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回忆从何处开始,那或许会说在漫长而清澈的黑暗中醒来后,现实施加给少正明华的感知。
算不上疲惫,也称不上清醒。
只是在绵软的躯体和思绪中,似乎混淆着含糊怪异的暗流。
潜在的,又无法自见的思绪,席卷、充斥了少正明华全部的思绪。
让他在缓慢的思考中,难以把握对于此刻而言,或许至关重要的事物。
是什么事呢?
分明之前还记得,现在却遗忘了。
揉动惺忪的睡眼,却也只略作思考就他又重新盖上了掀开的被褥。
席被间残留温暖的体温,还有缠绕体温滋生的、漫无边际的睡意。
倚靠床背的躯体,寸寸向下挪动,最终完全浸入棉被营造的温暖空腔。
少正明华只在被褥外露出双眼与额首,茫然地望着玉白的素屋顶。
而后完全蒙上棉被,在床上左右翻滚。
木床随着少正明华的滚动,发出吱呀的声响。
这是回应吗?
少正明华觉得自己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原本应该有的回应。
家具作为某种征兆,在被更换后,过去熟悉的日常,就变得遥不可及起来。
他在即将滚向下一个圆圈时停止,任由身躯被引力牵引,依循重心一点点下坠。
戛然而止的少正明华死般躺在床上,探出左手取下床头柜上的闹钟。
打开睡灯的开关,借昏黄黯淡的灯光,凝视钟上的时刻。
拭去额上的汗渍,此刻的心跳随着秒针的跳动一起悦动,仿佛追逐太阳的夸父般,难以名状地悸动着。
伴随着指针转动的声音,时钟上雕刻山川竹林的黄铜表盘也起了变化。
当指针指向的时间,被认知框定为卯正一刻时,闹钟再次响起。
电力驱动齿轮和转轴,按照固定的程序,驱动金属球快速敲动着金属小鼓。
拥有厚重肚腩的黄铜钟表,不具备电子钟表的功能。
现在机械钟表的大部分零件可以使用集成电路替代,但是少正明华的叔父总是喜欢上一个时代的旧物。
这能提醒他,即使用上电力,看似先进,也会不小心地沦为落伍的雕花工业。
关闭晨钟,设置了下一个响铃的时间。
少正明华这才心安理得,关闭了睡灯,闭上眼,意识再次陷入安眠。
这次没有旧梦了,少正明华在闹钟即将响起的,稍前数刻醒来。
在清醒中,梦游般的穿衣洗漱。
思绪挣脱钟表般的机械行为后,他回过神来时,就已经坐在饭厅的餐桌旁。
午正的午食是一日正餐,比早食的随意多了相应的仪轨,比起晚食轻佻的社交活动,或处理剩菜式的应付了事多了几分庄重。
“下午去探望你哥哥。”
就餐结束后不久,少正明夷的父亲、少正明华的叔父少正和光缓慢而迅速地解决了碗中的饭菜,这样向他说道。
少正和光轻轻将木筷横置,整理着衣襟,对他如此表诉。
“你应该没有别的安排吧?”
少正和光年近四十、正当壮年,是一个气质儒雅、内敛的中层官吏。
“没有,我明白了。”
少正明华从喉咙当中挤出了,自己并不是很想要说出的词语,想必对方也不是很想听。
“父亲。”
共和三十三年九月廿八的午正后一刻,少正明华惊觉一切的古怪,却又说不出怪异在何处。
少正和光神色闲散地起身,几乎和少正和光一个模板刻出来的姜米也站起来,收拾桌上的碗筷。
姜米与少正和光同岁,与少正和光在工部路政司的不同机构任职。
作为各自家族较为优秀的后辈,两个人十多年的婚姻中,在共同生活中相处起来姑且愉快,工作当中的合作和对抗也算得上得棋逢对手。
姜米将碗筷收拾好后,开始收拾饭厅。
虽然事实上饭厅并没有什么可收拾的地方,少正和光和姜米都相当注重万物的秩序并努力维护。
当姜米将剩余的食物放进冰箱,而后累起碗筷走向饭厅一隅的环式厨房时,少正和光已经领着少正明华走出了饭厅。
少正明华回头看了一眼姜米的背影,很快又陷入了怪异的恍惚中。
他依旧梦游般的被少正和光领着前行,直到两人穿过走廊并走入茶室时,少正明华才稍微从这种梦游一般的心不在焉中挣脱出来。
少正和光在茶室中的蒲团上率先端坐,他身后的少正明华注意到,他比之之前似乎放松了不少。
但这种感觉好像只是少正明华无数错觉中的一种,今日早晨无数个幻觉的其中一个。
