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景年觉得卫玠应该不是被看死的,而是被烦死的。
这话他没敢和任何人说,因为他怕别人啐他一脸。
从这天开始,每到中午吃完饭或是快要下班的时间,总会有三五成群的女工来放映组,甚至还有带着外厂女工来的。
各种莫名其妙的事由使得陈景年不堪其扰,最后他一到这两个时间点就躲出去。
或是门卫室,或是保卫处。
慢慢地,门卫室这个窝点也被女工们发现了,她们随之转移了阵地。
群芳毕至,门卫室的锅盔和马金柱为此很是兴奋了两天。
可是这两人既没陈景年的样貌,又没许大茂那么会撩。
拍马屁还总是拍到马蹄子上去,惹得这些女工对两人奉上了无数精彩绝伦的表情包和各式各样的白眼。
不用站岗的马金柱甚至为此差点抑郁了,看向陈景年的眼睛红红的,配上白眼球上的两块暗黄色黄斑瘤,好像要开启写轮眼似的。
陈景年只和他对视了一眼,就像中了月读之术似的。
汗毛倒立,冷汗直流。
在晚上睡觉的时候,陈景年第一次做了一个无比恐怖的噩梦。
他一会梦到马金柱变成了向他扔菜刀的锯腿蒙多,一会又变成了伸出长舌头把他卷进肚子里的塔姆。
......
周六早上,顶着黑眼圈的陈景年给李满仓擦桌子的时候,有气无力地问道:“六叔儿,您老人家和铸件厂、配件厂的领导熟不。”
“咋,啥事啊?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李满仓吹着缸子里的高碎,不耐烦地说道:“想让我求人给你铸把冷艳锯啊,还是方天画戟啊,擂鼓瓮金锤你要不要,啊!”
“您这么大声干什么!我就想让您老和他们厂的领导知会儿一声,让他们厂的女工别来咱们厂找我了呗,咱们厂的女工我都招架不过来,这又是要画报,又是问电影台词的。”
陈景年哭丧着脸,指了指自己的嘴,道:“您瞧瞧,我这嘴都磨出唇珠来了。”
“唇珠?老子看你是蠢猪吧!你当你是谁啊,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啊!”
李满仓先倨后恭地说道,老脸像蒸过头的大碱馒头,都要乐开花了。
“得,您就偷着乐吧,我算看出来了,您就不是我六叔儿,我也不说什么了,问就问呗!看两眼就看两眼呗!我回去就写张纸贴门上,我收费!看一眼一分儿,回一个字一毛。”
陈景年使劲儿地搓着抹布,反正过了今天就是周末了,晚上就能把衣服洗了。
“收费?哈哈!一毛钱一个字。哈哈哈!那你成、成啥了!”
李满仓乐得不行,差点把“半开门”给秃噜出来,幸好及时刹住了车。
“我回去了,六叔儿,您老慢慢乐,祝您笑口常开,步步高升。”
陈景年把抹布晾在盆边,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
“小兔崽子,别当老子听不出来啊,老子早就不想升了,老子不懂技术,又没文化,早就升到头了。”
李满仓啐了一口茶叶沫子,笑得更大声了,抹拭着脖子上的胡子茬,接着笑道:“你下班前来一趟,那几根牙签儿下午就能车好了,我还给你弄了把菜刀、刨了个大勺,我一会儿去厂办开个条子,你下班一起带回去。”
“哎呦喂,六叔儿,您老这是不见兔、不是,您老、您老让我都不知道说啥好了。”
陈景年的脸瞬间就绽放了,眼睛闪着光,笑着说道:“我给您再雕匹马、黄骠马!
座下马,名黄膘,踏山梁,如平道,日行五百任逍遥,亚赛云龙入九霄……”
“哎,你给我等会,啥黄骠马啊,关二爷不应该骑赤兔马吗?”
李满仓三步并做两步抓住了开门要跑的陈景年,大声骂道:“小兔崽子,你不给老子说清楚了,就别想溜。”
“六叔儿,我寻思了,您说我给您雕了关二爷,我在我五叔儿那怎么交代,再说了,您老拿着了关二爷,真能抹开脸和我五叔儿显摆啊!”
