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ve. Cat
“丰域”、“双城”、“魔都”，人们如此称呼这座城市，至于原因，说来话长。
“猫先生”、“店长”、“喂”，人们对于我的称呼也不过这几种，至于原因，说明起来太枯燥，所以罢了。
我曾经的梦想是周游世界，后来缩水成了沿海岸线旅行，再后来，即便能够走遍这座城市就很满足了。可惜的是，我所面对的现实始终瘦骨嶙峋，直到现在这把梦想的颜色都快褪尽的年纪，也只能蜷缩在这座城市的巷尾经营一家乏人问津的小咖啡馆。
顺带一提，我还有三个月就满30了，以及，至今单身。
关于我的爱好，除了咖啡和旅行之外应该就是和客人聊天了。虽然门可罗雀，实际上各式各样的访客还是不少的。但因为小巷连接着两所男女比例失调又互补的大学，所以来店里的客人大多数都是学生情侣，只有到深夜才会陆陆续续地有落单的客人出现。
不过大多数时间，谈论的话题无非是哪个女孩又喜欢上哪个男孩了，哪对情侣又分手了云云。某种意义上来说现在大学生的生活还真单调。
一丝苦笑爬上了嘴角，中途辍学的我似乎没有什么资格说别人呢。
瞥了眼门外，华灯初上。
夜晚的店里有售果酒和发泡酒，以及一些酒精类咖啡饮料。这座城市的夜里已经渐渐离不开酒精了。
我把擦拭干净的高脚杯挂上吊杯架，再把写着饮品单的黑板翻了个面，这样一来夜间营业的准备就齐全了。
“喂。”
低沉的嗓音，即便声音很轻却不失穿透力。
这个声音几乎每天昼夜交替时都会出现在这里，吸引着店里女性的目光坐到吧台前，然后无所事事地磨蹭到午夜时分。
“先来一杯威士忌。”
“我家不是酒吧。”
他每次造访都是同样的台词，久而久之，这也渐渐成了我们之间打招呼的方式。
我摘下一只高脚杯，注入温热的咖啡原液和威士忌，再挤上一层生奶油，在此期间，这家伙已经向店内所有的女客人都抛了次媚眼。
“给。”
“咦？连个‘请’字都没有吗，服务态度真差。”
“先把你赊的账都还清再说吧。”
不要误会，这只是我们说“晚上好”的方式而已。
相视一笑后，他用一只手扯下脑后的发带，泻下一头深褐色的长发，然后把发带很认真地叠好放在一边，虽然那只是一根十分普通的黑色缎带。
因为怕热，夏天来的时候他常常会把长发扎起，在脑后理成一束龙尾。而冬天的时候也会因为怕冷所以常常戴着一顶宽大的针织帽。
可能是个意外地纤细的人也说不定。
“那么怕热不如干脆剪成短发吧。”
“我的工作不允许随意改变形象的。”
请别见怪，他的职业是牛郎，自称J，今年20岁，单身。据本人说是两年前为了追逐某个人的脚步而来到这座城市的，不过与他相处的这么长时间里，那个人的情况我一点都不知道。
我没有理会他抛来的媚眼，转身准备招呼刚进店里的女性……
“啊，玛利亚！真巧呢，在这里遇到。”
被抢先了！
“晚上好，J，店长也是。”
身着宽松的露肩T恤和牛仔裤，被J称为玛利亚的女性很有礼貌地向我们含胸点头，微卷的栗色长发和与之相配的板材眼镜透出一种淡淡的知性美。
“你们认识的么？”
“嗯，玛利亚是我的常客啦。”
“J！那不是我们的秘密吗？”
“没关系的，这里没人知道你是教授的事啦。”
“那个也是秘密，不要说出来啊！”
于是他们之间的对话就这样慢慢地演变成情侣间的打情骂俏了。
不过这样也好，我还要忙着招呼其他客人。毕竟上个月也是勉勉强强才稳住了营业额不断下跌的势头，就算看起来再怎么安逸，我都是每个月要还一大笔贷款的男人。
不行，抱着这种心情，咖啡也会变得难喝的。
“那么我还有事先走了，下次见咯，J。”玛利亚说着，向我投来一个成熟女性特有的迷离笑容，“店长，结账。”
“多谢惠顾，那么一共是……”
“啊，对了，听说J在你这儿欠了不少账，连那个也一起结了吧。”
