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轮无瑕，高挂中天，白色巨翼携人影闪现。月影斑斓，投射在男子嘴角紧抿的脸庞，也照亮他身后的无数飞弹。弹身漆黑，刻着S开头的道道纹路，整枚飞弹急速翻转，银色弹头反射月光。绯色烈焰从尾部喷射而出，极高温扭曲空气，几乎要把周遭一切熔化。
再一次空中翻腾，迅速急转向下俯冲，剧痛从肋下袭来，额角的伤口渗出暗红血丝朝空中飘散。他咬紧牙关舒展翅膀，迫使身体在和地面亲密接触的一瞬与其保持平行。飞弹顺着翅膀划出的气流追逐，掠地而过。
黑色的地面一望无际，没有任何地方可以成为暂时的避难所。月光穿梭，在近地处消失殆尽，也消去了他的视野范围。迅速而敏锐的判断需要充沛的精力，此刻他做不到。拼尽全力向前疾飞，任何一点凸起于地的障碍都会让他失去前进的动力，立即被追上，顷刻间飞灰湮灭。
但是他不能死，自己也奇怪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执念。“但是我不能死。”他这样想。
他会飞，会飞的人怎么会就这样死去？！他感到身体发热，几乎感受不到双翅的重量。也许是失血过多，也许是大限将至的垂死针扎，力量涌入了身体。
振翅而上，盘旋急升，气流猛烈地冲击耳膜，他感觉一阵痛楚钻入脑髓，听觉也随之消失。在一片虚无之中，只看见眼前的月，却听不到身后咫尺之间飞弹裂空的巨响。再一次的加速，翅膀根部羽翼细碎断裂，似乎灵魂要被活活扯出。忘记了为什么在飞，为什么要飞，为什么被追，什么在自己背后要把他炸碎。此时此刻，他只看见眼前的一轮圆月。月无情，人有念，他知道月亮对他说，来吧，来追我吧！飞弹逐人，人逐月，渐行渐远。
鲜血淋漓，每一次抬起翅膀都以血流如注为代价。浑浑噩噩，已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月光被乌云遮蔽，月亮在云层后疾行穿梭。稀薄的空气让他难以呼吸。缓缓调整身姿，千尺云天之上他鸟瞰大地。可惜，眼前只有黑色，多么皎洁的月光照不出泥土的美丽，只是愈发显出地面的丑陋。
不知何时，身后一度紧追不舍的飞弹已经离他很遥远，远得让他产生了停下来休息的欲望。这点欲望仿佛顽强的种子在他心中扎下根，一经疲劳的浸润便发了芽，占据他的脑海。他停止了飞行，开始顺风滑翔。
夜风舒爽，直入胸膛。头脑渐渐清晰起来。有关过去的纷乱记忆和纠缠于心的念想也随之铺展，编织出一副新的图案。
他终于意识到，在此之前的两天一夜里自己一直飞翔在波顿王国的领空，按照飞行速度来说，他已经临近边界了，很快会飞到海上。
这可不妙。到了海上，自己就再无藏身之处，会被身后斯诺亚王国发射的炼金导弹轰成渣的。男子苦笑，此时此刻，斯诺亚家族最后的国王已经被波顿王一世推上断头台，他的臣子和军队也尽数被剿，然而自己却在新生的波顿王国边境被来自斯诺亚家族的导弹穷追不舍，真是讽刺。回过头，成批炼金导弹拖出长达数千米的尾气，形成一条条巨龙扑向他。他感到阵阵眩晕，几乎控制不住重心。失血过多，体力枯竭，一双赖以飞翔的翅膀也成了过重的负担。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他根本就飞不到海上。
片刻的恐慌，他几乎要嘲笑自己。这难道不是早在意料之中的事吗？一个会飞的人类被威力巨大的导弹追逐，在体力耗尽后被炸成碎片不也是最合乎情理的事么？换个角度，又有什么人会无聊狂妄到想和冰冷的钢铁加上血腥的魔法相抗衡呢？说到底，自己就是个自以为是的冤大头，主动帮波顿王吸引火力之后死了连尸体也不会被找到更不会为人所纪念的炮灰吧。
但这是不同的。自己怎么会是那种炮灰呢？他可是英勇的，无所畏惧的世界上唯一会飞的人类啊！要是这样死了，岂不是让后人嘲笑说，什么啊，就算会飞又如何，还不是死得莫名奇妙。他开始想象真的有人这样说九泉之下他会做何感想。
