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虞生进潇湘馆已快八年,跟他一同入馆的要么赎了身,要么成了一院领事,只剩他还是一个清洗鱼鳔的小厮。
但偌大的潇湘馆却无一人敢招惹沈虞生,实在是沈虞生天资俊秀,胜过潇湘馆内人无数,就算跟四院花魁相比也不遑多让。
杜妈妈对他爱护有加,不让其到前院抛头露面,馆中人都说沈虞生日后是要卖给大官做兔爷的。
更有甚者说南皇宫里有贵妃看上了沈虞生,只等他到了束发年岁宫中便会来人带去净身,送到南皇宫中以供玩乐。
对于后者所说大家一笑置之,南皇宫远在江南,离他们白帝州何其遥远,沈虞生再如何俊俏又怎会被宫中贵妃关注。
这天一早,杜妈妈宣布闭馆一日,领事小厮倾巢而动将潇湘馆好好打理一番。
潇湘馆地处白帝城,是白帝州唯一排的上名号的勾栏,对于闭馆一事,文人骚客颇为不满,江湖侠客只差动刀说理。
好在杜妈妈年轻时也在龙渊见过大世面,并未被这样的场面吓到,一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文人侠客纷纷退去。
馆中众人听得清楚,原是北方大战告捷,大宣军队收复临渊失地,明日便会有一群军爷来到潇湘馆放松享乐。
小厮们听言动作越发勤快,只希望明天杜妈妈能让他们去前院候着,赚取点军爷赏银,好与馆中心仪姑娘做一宿鸳鸯。
沈虞生没什么兴趣,一如既往的端着鱼鳔来到后院准备清洗干净,以备明日使用。
刚动手,杜妈妈的贴身丫鬟香儿来说道:“生儿不用洗了,妈妈说军爷不喜欢鱼腥味。”
“好的,香儿姐。”沈虞生丢下手中鱼鳔,取出脚边皂角开始清洗双手,他也不喜欢鱼腥味道。
香儿看着洗手沈虞生,这个常年混迹于后院中的貌美少年也是她们这群勾栏姐妹的话题之一,潇湘馆后院中的其他男人,平日只要抓住机会怎么都会占点便宜,只有沈虞生对院中姐妹彬彬有礼,用秋院花魁的话怎么说来着,嗷,有君子之风。
对于馆中不过桃李年华的鸳花们,沈虞生比满眼淫欲的江湖侠客、妄图以诗抵金文人更有吸引力,所有她们聚在一起讨论的最多的,就是如何将沈虞生骗入自己闺房之中。
基于此,馆中领事还私下设立一个赌局,就赌何女能夺去沈虞生的童贞之身,就连馆中熟客也参与其中,令此事成了有趣的坊间谈资。
沈虞生对此置若罔闻。
甩干手上水珠,沈虞生转身问道:“杜妈妈另外给我安排了什么事?”
潇湘馆中需要修缮之处不算少。
香儿捂嘴笑道:“杜妈妈让你去梨园之中陪几位姐姐解解闷。”
沈虞生乃是九岁那年卖身进的潇湘馆,九岁之前读了些诗书,说起来话比那些精虫上脑的男子有趣的多,院中姐妹都喜欢跟他聊天。
解闷属于沈虞生意料之外,他虽惊讶但还是客气道:“麻烦香儿姐带路了。”
香儿上前挽住沈虞生手臂,也不给沈虞生再说话的机会,拖着沈虞生走出腌臜小院,院中其余
小厮习以为常,心里却还是忍不住对沈虞生的羡慕嫉妒之情,只怪生得不行,没沈虞生的命。
香儿豆蔻年华,还是处子,却也跟在杜妈妈身边耳濡目染多年,不像大家闺秀那样含蓄,一路上不时用刚小荷尖尖的胸脯蹭着沈虞生的手臂,看着沈虞生红透的耳朵心中发笑。
好在腌臜小院离梨园不远,快到梨园门口,香儿放开了沈虞生的手,逗弄沈虞生固然有趣,只是若被园中姐姐们看去,还不知道会被怎样调笑,那些姐姐的嘴可不是饶人的主。
沈虞生也松了口气,只不过好景不长,刚入梨园,一身穿华服,头戴宝器的妖艳女子便笑着招呼沈虞生道“阿生,多日没见你好像长高了,快来让姐姐看看。”
女子乃是秋院花魁何笑笑,年幼时被父母以一两银子的价钱卖入馆中,过了金钗之年后很快就展现了低头不见脚尖的人间绝色,如今身价已至千金,同时也是被押注最多的人。
