澜,仿佛事不关己,他说,“事到如今,有没有区别早就不重要了。博言失去的东西,等同于死亡和时间的价值,失去了,便没有挽回的可能。不像代庄,她还有机会,她还能拥有更多。因为她感知世界的知觉尚未磨灭。”
她还能因为痛苦而悲伤,因为喜悦而快乐,发自内心,由衷的感知它们。
而对博言来说,他唯一能拥有的,只有战争这充满尸臭的墓地,这是他的价值所在,也是他的终点——这是遇见代庄,让他察觉到的。
他并不觉得难过,因为让他明白这一点的,是从镜子里窥见的暗影,而非牵动人心的感受。那么他拙劣的努力,是否能让藏在代庄那一半黑暗里的镜子,再也不会映照出人间的浊流?至少,能够让代庄的眼泪和微笑,自由自在,永远的维持下去。
所以……
“不要伤害她。”
博言的目光落在如愿身前,落在那把泛着寒光的长剑上。
“不要因为我,去伤害她。”博言又说了一遍。
如愿抬起头,目光坦然。
“请公子相信,这件事我没有参与。”
“我知道。”博言淡淡地说,“但我希望你能记住,有些错一旦触犯,便没有赎罪的机会。我也不希望,有一天再次遇见她时,她问我‘如愿去了哪里?’而我无法回答。”
“如愿谨记。”
“我不会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惩罚你们,却不介意破例一次。毕竟,这件事总得有人出来承担,执行的任务便交给你了。”
“是——”如愿苦涩的应下。
博言把寻找代庄的任务也交给如愿,特意交代,若是代庄平安无事,便不用去惊扰她,暗中保护便可。
说到底,代庄她自己决定的事,谁也不能随便插手。
在博言认真思考后得出的答案里头……他想,对年幼的孩子来说,尊重是不是最宝贵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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