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忆看着唐永,琢磨他话里的意思。
唐永和文立国的关系,公司里许多人都知道,两人以前同一家公司,先后跳来这里,一路走来相互扶持,在同一年进入中国区管理团队,用他们自己在年会上的话说,“我们俩可以穿一条裤子”,虽是开玩笑,但铁打的关系可见一斑。
梁忆来公司也很多年了,细细观察,唐永和文立国风格不同,唐永内敛,文立国张扬,唐永完全职业化,文立国带着江湖气息,随着公司业务愈来愈复杂,的确有多次不同观点的碰撞,从结果看,文立国经常坚持,略占上风。
KKC的事情,文立国插手了唐永的业务范围,最初唐永沉默,梁忆认为他和文立国间已有说法;当KKC出现第一次质量问题的时候,梁忆微微发力,投石问路,要KKC就损失买单,文立国捣糨糊,唐永依旧沉默,这沉默让梁忆意识到,也许他和文立国之间并没有说法;之后,梁忆多次示弱,让KKC放松警惕,却暗下收集证据,准备干掉KKC,唐永继续沉默,梁忆觉得,这之中带着默许;现在唐永看着自己终止与KKC的合作,中间没说一句话,这种沉默又意味着什么?
现在这句话,又意味着什么?
唐永面带微笑:“工厂那边原材料短缺,你已经解决了,这是目前最紧急的事情,解决了,你就可以安心休息。”
梁忆暗想:我真的可以安心吗?
“你这个颈椎问题,推拿也好、针刀也好,都需要持续,一个疗程至少也得一周左右吧?趁着这个空隙,休两天,回来继续忙。”唐永说。
唐永对下属,是有领导力的,整体看,团队稳定,有良好的合作氛围,细节上看,每年的年度考评,下属的优缺讲得清楚明白。他对梁忆一直很肯定,梁忆吃不准他这话背后有没有其它意思。
想了想,梁忆开口:“唐总,我本来想今天和文总再汇报一下情况,听听他有没有什么其它补充建议。”
“你有什么情况没说清楚吗?”唐永问。
梁忆摇头。
“那现在的结果,KKC出局,AY正式入场,你会让步吗?”唐永又问。
“这不是我个人让不让步的问题,都是按流程走的,时间也不允许再等了。”
“那你和文总,准备再汇报什么?”
梁忆的确不知道,但不去说一声吧,好像也不好。
唐永看出来了,笑着问:“你得罪文总,自己心里有数吧?你指望什么?跟他谈一通,他不计较了?”
梁忆叹了口气:“我不敢这么指望,但总得给他出出气。”
“你要讨骂,我不拦你,但你得想清楚,这样做有对自己有什么用处?”唐永说。
“顶多缓和吧……”梁忆不确定。
唐永摇头:“我觉得,可能会是火上浇油。”
梁忆微微吃惊。
“所有事情,你是有准备的,你准备了一年多的时间,现在抓住时机,出手又快又狠,用事实、走流程,让文立国无从反击,眼睁睁看着KKC凉了,事后他想补救,你却又慢下节奏,硬生生让他无处用力。说白了,这次你打了一场越级赛,而且是赢家,这时候跑去他办公室,他会怎么想?你还想把事情经过再跟他说一遍,他又会怎么反应?”
梁忆明白,再说白一点,她动了人家的蛋糕,可又能怎么办?总不能指望唐永出面吧?之前不回文立国电话,让唐永开口,已经是自己试探的极限了。
“既然是赢家,就保持赢家的风度,不用跑过去给他骂,你又没做错。”唐永说。
“赢了上级,有点作死啊,我是怕……”梁忆试探。
唐永摆手:“你是我下属,没错做,就不用怕。当然,你也要给对方点面子,所以,最好的办法,你消失几天,等他气头儿过去。”
嗯,唐永给自己出了个主意,听起来不错,梁忆微微放心;但他始终没把自己放进去,不落场,坚持在旁边看戏,防文立国的后手吗?
如果唐永只是看戏,倒也是好的,就怕拿自己当枪使,用完就放弃。不过,他们俩的关系,已经到开始暗斗的阶段了吗?
“我只是建议,随你。”唐永最后说。
这的确是唐永一贯的风格,会给下属建议,但也给下属选择,不会太强迫别人听自己的;有时候下属犯了错,他也相对包容,觉得错误能帮助员工成长;当然,如果是十分重要的事情,他会提前说清楚。
梁忆理解,唐永为下属设置了一个安全平台,就像他自己说的“团队成长需要成本,这成本有时候就是犯错的代价”。公司价值观“为员工成长付出心力”,梁忆觉得,在公司所有领导中,唐永是做得最好的。
所以,梁忆愿意出来承担事情,比如KKC的事情。
整件事,唐永都没有开口,既然现在说了这话,梁忆觉得自己应该听进去:“谢谢唐总的关心,说实话,我今天也是克服不舒服坚持着来公司的,如果没什么急事,我的确需要再休几天,回头我给人事部病假条。”做戏做全套,向来是梁忆风格。
唐永点头:“那就回去吧,身体健康才是第一位的。”
唐永离开办公室,梁忆便开始收拾东西,张鹏在大办公室自己位置上探头探脑,梁忆当没看见,经过人力资源经理蔡允的办公室门口时说:“我还是不大舒服,就先回去了。”故意让边上人也听到,避免他们胡乱猜测。
然后,梁忆离开了公司,走的时候她注意到,文立国还没进公司。
唐永有没有其它意思?这个问题还是萦绕在梁忆脑海,许久挥之不去。
如果唐永不想用KKC,为什么开始的时候不说话?要知道,文立国这次手伸太长了,忍这口气并不容易。
可如果唐永选择后退,选择维持与文立国的关系,那自己一路积攒证据,唐永为何不喊停?也没提醒文立国?
