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宴尘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盯着叶倾怀。
叶倾怀回看着他,不躲不避,又道:“先生上次已经在天牢里折了人,如今天牢戒备更严,先生却还要铤而走险。王立松对于先生而言,竟有这么重要吗?”
“陛下……”陆宴尘看着叶倾怀,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一般,眼中带着惊讶和敬畏,话也说不尽全了。
“朕说过了,先生若还是将朕当作孩子来教,只会害了朕。朕不是孩子了。”
叶倾怀坐在案边,身姿挺拔,神色郑重地看着陆宴尘。
陆宴尘突然想起三年前他第一次踏入文轩殿时,那时叶倾怀也是这样笔直地坐在案前,怯生生地看着他,眼神清澈明亮。
那时,她才只到陆宴尘的胸口那么高。
时间过的真快啊。陆宴尘在心中感慨。不知不觉间,昔日跟在他身边的半大小子竟已长过了他的肩头,他竟一直没有察觉。
但直到今天,陆宴尘才真正觉得他的小皇帝长大了,不仅仅是身高上的成长,更多的是在神韵上开始有了一个帝王的威严和气度。
这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叶倾怀,也重新审视自己对她的态度。
叶倾怀忖了一忖,决心拿出自己的诚意,她对陆宴尘道:“朕可以告诉先生,朕为什么要找画像上的这个人。因为,当日三司会审上被审的人,就是画像上的这个人,而不是王立松。这也是朕为何会如此关注王立松案的主要原因。”
陆宴尘惊讶之情溢于言表,半晌,他才呢喃道:“他们竟当真,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叶倾怀神色平静地看着他,问道:“先生可知道,他们为何要这样做?”
陆宴尘蹙起了眉头,似乎在思考什么。
叶倾怀只道他心中尚有顾虑,于是又道:“朕对先生坦诚以待,还望先生也能坦诚待朕。”
陆宴尘摇了摇头:“微臣不知。”他轻叹了口气,“祭酒他直人快语,但凡见到了不平之事,都难免要出言斥责,先前也因此不少得罪权贵。这一次,臣还真不知道他是因为什么事被人封口的。”
“他得罪了顾世海。”叶倾怀道,“除了顾世海,没有人能在三司会审上动这样大的手脚。”
陆宴尘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叶倾怀的推测。
两人沉默了片刻,叶倾怀又问道:“先生与祭酒,究竟是什么样的交情?”
陆宴尘深吸了口气,似乎想起了遥远的往事,道:“陛下刚不是问臣,是为何而来盛京。其实臣最初来到盛京,既不是为了金榜题名,也不是为了入阁拜相。臣最初来到盛京,只是为了拜见祭酒,顺便看看能为他做点什么,以报答他的再造之恩。”
“再造之恩?”
陆宴尘叹了口气,道:“微臣幼年时没有上过学堂,读书都是自学的,只知死记硬背,并不知晓其中真义。后来是遇到了祭酒,得到了他的教导,才明白书中大义,为人之道。祭酒是个很好的先生,他总是三言两语就能让人醍醐灌顶。可以说,微臣的这点笔墨本事,都承自祭酒。”
叶倾怀道:“原来祭酒是先生的先生啊。”
陆宴尘听她说到“先生的先生”,不禁莞尔道:“可以如是说。”
“那朕更要见见他了。”叶倾怀出神道。
她顿了顿,恍然回过神来,道:“先生接着说。先生不是来盛京拜见祭酒的吗?后来怎么又考了进士入朝为官了?”
“说起来,臣的这个进士,还是祭酒让臣去考的。”
“臣那时无心出仕,有次祭酒问臣为何不愿出仕,臣说,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然后祭酒对臣说,正是因为当今朝廷积弊,官场黑暗,才更需要贤才和能臣。若是代有明君,朝野清平,天下久治,那时候我们这些人才当真是无用了,可去渔樵耕读。”
叶倾怀双眼一亮,笑道:“渔樵耕读?有意思。祭酒这么一说,先生就去科考了?”
陆宴尘的嘴角也浮起了一个有些无奈的笑容,道:“是。祭酒能言善辩,臣无法拒绝他。”
“如此说来,朕可更想见见祭酒此人了。”叶倾怀对王立松的兴趣更甚了。
陆宴尘却摇了摇头:“陛下如今要见到祭酒,实非易事。”
叶倾怀亦轻叹了口气:“是啊。朕与祭酒之间,如今是隔了一个顾世海啊。”
她突然想起陆宴尘劫狱的事,打趣道:“不过朕还真没想到,朕的先生不仅满腹诗书,而且身手了得,竟能从天牢这样的地方全身而退。”
陆宴尘像是被人揭了短一般,垂下了头,道:“臣少时在京中结交过几个市井游侠,若无他们拼死相救,臣断不可能全身而退。”
叶倾怀想起他那日车中的血腥味,问道:“先生那天去鬼市,是送他们去医馆的吧?他们可还活着?”