陈景年一根一根地掰开李满仓的老虎爪子,讨好地说道:“而且供奉关二爷的太多了,没新意。
您看啊!同样是二爷,同样的忠肝义胆,同样的武功盖世,秦琼、秦二爷可就不一样了,在史书里秦琼可是更厉害点。
我这不是蒙您,有书云:金装锏挂鞍桥,上阵临敌锏法妙,晃三晃,摇三摇,兵见愁,将见跑,五虎上将命难逃呃!”
“别跟老子耍花腔,秦琼?”
李满仓敲了陈景年一下,摸着胡子茬想了想,点头说道:“不是不行,但是说准了,你给老子雕个骑马的秦琼。”
“您瞧好吧!六叔儿!”
陈景年嬉皮笑脸地打了个立正,又被敲了下头,才算逃出了魔掌。
下午过半,急不可耐的陈景年借着尿遁跑到了保卫处。
“放袋子里了,还搭你一块油石,锰钢的家伙事儿韧性够,就是磨不太锋利,钝了你就自个儿磨磨。”
李满仓把出门条儿递给陈景年,指着门口的一个麻袋说道。
“谢六叔儿,正月就让您老怀里揣上啊!”
陈景年接过纸条儿,拎起麻袋,敬礼带弯腰,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哎,我说,你小子不说是新年吗?咋又变卦了!”
“这不多了个黄骠马吗!您不能让秦二爷骑匹光屁股马吧!马槊、鞍子、缰绳,再给您搭副弓箭,这不都得功夫啊。”
陈景年见李满仓没吱声,赶紧拎包颠儿了。
回到放映组,刘广耕正在收拾洗澡的东西。
今天厂子里的大浴池开放,刚才两人商量着一起去洗洗。
拿着东西来到浴池,水泥抹的大池子热气蒸腾,一个个夹枪带棒的大老爷们泡得浑身通红,肆无忌惮地开着荤腔。
深知养生之道的陈景年没去热水池子,而是拿着一个都快瘪成瓢的铁盆接了热水浇在身上。
待冒出一层汗珠,裹上毛巾给自己薄薄地蜕了一层皮。
等陈景年洗完,刘广耕泡得正舒坦呢,摆手让他先回去,转头又眯上了眼睛。
陈景年没回放映组,在门卫和郭辉聊了一会,就下班了。
路上骑得那叫一个风驰电掣啊,可是这股兴奋劲儿刚到家就被打击了。
也不知道李宪文从哪听说了女工的事儿,反正陈景年是第一次看见李宪文笑成那个样子。
陈景年郁闷地收拾了碗筷,不爽的心情在看见那套家伙事儿的时候就彻底消散了。
晚上洗完衣服,把菜刀和刻刀都开了刃。
睡觉的时候还给囡囡多讲了两段小笑话,结果他们兄妹俩都兴奋得差点失眠。
......