平日里何笑笑对沈虞生照顾有加,沈虞生自然也不会拂了她的面子,乖巧的走到何笑笑身边,弯腰正欲问好,就猝不及防的被何笑笑拉进怀中。
脸庞所触便是那绝色之地,沈虞生呼吸不畅也不敢挣扎,他始终是年轻力壮的半大小子,一不小心就会露出丑态。
何笑笑又是用力摁着沈虞生脑袋摩擦几下,这才松开。
“果然长高了一些,也更俊美了,姐姐我对你可是馋的不行,要不就趁今晚有时间,让姐姐我教教你怎么成为个大人。”
沈虞生听到话脸颊羞红,何笑笑跟他说话最是荤素不忌,不管听多少次都还是让他难以招架。
“笑笑姐,我还小。”沈虞生摇头道,不敢看何笑笑的勾人目光。
何笑笑就喜欢沈虞生害羞的模样,平日只有她被调戏的份,如今能在一个小美男身上找回场子也实属开心,要是沈虞生大胆一些,何笑笑反倒会没了兴趣。
正准备再将沈虞生拉进怀中宠玩一番,园外传来一声轻咳。
何笑笑停下手中动作,笑意吟吟的看着园门,眼中略带寒意。
听到咳嗽声的沈虞生如见救星,松了一口气,若是再跟何笑笑纠缠一番,今夜怕是要睡不安稳了。
声音的主人很快进入梨园,那是一位跟何笑笑气质相反的女子,把何笑笑比作牡丹的话,那女子就是雪莲。
女子是潇湘馆唯一的清倌人,匈奴攻破龙渊城之前在教坊司中怜官,曾有幸给那风月才人柳三变弹奏一曲,被柳三变赐名洛青衣。
后龙渊被破,女子随大军南下,半路流离到白帝城,进入了潇湘馆,虽不以身待客,但凭借自身音律之功和柳三变赐名一事,受到白帝州众多文人追捧,和何笑笑成日月争辉之势。
洛青衣和何笑笑势同水火,只不过更多是何笑笑为难洛青衣,杜妈妈心知肚明,却并没有阻止何笑笑,其中酸苦杜妈妈自有体会。
洛青衣对于所有人都不假辞色,富商强附风雅豪掷千金只为博取一笑最终也无功而返,但对于沈虞生,她却出奇温柔。
随意扫了一眼园子,洛青衣选择与何笑笑对立而坐,坐下后理了理鬓边秀发,这才不缓不慢的开口道:“阿生,你近几日忙什么呢?怎么也不去春院里陪我聊聊天,趁现在没人,先过来跟我说说话。”
听到这话,何笑笑也不看着洛青衣了,转而看向沈虞生,眼中竟有两分乞求之色,沈虞生左右为难,恰逢此时,洛青衣也微笑着看向沈虞生。
沈虞生心中叹息一声,早知道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就不该跟着香儿来这。
洛青衣神色不容拒绝,沈虞生没了办法,只好来到洛青衣身边,并未坐下。
何笑笑眼中露出悲伤之色,沈虞生看在眼里,明知道她平日就以眼神忧哀,惹人怜爱出名,心里却依旧不大舒服。
洛青衣声音清脆,跟沈虞生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日常琐事,沈虞生挑着一些堂前小厮夜晚分享的趣闻,不时惹的洛青衣这冰美人发笑。
只是何笑笑有些兴致不高,撑头望天,神游物外,使得园中气氛有些尴尬。
不过很快其余两院的花魁也带着院中姐妹来到园中,莺莺燕燕好不热闹,气氛有些缓和。
沈虞生借机让位,来到了何笑笑和洛青衣中间的位置,何笑笑这才有了一些笑意。
沈虞生偷看了一眼洛青衣,发现洛青衣没有反应,这才舒了口气。
或许这就是馆中背着老婆偷腥男子所说的如履薄冰吧。沈虞生这般想道。
本来往日,梨园集会都有一个固定节目,那就是挑逗沈虞生,只是今日洛青衣这位从不参加集会的清倌也露面了,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没有提此事。
缺少了这个节目,园中很快没了话题,还好香儿机灵,眼睛一转问道:“生儿,别的小厮对于明天都精神抖擞,怎么你没啥兴趣,难不成是因为杜妈妈不给你去前院生气了?”