陆宴尘的神色有一瞬的慌张,但他只是略一犹豫,便答道:“活着。性命已无大碍。”
叶倾怀点了点头,见陆宴尘神色紧绷,她索性挑破了他心中忧虑,问道:“先生不担心朕命人去抓他们?”
果不其然,陆宴尘的脸色瞬间白了,但他仍是神色笃定地答道:“陛下信得过臣,臣也信得过陛下。”
叶倾怀不再打趣他,笑道:“先生这是关心则乱啊。想想也知道朕不可能去抓他们。朕让谁去抓他们?顾世海吗?朕恐怕还做不出这种搬石砸脚的蠢事。”
陆宴尘的神色这才彻底镇定了下来,他这一镇定下来,便想起了一事。
“陛下是怎么发现三司会审上的人不是祭酒的?”
这个问题可太尖锐了,问得叶倾怀的眼角一跳。
不得不说,陆宴尘确是个心思缜密的人,总是能发现她那些细枝末节的破绽。
叶倾怀战术咳嗽了两声后,答道:“朕践祚之前,溜出宫去玩的时候,偶然在庠学见过此人。当日三司会审,朕一眼就认出他来了。”
叶倾怀可以保证她的后半句话是真的。
“几年前的一面之缘,陛下竟能记得如此清楚?”陆宴尘蹙眉问道,显然没有相信她的鬼扯。
叶倾怀略一顿挫,答道:“他长得有特点,朕喜欢画画,对这种样貌特殊之人记得特别牢。”
陆宴尘半信半疑地看着她。
“真的。”叶倾怀真挚地看着陆宴尘,但是效果不佳,陆宴尘不为所动。
“先生可还要去劫天牢?”叶倾怀于是转移了话题。
陆宴尘摇了摇头:“臣本也没想去劫天牢。天牢不是臣等能劫得了的。但是臣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祭酒被流放。”
“先生是想在流放途中……”
陆宴尘点头道:“但是京中耳目众多,臣想带祭酒回允州去。”
“原来如此。”叶倾怀终于知道了陆宴尘的计划。想来,前世他便是带着祭酒回了允州吧。
只是那时,她甚至都不知道有祭酒这样一个人。
枉她喜欢陆宴尘一场,却只顾着关注自己的那点小心思了,每日为了见到陆宴尘而满心欢喜,为他看了自己一眼而欢欣雀跃,为他一句无意的责备而自怨自艾。
她又何尝真的了解过他?她连他究竟丁的是什么忧都不知道。
她所喜欢的,与其说是真实的陆宴尘,不如说是她心里的一个影子罢了。
不怪陆宴尘将她当作孩子看待,明明是她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像是在期待着他将自己当作孩子看待,期待他像对待孩子一样保护她,宠爱她,对她温声细语。
叶倾怀不禁自责地苦笑了笑,对陆宴尘道:“辅佐我这样愚昧的皇帝,辛苦你了。”
陆宴尘被她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说得一愣,却见叶倾怀对他温和地笑了笑。
“先生,朕有一个建议。先生不妨一听。”叶倾怀正色道。
“朕以为,劫囚乃下策。纵然此行顺遂,既将祭酒劫了出来,又没有露出身份,祭酒也再不能以‘王立松’之名立于世间。换言之,先生能救得出他的人来,却救不出‘王立松’来。‘王立松’这三个字必将背负着污名长眠于史册。先生可想过,这可是祭酒愿意看到的?”
陆宴尘神色黯了黯,道:“臣何尝没有想过。只是,除此之外,确无他法了。”他看向叶倾怀,眼中有几分期冀,“陛下可有何上策?”
“上策,自然是寻到宋哲,由朕来当众揭穿,那么刑部、御史台、大理寺,甚至于顾世海,一个都跑不了。朕唯一的担忧是,礼部本已经动荡,若是此时再动刑部,只怕下药太猛,会出事情,让陈远思趁势做大。”叶倾怀看到陆宴尘担忧的神色,笑道,“当然,这个宋哲,朕估摸着,必不会好找。但是顾世海从来没有把朕放在眼里过,若是他们托大,兴许还有一线希望。”
陆宴尘道:“微臣必不遗余力,想办法找出此人。”
“所以,先生不妨等一等。祭酒流放,应当不至于当即毙命。若是能找到宋哲的蛛丝马迹,那么事情还有转机。但若到了最后,当真是没有法子。那时先生再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朕不拦着。”
陆宴尘忖了片刻,道:“臣会想办法保证祭酒活着到雷州,若到了雷州还没寻到宋哲此人,还请陛下准臣告假。”
盛京到雷州,得要一个月的路程。叶倾怀看着陆宴尘,神色肃然,点了点头。
从现在开始,他们不仅是师生,是君臣,还是休戚相关的袍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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