自从掌握了“炼金术”这种强大的武器和工具，人类的野心也开始显露。从“炼金铠甲”到“炼金王座”，终于出现了“炼金导弹这种恐怖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有人类中的贤者意识到了其中的危险，违反嗜杀的君王的意志，呼吁人们离开这条不归路，最后却没一个不是落得个家破人亡的悲惨下场。毕竟，这是时代的潮流。
他不明白为什么在命悬一线的时候会想到这个，人总是在危急关头想起些没用的事。叹口气，他感觉好些了，试着往上飞了下。一股难以形容的痛感让他放弃了这点努力。仰望天空，月亮冰冷地注视着自己，他不由得再次感慨，就算能飞翔又怎样，如同所有人类，月亮依旧在天上，可望而不可及。回头想想，自己是多么愚蠢，明知不可能还要故意为之，与一国军队叫板，最后死得比一般人还要凄惨许多。
排除异己大概是所有生物的天性，尤其是拥有智慧的人类。被人类智慧所创造，以炼金为代表的武器成了讨伐“异己“的王牌。在过去的数百年里，从对自然环境的破坏到王国争端都能找到这些武器的身影。对于男子来说，最大的悲哀可能就是作为特别的人类，被同类视为怪物，并用炼金武器剿杀的悲剧结尾。大概也象征自己对于命运的抗争彻底失败呢。
他不由扪心自问，面对命运的捉弄，自己又做过什么呢？结果让他哑然失笑——如果自己没有抗争过命运，那么现在为何要逃跑，拼命想要躲过炼金的魔咒呢？从出生开始就注定是悲剧的结尾，又有什么努力的必要呢？人性中的善对于恶如同光芒对于黑暗，只需要一点就能创造出更多的相反面。他已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不过对一个将死之人来说，不论说什么也不会有人在意吧。
他开始认真的思考了，留给他的时间只有十余分钟，也许只有几十个心跳的时间。血液正在流尽，他感到了身体的沉重。任何时候一头栽下爬不起来都不奇怪，他这样想。然后，他决定死之前要为了自己可怜的作为人的自尊说一句没人会听见的，又漂亮又帅气的遗言，最好要有气势，能毁灭世界的程度。
遗憾的是，身体的虚弱超出了他的想象。试着动了下翅膀，却发现不听使唤了，甚至连疼痛都消失了。不回头他也清楚，炼金导弹从一开始猎豹一般的迅猛追击变成了长距离的群狼战术。不远不近，不紧不慢的跟着，使猎物既不至于仓皇逃窜也不会有闲心吟诗一首。到了最后，猎物失去了抵抗的信心，意志随体力流失一同瓦解的时候便手到擒来。
那么，差不多要“收网”了。
隔空传来导弹加速的呼啸，他听不见。一瞬间，时间对他来说，似乎是永恒的。从一开始，他就在这里，未曾改变。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他终于向下坠落。
太遗憾了。时光的间隙里，他恍惚地这样想。这就是我最后要说的吗？完全不帅气呢，一点气势都没有。也许这就是我的一生吧。
不过，这不是我想要的。我的疑惑还没有解答，我怎么会就这样死去？难道这世上容得下魔法，却容不下拥有翅膀的人类吗？！
怨念疯狂涌入，他看向自己的手。白皙纤细的手被一双手套包裹住，只露出手腕。手套黑白两面，从边缘分割，向内是墨一般的黑，手背是纯白色的。他一直相信这是人心的写照，就算给人看到的是纯洁的白，人心中还是会有一个阴暗，不为人知的另一半。但是这一黑一白却是不可分离的，这才是一个完整的人。套身精雕如细蛇般蜿蜒的淡金色条纹，他知道这其中自有深意，不过他悟不出。
几片洁白的羽毛在他眼前飘荡，伴着被自己血液染红的夜风。强烈的违和感冲击着思维，他又陷入回忆的漩涡。
曾经有人对他说过，人类的身体根本就不适合飞翔。因为无论从反应速度还是对压强剧烈变化的承受能力来说，飞行都超出了人类的领域。简言之，人类是被造物主限制在了地面的物种，多么聪慧善战的民族也难以创造出灿烂的空中文明。他当然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才要继续飞行，只为证明自己的存在。在世界的历史上，有这么一个人，打破了人类无法飞行的断言。至少他是希望后人这么说的。