话题丢给了沈虞生,馆中内人也来了兴趣,纷纷看向沈虞生。
沈虞生也就顺势接话道:“明天军爷来馆,可不见得是好事。”
众女疑惑道:“为何?为何?”
看到何笑笑跟洛青衣也眼含期待,沈虞生沉吟一会,解释道“白帝州守军数月之前赶往临渊,听说前线乃是上将军白翦督战,若是真的临渊大捷,那位杀神可不会轻易撤军,必会在临渊设营扎寨,以求一举收复龙渊。”
白翦将军凶名赫赫,就连不谙世事的人都听过其杀神的名号,更别说潇湘馆中的内人。男子喝了酒,除了美色就好议论这家国大事,以彰显自己雄韬伟略,在座的女子对于白翦的故事都是耳熟能详,只是对沈虞生话中意思就不得而知。
席间,何笑笑眉头微皱,洛青衣若有所思,其余女子看沈虞生不再说话,面露不满,怎么小小年纪就学了这让人不上不下的本事?
香儿年岁小,也不故作矜持,直接笑骂道:“生儿你再不说,看我让姐姐们收拾你。”
沈虞生作出怕状,求饶道:“好姐姐们别收拾我,等我先喝口水。”
香儿拾了个干净杯子,给沈虞生倒了杯花茶。
沈虞生一饮而尽,接着前话说道:“既然白翦将军不会轻易撤军,那这些军爷又是从何而来?要是回来报喜的兵卒倒还好,就怕……”
沈虞生并未继续说下去,能在勾栏中讨生活的都不是蠢人,他说到此处,众女心中也有了个大概。
官,兵二者本就是勾栏生意中最为难缠的主,要是明天的军爷是临阵脱逃的回来的,哪怕他们身上有黄金万两,也不见得会落入几女手中分毫。
园中姑娘们左顾右盼,香儿沉不住性子,站起身说道:“我这就去跟妈妈说。”
沈虞生摇了摇头,杜妈妈人精一样的人物,哪能想不到这些,想来其中有些不为人道的内幕。
几个心思成熟的也拉住了香儿,摇头示意。
眼看气氛要糟,沈虞生赶忙提议给院中姑娘们讲故事。
精挑细选之下,沈虞生给众女说了画皮女妖故事,这等鬼怪故事平日里那些文人是断然不会说,怕唐突佳人,沈虞生却无所顾忌,讲的绘声绘色,听得鸳花们又惊又惧。
沈虞生说完,几位胆小的姑娘已经冷汗满背,但仍兴奋的和身边的人讨论将军女妖间的爱恨纠葛,早把之前的忧虑抛之九霄云外。
天色近黑,沈虞生起身告辞,众女虽不尽兴,也并未挽留沈虞生,沈虞生走后,洛青衣、何笑笑相继离开。
走出梨园的沈虞生没有回腌臜小院,而是从后门出了潇湘馆,来到了白帝城的困龙潭边。
困龙潭上正是热闹时候,数辆画舫行于潭面之上,今日潇湘馆闭门谢客,画舫罕见的人满为患,舫中怜人娇笑声岸边可闻。
不过沈虞生并非来潭边看此番春色,梨园之中有更好的,他又怎会为些许春色舍近求远?轻车熟路来到潭边一处隐蔽之处。沈虞生褪去上衣,露出精壮的身体,便在月光之下舞动起来。
沈虞生所舞乃是一篇剑诀,共十二式,只是他没有步入修行,剑诀显得不伦不类。
十二式结束,沈虞生盘腿入定,丝丝缕缕月光没入身躯,颇为神异,一个时辰后,他才睁眼,调整呼吸。
此剑诀乃是有人赠予沈虞生,那人名为李青莲,是多年前来潇湘馆的一位客人,明明是个读书人的打扮,腰间却挂着一柄宝剑,杜妈妈眼尖,看出了男人穿的衣服乃是龙渊的千金裘,骑的马也是难得一见的五花马,当即命了数名头牌接待。
李青莲对于美女并不上心,只顾埋头吃东西,哪怕花魁使劲浑身解数,他也不为所动,杜妈妈也并不在意,这么多年,有怪癖的人她见多了,勾栏中的酒菜可比酒楼贵上数倍,男人还点了几壶上等花雕,有的赚。
可结账时杜妈妈傻了眼,这可恨的男人居然身无分文,并且也不愿意用身上任何东西抵债!