“不用做到那种地步啦，玛利亚。”
“就当做前阵子你帮我的回报吧，这点小钱不要在意。”
J耸了耸肩，用营业性以上的亲切笑容把玛利亚送出了店门。
如果我店里那个打工仔能像他这样敬业的话，营业额早就一路飙升了。
虽然很好奇玛利亚说的“前阵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J从来都不会透露客人的隐私，这次也不会例外吧。总是在这种细枝末节的方面特别固执，他就是这样的人，可能这也是他受欢迎的理由之一吧。
话说回来，她说的是“小钱”吧，虽然J欠下的钱远远算不上什么巨款，但用“小钱”来形容的话总觉得心里会泛起一股嫉妒的情绪。
大概是五年前，经济泡沫突然碎裂，这座城市也因此一蹶不振，所有人都陷入随时都会被裁员的状态——公务员除外。而也是在那个时候，政府各管理部门削减了不少冗员，而把所有大学的教师以及一些独立科研机构的科研人员都被编入了公务员行列。
真是好命。
但愿科学和教育能够让这座城市恢复往日的辉煌吧，我时不时地会这样不抱希望地祈祷一下。
顺带一提，学生每个月也是有很高的生活补贴的，正因如此，类似我家这样的饮品店也只能在为数不多的几所大学周边开得下去。
“J，玛利亚给的那笔钱我们分一下吧。”
“为什么？”他重新坐回吧台，刚从工作模式切换回来，脸上的表情像是完全变了个人一样。
“你老家那里需要钱吧，而且你只要坐在这里就能帮我吸引一大批女性客人了，所以……”
“那是你应得的吧，我可不喜欢欠别人人情。”
他笑着在胸前比了个叉。
“但是你知道你在我这儿究竟欠下了多大一笔数目么？”
“嗯……四五千吧。”
“从六个月前洁茜卡替你还清之后算起的话，上万了哦。”
“什……有那么多吗？”
“哼哼，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地收下了，感谢您一直以来对本店的鼓励与支持，今后我也将会以实际行动来表达我的感激之情……”
“喂！这也太狡猾了一点吧！既然这样，我就在这里把你冬天有时候上完厕所会嫌冷不洗手的事情大声地，字正腔圆说出来了！”
“请滚出去，J先生。”
啊，也请不要误会，这是我们之间说“闭嘴”的方式。
而每每这时，J都会乖乖地走出店里，并不只是因为被我这样说了的关系，更多的是因为他的烟瘾又犯了。
因为我坚持“烟草的气味会破坏咖啡的香味”，所以本店二十四小时全领域禁烟。有时候想抽烟的客人会结伴出门吸烟，不过大多数时候J都是孤身一人，跟他关系好的男性据我所知始终只有我一个。牛郎俱乐部的同事也好，学生时代的死党也好，从未听他提起过。
总之，这笔钱就暂时先由我来保管吧。
说起来，J已经第几次戒烟失败了？
☆
“猫先生，晚上好。”
这位连话音中都透着晚春芳香的长发女性，偶尔会在午夜临近时来我店里。这次也是，在店门口浅浅地鞠了一躬，一袭白色的连衣裙竟显得有些耀眼。
“晚上好，星砂。”
她是附近一家主题饮品店的掌柜，虽然和我同龄，可岁月却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像我这么深的痕迹，乍看之下只不过是个笑容有些老成的女学生罢了。
“这条裙子怎么样？有没有一种化身成一束光的感觉！”
“嗯，很漂亮。”
星砂面对着我坐下，清澈的双眼中始终洋溢着笑意。
在此期间，J已经向我店里所剩无几的客人逐个耳语了一遍，然后和他们一起带着“请你加油！”的眼神离开。
还擅自把门口“营业中”的标牌翻面了！
“J那家伙，总是做多余的事。”
“不过，偶尔能像这样和猫先生聊聊也很不错呢。”
在昏暗的灯光下，我刚发现星砂已有些微醺。
“唔……要，要喝点什么？”