在历史的舞台上从来没有邪不压正，只有成王败寇。赢家把握历史的笔。所以胜利永远站在正义的一方。正是基于这个想法，他才会默默观望，直到波顿王的大军包围了斯诺亚家族的最后一座城堡，昔日无比辉煌的死诺亚家族大势已去之时，他才毅然站在了波顿王一世的军帐中。他指着波顿王简陋的木椅信誓旦旦：“答应我的要求，我就把这椅子换成属于你的炼金王座。”他看见了波顿王眼中的促狭和犹疑。暗暗地，他在心中笑了。“我答应你的要求，那么你打算怎么做？”
他仰天大笑，展开巨翼，强烈的白色光辉盖过了微弱的烛光，笼罩了波顿王惊惧的表情。蹬地而起跃入空中，布制帐篷旋即被撕成碎片。他听见军营里战马嘶鸣，战士的盔甲互相碰撞发出金属特有的脆响。他看见波顿大军的帐篷延绵起伏，四下里火炬成堆火苗跳动不息。真是幅壮丽的军景。可惜战无不胜的波顿王也不过是个凡人。他如是想。
扇动双翅，缓缓升空，他瞥见不远处斯诺亚家族最后的堡垒——断江城的城墙上火光攒动，脸色灰暗的士兵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盯着自己。在心中冷笑，他居高临下向人最多的地方俯冲。白翅反射着火把的红和月光的银白，映照出自己脸上的狰狞与敌人的失魂落魄。向人类报复的畸形**刺激着大脑，他加速扑向守军。
敌军似乎已经忘记了抵抗，目瞪口呆地看着拥有白色翅膀的“人类”
逼近。
快！放箭！尚未失去理智的指挥官嘶吼着。然后，百十支燃着火苗的箭头迎面而来。到了现在还做无谓的抵抗么？他不以为然，反正你们的抵抗也就只有现在了。翻转身体，发梢在空中划出幻影，留下片片落羽，被火箭点燃，燃烧，继而消散。
弓箭的第二轮射击需要准备时间，他飞到了城墙上，但是只一瞬就掠过了抱头等死的士兵。指挥官如梦初醒，意识到了他真正的目的地——斯诺亚家族的皇宫！他大惊失色：“快用‘那个’阻止他！”话音入耳，男子暗喜：“上钩了。”
空气剧烈地颤抖，仿佛从地底传来的巨响让整座城池为之一震。强烈的光芒闪花了他的眼，有庞大的高温物体从周围靠近，他本能地压低身体。下一秒，他看见千百枚炼金导弹纠缠在一起，破空而过。刚发射的导弹很快突破了音障，带来的热量在他身旁扩散。很快，导弹在空中转向，再一次冲过来——从它们发射的一瞬间，目标就只有一个——这才是炼金导弹的恐怖之处。他周身渗出冷汗，波顿王的顾虑是对的，如果波顿军队贸然进攻，很有可能会全军覆灭。这种数量的炼金导弹，运用得当可以把一个小型国家夷为平地。绝望的军队真是疯了，要是他被击中，断江城难逃毁于一旦的厄运。
他朝天空竖直飞去，飞弹螺旋上升带来的气流给断江城戴了一顶尖尖的帽子。这是信号告诉波顿王，他的任务完成了。片刻之后他调整身体，向远处西方天际飞翔，飞弹也随他远去，很快，城头只能看见依稀的烟雾。
伴随着东方天空缓缓升起的旭日，最后的攻城战在男子身后打响，波顿军吹起的号角响彻云霄。希望波顿王言而有信。那么，他的事做完了。
结束回忆，思维逐渐回归现实，男子顿时清醒过来，寒夜依旧刺骨。周遭景物旋转不休，他再也无力控制身体，宛如落入了万丈深渊。眩晕持续数秒，一声硬物和沙土碰撞发出的脆响，世界静止了。他意识到那是自己的脑袋与地面共同发出的声音。
男子无言地注视着天空。暗夜横亘，星轨不变，月亮温和地洒下属于宇宙的恩赐。群星初现，静默地闪烁。黑色大地隐藏着地底深处传来的悸动。所有的一切，一起用寂静演奏着世界尽头的交响乐，庄严而绮丽，空灵却震撼人心。
他艰难地抬起手臂，手掌轻轻张开，用手指切割视野。他凝望着浩瀚星穹，浅笑浮上脸颊——他已经有了答案。
“夜空真美啊。”
炼金导弹姗姗来迟，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
他闭上眼。
世界一片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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