现在自己重拳出手,过程中唐永并无表态,看着自己彻底得罪文立国,这会儿又出来说这些,真是帮自己吗?还是其它?
可其它又会是什么呢?给唐永做棋子,这是自己目前无法避免的,梁忆也并不反感,某种程度,在这个环境中,也是自己的一种价值。过程中梁忆有想过拉唐永下场,但并不容易,唐永毕竟是自己直线老板,算计他风险太大;而且,他和文立国保持关系,也是自己的缓冲区域。
梁忆思考,又理了一遍过程,没有漏洞,文立国不能怎么样自己,唐永就更不会了,他犯不着帮文立国做白手套,而且刚才的试探,唐永回答很快,不像假的,而且他一贯的为人,梁忆相信他不会。
哼,唐永也是一只老虎,就算闭眼装睡,还是老虎,文立国过界了,这才是关键!
至于其它,算了,反正眼下安全,就不折磨自己的脑子了。
回忆到这里,梁忆眼前一亮:“丽莎,我知道今天的话题了。”不去管哪些玄幻的了,聊点有用的吧。
梁忆调整自己,进入状态,说,“我想聊一聊我的领导,最近我有点看不透他。”
梁忆是花了时间在唐永身上的,平时仔细听他说话,了解他的思维方式,做事情前清晰他的需求,甚至弄明白他没有讲出口的期待,在“听、看、想”上面花了充足的功夫,当然,还得完成任务,活儿要漂亮,所以,唐永赏识自己,一路提拔,让自己成为公司最年轻的副总,没有运气,只有付诸心力。
丽莎:“我记得以前我们聊过你这位领导,你看清了,也采取了相应的行动,结果也很不错,我很好奇,现在发生了什么,让你想再聊一聊他?”
是啊,为什么呢?这次是什么触动了自己?梁忆闭上眼睛思考。过了一会儿,回答:“不安全感。”
丽莎:“什么样的不安全感?”
梁忆拿出一张纸,在纸上画了两个人:“比如,这是我老板,这是另一个大领导,他们的关系,据说很好,但最近许多事儿,我觉得这个‘好’要打引号,我不确定是真好还是假好,所以只能先打引号。我呢,最近做了一件事,得罪了这个人,我的老板是默许状态,但是,我怕我猜测错了,他们俩的关系其实是好的,我老板的这个状态只是表面避嫌,那我这事儿做完,可能实际上就得罪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我的直线老板。”
丽莎:“听起来挺严重啊?”
梁忆点头。
丽莎:“但你提到不确定,还有什么可能?”
梁忆:“当然也可能我的猜测是对的,他们的关系并不好,那我就只得罪这一个。”
丽莎:“这种情形下,你的不安全感来自哪里?”
梁忆:“被当枪使,最后卸磨杀驴。”
丽莎认真看着梁忆,又问:“还有其它可能吗?”
梁忆:“也有好的可能,我老板其实是赞成的,那我就不会有危机。”
丽莎:“我们聊过多次,我了解你,这样的事情,你在做之前一定考虑过可能的结果,对吗?”
“是的。”
“那既然都想到了,什么促使你依然这么做?”丽莎追问。
梁忆回忆,是的,她想到过这些可能,于是开口:“第一,我的职业习惯,我有自己的做事标准,别人的个人利益我不关注,但至少不损害公司利益;第二,好的可能是有可能的。”
丽莎点头:“嗯,那现在再看这两条原因,联系之前提到的不安全感,你有什么新感受?”
梁忆闭上眼睛,思考了一会儿,说:“我的不安全感,来自不确定,都有可能,有好的、有坏的、有非常坏的,我不确定,所以有点不安。”
丽莎:“那今天咱们约谈结束,你期待获得什么样的结果?”
梁忆回答:“安,安在,和不确定共存的安在。”
“那结束的时候,你怎么确定自己获得安在了?”
梁忆点头:“我的心会感知到,焦虑、不安这些消失,被安在取代,我能感到她就在那里。”
“太好了,我看到你在想象那个画面。”
“是的,想到就觉得舒服。”梁忆说。
“有一个点,我挺好奇的,刚你明确说要和不确定共存,为何是共存而不是改变或者其它?”
“嗯,我想过弄清楚,实际中也做过试探,但要完全弄清楚有点难,我觉得没必要花太多精力在这个点上。”梁忆想了想,又说,“我觉得,不确定意味着机会,如果一切确定,可能我就不能这么做了。”
“还有其它原因吗?”
梁忆又想了想,说:“我觉得,我还是挺相信我老板的,相信是那个好的可能。”
丽莎点头:“想象一下,如果一切都清楚,你的做法会有什么不同吗?”
这是个好问题,梁忆暗想,思考了一会儿,坚定的说:“我还是会这么做。”
是的,她还是会这么做,只不过可能会根据情况,更小心,或收集更多的证据,或准备应对可能的后果。
“我看到你神情坚定。”
“是的,我找到想要的了。”梁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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