“嗯，今晚突然想放纵一点呢。”
星砂羞涩地笑了起来。
如果不是我的话，这句话绝对会被理解成截然不同的意思。
我俯下身，从脚边的抽屉里取出店里仅有的两只古典玻璃杯。虽然一开始根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机会对酌，不过久而久之这两只酒杯竟也成了我们两人的专属，可惜的是每次取出这两只酒杯时都要把积灰擦干净。
“猫先生，事出突然，能不能拜托你明天下午来我店里一趟呢？”
“可以是可以……有什么事吗？”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她竖起食指贴在唇前，绽开一朵故作神秘的笑容。
我向星砂的酒杯里多兑了点水和冰块，因为在我印象里她的酒量本就不是很好的样子。
“说起来今天是夏至呢。”她说。
“嗯，夜要渐渐长起来了。”
一年只有两季，夏至到冬至，再到第二年的夏至——这是星砂独创的计时方式，第一季黑夜渐长，第二季黑夜渐短。虽然的确十分适合这座城市，不过连她本人似乎都没有当真，只是作为一个玩笑看待。
“夜晚要是一直不会来该多好。”
星砂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
但是对于这座城市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可笑的话。
就在这时，一个醉汉踉踉跄跄地经过店门前，把油腻的额头贴在玻璃窗前，用浑浊而无神的双眼目不转睛地窥视着我们。或者确切地说，是窥视着星砂的背影。片刻之后，开始用握着酒瓶的拳头粗鲁地敲打着门扉。
“那个，猫先生能不能坐到我身边来呢？”
星砂的脸颊在酒精的作用下泛出一片红晕，用略显疲惫的笑容等待着我的回应。
而还有三个月就满三十岁的我，居然像个被告白的高中生般心跳加速。幸福来得太过突然，虽然头脑里还是一片混乱，身体却先一步开始了行动，战战兢兢地坐到星砂的身边。
“乓！”
星砂的身子颤抖了一下。
醉汉手上的酒瓶砸在加固了的钢化玻璃上，碎成了一地狼藉。
“最近有时候会突然怀念起小时候的事情，这座城市以前明明不是这个样子的。”
星砂轻轻地摇着酒杯，冰块咕噜噜地转着圈。
自经济泡沫破碎之后，这座城市就一蹶不振，但阳光底下的样子却没什么变化，唯有萧条而漫长的黑夜日复一日地侵蚀着昔日的繁华。
“会好起来的……大概。”
相比之下，这句话显得可笑得多。
妓女，牛郎，醉鬼，毒贩，流浪汉，露阴癖者和游手好闲的混混，如今夜晚的街头充斥着这些与阳光格格不入的人类，要想回到过去谈何容易。
但是星砂还是安静地把身子靠了过来，用有些难以辨认的声音说道：
“谢谢。”
她的杯中不知何时只剩下了两颗冰球。
“至少，夜晚过后，一切都会回到原来的样子。”
“那今晚发生的事也要当作没发生过吗？”
樱唇轻启，凑近我的耳根说道。
从耳后传来酥麻的烧灼感瞬间遍布全身，但头脑却意外地无比清醒。
“我觉得……当作没有发生过会比较好吧。”
“真遗憾。”
“嗯。”
“不过，这样也不错。”
“诶？”
我一时无法理解她在说些什么，空气沉默着，但并不令人生厌。
“今晚的月色好美。”
昏暗的光线摇曳着，今晚的云层厚厚的，把整个月亮遮了起来。
虽然想回应些什么，但靠在我肩上的星砂早就闭上了眼。
那之后，我只能一直保持着僵硬的姿势，听着她的呼吸和心跳，直到天边闪出一线红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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