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天光大亮时,也未至寻常午休的时段,昭容却扶着头,对一边侍立的婢子吩咐道,“白荷,本宫乏了,送一送阮妹妹去。”
若人真的困倦,手脚应是无力的,阮玉仪瞟了一眼,注意到她的手死死扣着桌角,衣袖内藏着的那只程朱氏赠的镯子,因着手腕垂落,也滑了出来。
白荷欠身应了,转脸对阮玉仪道,“阮姑娘,请。”
一只手怎抓得住两人。既是程行秋自己优柔寡断,当断不断,那么所导致的后果,就得他自己受着,至少是如何与长公主解释这一问,也便够他喝一壶了。
她没再看昭容,回身离去。过了个拐角,她却并未打算直接离开,住了步子,“木灵,我们四处找找罢,木香约莫就在西厢。”
木灵小心地瞧了转角后一眼,有些顾忌,“可是长公主——”并非是不担心木香,可此处毕竟是长公主的地方,找人又难免弄出动静,她这般性子,怕是不会允许。
不给她们多使绊子都算她安分了。
阮玉仪遥遥望着前边,不远处那低矮的树,只剩寥寥几根枯枝,分毫不起眼,其实它是一株枣树,为她初入府中时所手植。
只是那段日子,她无心顾及旁的事,许是负责庭院的下人们见她不太管事,也就松懈了养护,如今约莫不会再结果子了。可惜她只尝到过第一茬个小味淡的青枣。
她收回眸光,轻声道,“只要休书一日不下,长公主便一日不是这程府里的正经主子。何况,她此事做得本就不对,我们心里也没理由发虚。这西厢的布局恰好是熟悉的,寻起人来也方便。”
有了这话,木灵算是安下心来,“是。”
于是两人便继续走着,若是一边有厢房的,便由木灵叩门,而后进去找寻。
她们一间间找,一声声唤,眼见只剩前边几个屋子没找,不想迎面碰上程行秋。
他见她会在西厢附近,眼底有些讶异,“泠泠,你怎地会在此处?”他知晓昭容对她有敌意,自是以为两人不会亲近。转念一想,又觉得是自己的行为终是打动了她。
他甚至想到日后他们重修旧好的欢喜来。
于是脸上笑意更浓,添了一句,“对了,那些婢子觉得如何,可还和你的心意?”
阮玉仪本冲着木香而来,并不想太搭理他,这会儿听他竟还好意思提及此事,停下了步子,声音冷静。
“大公子,有些人和事并非靠数目得以相抵的。你若想宠着殿下,我已是不说什么,可你千不该万不该去动木香。”此事一出,别说是与他破镜重圆,怕是只能在她心里又给他记上一笔。
程行秋心气高,素来视下人如草芥,哪里能明白木香对她的意义。他心下不屑,面上却装作听进去的模样,好声好气道,“好了,你既然不喜欢那些婢子也便罢了。”
他上前一步,却见阮玉仪警惕地瞧他一眼,退了一步,又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拉开。
他轻叹,“泠泠,你却是不若从前晓事理了。她是长公主,便是让着点她也是该的。若是她一怒,也许波及的便是我们整个程家。往小了说,你们往后还要互称姐妹,又何苦为了一个婢子闹得不愉快呢?”
阮玉仪别开头,她最厌恶他一副像对待胡闹的幼童般,讲他那些自以为是的道理。原是他一心二用,却偏生要把这帽子扣到她头上来。
他一贯都是这么看待事情的。
像是那次因替他找布料,而错过宵禁也是一样,他不会问她出府是为了何事,在外边是否被人欺负了去,而是一昧地指责她不该乱逛。
在他眼里,她总是无理取闹的那个。
“程行秋,若是允许,我宁愿从未来过京城。”
这样就再也不用遇见他了。
程行秋眸光一颤,正要再开口,后边却来了一个小厮,对着两人恭敬道,“大公子,少夫人,老爷有请。”
正房偏厅。
程老爷端坐在太师椅上,茶盏中茶水已是下去大半,瞧着在此处等两人许久了。
两人见了礼后,他并未立即允许他们在下首处坐下,而是招手叫两个上前去。阮玉仪稍微落他一点,立在了程老爷跟前。
阮玉仪有些恍惚,仿佛上次这般几近并肩地立着,已是上辈子的事,而非在一年多前的成亲礼上。
她记忆中,当时宾客们的笑脸都已然模糊,只知那时耳边唢呐震天响,至于怎么个调子,也是记不清了。
一边的侍婢双手呈上来几张薄薄的纸。程行秋远远见了,只觉得心下一跳,他抬眼对上程老爷的眼眸,见他颔首,这才接过那几张纸。
上书:
凡为夫妇之因,十旬修得一世共枕,本因二心归一意,若结缘不和,比是冤家——
程行秋一字一字地念着,虽是白纸黑字,再是清晰不过,却看得他眼睛发疼。
终是看不下去,攥得宣纸发皱,他压抑着声音中的颤抖,直直望进程老爷的眼中,“父亲,您这是何意?”
程老爷面色不变,沉声道,“秋儿,为父以为这般做法,你心里应是有数。为父不想多言什么,你只消将这和离书签了,届时在送一份去婺州阮府,此事便到此为止。至于各自嫁娶,再做打算。”
只是可怜了仪姐儿嫁入程家,还要颠来倒去地折腾。往后待她与睿儿成了,他便寻些其他地方来补偿她。
程行秋静默了会儿,“我已说通了长公主,她答应了可以叫泠泠做我的妾。”她本就是他的妻,叫他如何让与旁人,就算那人与自己有着嫡亲的血缘。
“那你可问过仪姐儿的意见了?”程老爷正言厉色,两手搭在扶手之上,出口之语,大有不容置疑之意。
他急切道,“泠泠自是——”
“可备了笔墨?”她淡声道。
一边的婢子连忙递上沾饱了墨的笔,阮玉仪接过,并未犹疑,便欲下笔。正落下一个阮字,手中的笔却被程行秋一把夺过,狠狠掷在了一边,仿佛在扔什么咬人的毒蛇般。
“父亲,关于解除婚约一事,您就不必劝我了,”他说着,拿过几张脆弱的薄纸,一下一下撕作细碎的纸片,似乎还嫌不够,又将一堆碎纸揉成一团,紧握在手心。
阮玉仪敛下眸,心中无波无澜。去找世子的决定果真是对的,看样子程行秋固执起来,连程老爷都是要妥协几分的。
“大公子,文书可再拟,撕了多少张都无济于事。况且事到如今,还要平白纠缠什么。”她轻声道,因着是垂首而说,入耳仿佛自天际传来,不似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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