周末,阴天。
天空中飘起了牛毛细雨,早早就起来的陈景年把挂在前廊里的衣服收到屋里。
吃完饭,陈景年没让李宪文出门,嘱咐囡囡陪着她干爸。
他自己带上口罩、背着帆布兜子穿上雨衣,跨上车子往朝阳门骑去。
等到了赵长顺家的胡同,雨变得又急又大。
敲了两下门,葛玉芹头上扎着帕子打开门,见是陈景年连忙把他让了进去。
“这天儿不在家猫儿着,不吝央子地出来干嘛儿呢。”
葛玉芹扯下帕子给陈景年擦去脸上的雨水,末了儿,还给他带了下鼻子。
“干妈,我都多大了,您还给我擤鼻涕。”
陈景年弯着腰,等葛玉芹一套儿下来,才站直了身体。
“小斧子,多大了我也是你妈,擤鼻涕,我还……”
“你还,你还什么啊,麻利儿地让小斧子进来。”
赵长顺穿着在部队时发的军衬,递过一个玻璃杯,努了下嘴:“给倒点烫嘴的。”
他是陈景年的父辈中岁数最大的,在世的这老几位中,他头发白得也最多。
他和葛玉芹都是烈士遗孤,赵长顺打小儿吃百家饭,穿百家衣,学百家话。
说话南腔北调,东西合璧,一句话儿能说出万里路,自成一派,非常的有意思。
而且多才多艺,说啦弹唱样样俱佳,狮鼻阔口能唱东北小帽儿,也能吼陕北的民歌儿,能操闽南腔说吴侬软语。也能拉二胡、能吹口琴,不仅军号能吹得人气血轩昂、血脉偾张,一手毛笔字也写得潇洒隽逸。
除此之外,赵建军为人机灵,听音辨味,极具眼色。
“小斧子,你别急着走啊,你姐去图书馆了,你姐夫下午值完班再接你姐一道儿过来。你先陪你干爸聊会儿,干妈去拾掇拾掇菜,中午给你做点好的。”
葛玉芹给赵建军倒了水,又拿起一个玻璃杯,倒了大半杯热水,吹了吹才放到陈景年的手里。
陈景年伸着双手虚擎着,直到玻璃杯放稳,才说道:“干妈,我是来给我五叔儿取介绍信的,我五叔儿的修车铺子眼瞅着就要断货了,明儿个,明儿个我专门来陪您和我干爸聊天。”
“这孩子,我让你留下、你就留下,你五叔儿还敢跟我拔谱儿啊。”
葛玉芹相貌平平,是陆军总院的主刀大夫,说话办事嘁哧咔嚓,从不拖泥带水。
之前李宪文的腿伤复发,断肢溃烂,就是葛玉芹拿泡过药的纱布塞进那烂透腔的腿里,洗骨疗毒、抑制住了炎症的恶化,这才保住了李宪文一命。
可是李宪文因为体质问题,又在之前的手术中持续注射了大量的麻药,身体产生了抗药性,以致麻药的效果甚微。
那次治疗是赵长顺他们哥几个用皮带捆住李宪文进行的,从哪之后,陆地神仙李宪文看见葛玉芹就打寒颤。
“您可是我妈,没您这么欺负人的。我五叔儿啥样您还不知道,小时候我哪次找您撑腰,最后不是在我五叔儿那儿落个更惨的下场。”
陈景年拄着茶几就曲腿,跪拜这招是原主打小儿练就的必杀技,陈景年、赵建军和李狗子都会这套。
至于效果嘛,各有千秋。
“哎,我这个暴儿脾气。”
葛玉芹提着陈景年的耳朵就往上薅,不停地数落道:“你就不学好吧,也不知道你们这帮混小子打小儿跟那个傻帽儿学的,就会搁我这耍幺蛾子。”
“干妈,妈,甭薅了。”
陈景年栽楞着膀子,顺着葛玉芹的手劲儿往上走,嘴里哀求着:“您儿子现在可是轧钢厂的卫玠、卫叔宝,您把我耳朵薅掉了,那得伤轧钢厂、铸件厂、水暖厂、配件厂,多少大姑娘小媳妇的心呐!”
“你就跟我在这白话吧。”
葛玉芹松开了手,现在不比从前,岁数大了,陈景年也高了,即便从来就没使过劲儿,但手举得时间长了也酸。
“干妈,我哪敢啊!借我俩胆儿也不敢和您睁眼说瞎话儿啊。”
陈景年揉了揉耳朵,把这两天在厂子里的事儿说了一遍。
而且还专挑这几天里几个长相磕碜的女工学,将一些好笑的话捏合在一起,这把赵长顺和葛玉芹两口子给逗的。
没等陈景年说完,葛玉芹就笑得坐到了地上,陈景年把她扶起来,她又捧着陈景年的脸揣摸了两下。
赵长顺开始的时候还想点根烟,结果手哆嗦了半天,愣是没划着火柴。
“你啊,就能糊弄我们几个老的。”
赵长顺放下了香烟,摆弄着手里的火柴轻声说道。
“斧子,别听你干爸的,干妈就稀罕你。”
葛玉芹白了赵长顺一眼,转眼又在陈景年的头上抹拭了两下。
陈景年本来就是当乐子讲的,看见老两位高兴,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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