当天馆中护院尽数出动,但被李青莲打的人仰马翻,最后李青莲愿意做护院教头补还钱财,这才解决。
李青莲武功不凡,敢在潇湘馆闹事的人都被他一一处理,护院们也是人精,看出这护院教头不是简单人物,多次买些上好酒食想去巴结。
可惜李青莲不吃这套,反倒是对沈虞生青睐有加,时不时就去腌臜小院跟沈虞生闲坐,每次过来都要沈虞生去买一壶便宜的烧刀子跟一碟蚕豆。
沈虞生每次都不吃,酒跟蚕豆都是李青莲一人的,次数一多,李青莲问道:“你工钱不多,也没赏银,我经常来蹭吃蹭喝,你也不恼?”
沈虞生说的坦诚。
“先生的见闻比那些说书的还要有趣,这酒便当做听书钱吧”
李青莲哈哈大笑,之后也就不再客气。
直到沈虞生十一岁那年,他突发重病,高烧数日未退,杜妈妈特地请了两位医师,却只得到了药石无医四字。
人还未亡,馆中人就都认为他死定了,洛青衣何笑笑想来探望,也被领事用许是传染病的理由劝回。
弥留之际,李青莲带走沈虞生来到了困龙潭边。
恍惚之间,沈虞生看到困龙潭潭水倒涌天际,似龙出海,待恢复神智时,他病已痊愈,只是几日油盐未进,身体虚弱。
那是沈虞生跟李青莲最后一次相见,看到苏醒的沈虞生,李青莲坐到他身旁,拿出不知藏在哪的烧刀子痛饮一口。
烈酒入喉,李青莲大呼过瘾,然后才跟半死不活的沈虞生说道:“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了,只不过你如今还有半只脚在里面。”
“多谢先生,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沈虞生勉强开口谢道,还没说完就被李青莲打断。
“真该把你这鱼鳔小厮送到白鹿书院去,你一说话,那群鲁儒必定喜欢。”
沈虞生听不懂李青莲说的什么,想要张口却没了气力,李青莲拿着酒壶,灌了他一口烧刀子。
从未喝过酒的沈虞生连连咳嗽,停下之后,脸上焕发些许神色,也有了说话的劲。
李青莲将手指放在沈虞生唇间,让沈虞生先噤声,自己则说道:“我白吃喝你一年酒菜,救你一命便算我抵去一半,至于另一半。”
他从怀中掏出两本残破书本扔到沈虞生身前,沈虞生看了眼,两本书一本名侠客行,一本名结发受长生。
“这两件可是我行走江湖的行当,就当作另一半的酒钱,你每日天黑之后便到这困龙潭边修炼一番,只是要记住,时机未到,别在白日修炼结发受长生,切记切记。”李青莲语重心长。
潇湘馆中的人都猜到李青莲是江湖高人,不过现在看来,大家还是小看了他,沈虞生好奇道:“何时才是时机?”
李青莲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将壶中最后一口烧刀子喝下,道:“以后要是有不能解决的难事,就入这困龙潭中。”
交代完,李青莲起身把千金裘上的灰尘掸净,向困龙潭走去,他一步跨入潭水之中,凌水而立,闭眼静神,李青莲拔出腰间宝剑展示起剑诀侠客行,其身姿玄妙,月光之下宛若谪仙,十二式演示完毕,李青莲长剑入鞘,不再看沈虞生一眼,御水而行,渐行渐远。
“多谢先生,你我可还有相见的机会?”沈虞生挣扎起身,对着李青莲离去方向抱拳恭敬问道。
“缘分未尽,日后自有再见的机会,莫急,莫急。”
似是不太尽兴,李青莲再度拔出腰间宝剑。
“安得三尺剑,跨海斩蛟龙。”
困龙潭上风起云涌,潭水皆立。
风平浪静,李青莲已不见踪迹,后来每每念及此事,沈星河就不免想去过去与李青莲闲聊时他所提及,世间武者分九品,九品之上便是蜕凡入圣的陆地神仙之境。
李青莲此举,岂非仙人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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