事实上,比起姜米的沉默寡言的冰冷模样,在气质上与其相似的少正和光却总是给人一种如沐春风而又无懈可击的微妙感觉。
少正和光转动着水龙头,使水箱中的净水顺着管道流出,并注入电陶炉上的铁壶之中。
在不久之前的过去,少正和光素来表现得淡泊名利,却唯独对茶之一物爱不释手。
单为了营造这间仿佛置身竹林亭台的茶室,少正和光颇用了不少心思。
但以水论,少正和光曾经想要请人专门取来北方山脉的泉水使用,但这种想法尚在起意阶段,就被姜米用过于招摇的理由,和一件精美的竹纹铁壶打消。
类似的小冲突就像水桶中的木瓢、抑或者碗筷的摆放这类琐事,两人对此却总是乐此不疲。
当少正和光尝试了花怜乡的泉水,赞不绝口,试图取水带回家中使用时。
姜米似乎再也无法容忍用木瓢取陈水泡茶的行径,也难以容忍取水过程中不可避免滴落在地面的水渍。
当然,被少正和光认定为过度理性而缺乏诗意的姜米,在更大程度上可能还是不喜欢山间清洁程度可疑的泉水。
这次冲突最终以少正和光的退让,以及一套完备的净水系统解决,那是在少正和光依旧显得淡薄名利时发生的最后一场冲突。
此后的冲突就如同姜米的沉默一样愈来愈冷漠,对于少正和光而言黄铜钟表一类的器物倒在其次,它们都是少正和光为了构建自己想要的流觞曲水、竹中亭台、进而谋仕、退而谋隐意境所附着的物。
理应行的作为被称作正迹,理应使用的器物则被称为正物。
在诸夏起源的中原地区,四季分明的气候中,要在春天播种、在秋天收获、用农具使土地疏松、用肥料使植物茂盛、用药物使杂草不生,最终又用收割来获取一年的所得。
但如果在冬日温暖、又在春天寒冷,人在冬天播种、在夏天收割,天地气候之间的轨迹便会紊乱。
如果这种紊乱又无法使用器物弥补,便将会有灾祸发生。
少正和光曾经想要搬到天水区带庭院的小楼中去居住,这是在他谋仕时的行径,那次的想法到达了准备阶段,就被工作中忍不住跳出来的暗中敌人顺理成章的收尾。
少正明华相当怀疑,当然,只是怀疑,这些不经意间流传的荒唐行径或者文人雅事是他叔父的某种手段和诱饵,抑或者明哲保身的退路。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可能拥有的数不清的罪状的其中之一,少正明华对此持保留意见。
在荒诞的一年中,少正明华发现自己并不了解他,而真正有可能完全了解他并且他愿意被了解的对象,少正明华的族兄少正明夷正躺在护理病院的病床上。
铁壶冒出白雾,由沸腾的水绽开时带来的白气。
两个人沉默的相对而坐时,水终究缓慢烧开。
少正和光提起铁壶将开水淋向空茶壶,再揭开白瓷的椭圆小茶瓶,用竹茶铲将茶叶铲入紫砂茶壶中。
开水再一次倾倒并注入壶中,使茶叶在水中翻腾。
姜米打开竹门,径直坐在两人的左侧。
少正和光颇感有趣地用茶扫扫动茶壶,笑对后来的姜米说。
“今天的饭食怎么样?还和胃口吗?”
“可。”姜米想了想补充,“汤水应该少放油盐。”
少正和光不置可否地回答道:“哦,知道了。”
少正和光提起了茶壶,茶水缓缓地倒入了公道杯中。
随后铁壶中的热水注入茶壶 ,水箱中的冷水又注入铁壶。
在电陶炉的温度转化到水中时,水就在这几次的流动与倾倒中萃取了茶叶中的精粹。
铁壶的底部再一次冒出致密的气泡,茶水则顺着壶嘴化作水柱注入茶盘上的三个斗笠杯当中。
少正和光和姜米习惯性的评点茶具、茶叶和茶水时,少正明华的嘴唇已经接触到了茶水,然后是舌苔和咽喉,最终消弭在腹部的暖意中。
两人转动并摩擦着斗笠杯并轻轻地抿着茶水时,少正明华已经将全部的茶水灌入肚皮,并用舌头舔着牙齿等待下一杯茶水。
姜米从木托盘上拿出来自己预备的茶叶和茶具,少正明华则沉默地把放在茶座抽屉当中的竹箱拿了出来。
少正和光说:“下月初一的宗民祭你是怎么想的呢?”
少正明华看了一眼姜米,她正冷漠地摆弄茶具。
少正明华吞吐道:“再等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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