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茶时间
坐到茶桌边的一刹那，我就明白了：其实，根本就不用夜葳事先来电话提醒，我就会老老实实收敛言行的。
换句话说，在这么拘束的气氛下，要是还能坚持之前的说说笑笑，那才是需要极大的毅力和极厚的脸皮。
五个人围着一张椭圆形的茶桌。姐妹俩的父亲坐在东首席，母亲的位置紧挨着他旁边。我和夜葳分踞椭圆的短轴两端点处。小公主则穿着俏皮的白色洋装，独自一个人坐在椭圆形茶桌的长轴另一头。
落座打了几句招呼以后，五个人几乎就没怎么说过话，只是不时举起自己手里的茶杯啜饮。父母两人尤其缄默，时不时用别有深意的目光打量着我。说实话，被两个大人物气场强烈的视线盯着，不是很舒服。
难道是我表现不好吗……可是一上来就是这样的气氛，我也实在想不出什么让大家活跃起来的招数。
难道有钱人家为了体面和威严，连喝个下午茶都拘谨成这样？那真是太可悲了……我想。
“夜寒，干嘛坐得那么远，过来吧。”我决定打破沉默，朝她招呼。“大家说话也方便。”
让我意外的是，我说完这句话，还没等小公主回应，她的父母迅速地交换了个眼色。母亲在父亲耳边嘀咕了句什么。男人没有回话，只是威严地点点头。
搞什么名堂啊。
“不要。”夜寒极尽简洁地拒绝，一边说一边摇头。
语言加动作的双重否定……不对，双重否定等于肯定……那还是叫超级否定好了。
碰了一鼻子灰的我挫折地缩进扶手椅里。
“觉得这茶如何？”好像是发觉了我的尴尬，男主人开腔打破沉默。
“味道好归好，不过说实话，我的舌头很钝的，尝不出其他什么太特别的来。”
“哈哈，我就说嘛，我也啥都尝不出来。”
“哦，呵呵。”我摸不清他的真实意思，傻乎乎地陪着笑。
“是夜葳沏的茶，这孩子总向我吹嘘自己如何精通茶艺，我是一点也没感觉到。”
呃……怎么突然说这个……
“明明是你味觉迟钝，我觉得咱家孩子的手艺好得很。”夫人插嘴打断道。
我隐约感到一丝火药味。
“拿着一万块钱一斤的大红袍，泡出来的东西，却微妙地让人怀念起避风塘十八元无限续杯的红茶，这还算好得很？不说她暴殄天物就已经很维护她啦。”
“你少对夜葳横挑鼻子竖挑眼啦。”
“咋又成我的不是了？就算我是苍蝇，也不叮没缝的蛋！”
怎么突然就吵起来了。
我只好带着尴尬的微笑在一边看。
“她要是和夜寒一样，我会说她？如果夜寒……”
女主人忽然用严厉的眼神瞪了老公一眼，刚才还粗声粗气的先生一下子没了脾气。
夜葳坐在我对面，一点一点地品着茶，表情格外平静，好像刚才他们争吵的和自己完全无关。
真的不在乎吗？
我仔细打量。
她端着茶杯的手在微微发抖。
就在这时，她抬起眼，倔强地反盯着我。
我一阵惶恐，连忙移开视线。
在桌子远远的另一头，小公主不知啥时候翻出了一本像是习题集的厚书，正摊在桌子上阅读。虽说认真学习精神可嘉，不过……习题集是用来读的吗？不动笔写，哪会有什么效果啊。
“夜寒，你在看书吗？”女主人和颜悦色地问她。
“嗯……”小公主抬起头，似乎是坐久了想活动一下，她站起身，绕到椅子后面，活动活动手脚，还伸了个懒腰。
女主人没有看她，目光仍然凝固在那本厚重的习题册上，过了好一会，她转过头，望向我。
“是不是快到老师上课的时间啦？”她和蔼地问。“正好我们俩还有约，先走了。”
“哦……”我堆起笑容回答。“那您们忙吧，我们一会就开始上课。”
男主人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茶，站起身。他身材其实应该比我要矮几公分，可我却觉得特别威严雄壮。
“好好干啊，小子！”他呵呵笑着，走近来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两巴掌下来，我不由觉得自己矮了三分。“就指望你了！”
“啊，哈哈。”我笑得别提多尴尬了。
两位大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停着的豪华房车里。
“呵……总算是熬过去了。”我像搬了一天砖头的农民工一样累得曲起腰杆，自言自语。
“今天我不想看书，你就教夜寒好了。”夜葳的声音忽然在我身后响起。
“诶？”我有点诧异地转过身。
“我要出去散散心。”她的语调轻快得很不自然。
“还有两个多月就考试了，大小姐。”我劝她。“还是一起花点时间看书吧。”
“不用了……反正我也学不会的，对吧。”
“诶？”
“反正我连自己的妹妹都考不过吧。”她一看就是努力压抑着，才让声音平静。“那你们就都围着她转好了。”
原来是在赌气啊，想想也是，刚才她爸爸的话太不中听了。
“夜葳，怎么会呢！你父亲也不是那个意思啦！”我想安慰她。
“呵……我还不知道他们吗？”她叹了口气。“以前是这样，现在也还是这样。别担心我了，我也习惯了。你也就教我们的‘小公主’就好了，反正……反正你也当我是傻瓜好啦，其实这样，大家倒都开开心心的。”
听上去她并没有生气，但语调里淡漠的失望更让我为她难过。好像落败的斗鸡，平常趾高气扬的神采一下子不见了。
“怎么可能！大小姐最聪明了……你看，我们只上了一节课，上次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就已经学会从电话线上读取我的思想了。”我拼命开动脑筋，想让她振作起来。
“哈哈……”她勉强笑了笑。
“而且，背着夜寒，请容我偷偷说一句：‘大小姐的笑容比夜寒自然多了’。”
“够了，别说笑了。”
她像变成石像的达芙妮一样微微垂下头。
“不要管我了，我也知道自己不该这样的。”
然后，她仰起头，做了个深呼吸，好像圣徒在寻找天空中的启示。
“我太任性了。”她低声说。
虽然在理智上对她这句话颇为认同，可这种时候，我倒宁愿她像以往一样任性，只要她能把以往的活泼、乐天也一起找回来。
“谢谢墨非，让我自己静一静就好了。”
我回过神来时候，她已经站在门口。
“你相信灵魂吗？”她突然回头问我。
怎么又是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我仔细检索自己的内心，真诚地回答。
她认真审视了我几秒，好像在重新认识我这个人似的。
“其实，你内心里是相信的吧。”她说着，挥了挥手。“拜拜，明天见。”
我刚迟钝地也想挥手告别，她已经转身走开了。
我站在门口呆呆望着她的背影。
今天的气氛怎么这么悲凉啊。
不过，她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一个以前就注意到的问题。
既然是姐妹，那么为什么现在会在同一年级准备高考呢？
如果像管家介绍的，她们是双胞胎的话，倒解释得通。可我总觉得，光看外表的话，她俩虽然很像，却也没有相似到双胞胎的地步。
说得确切一些的话，妹妹看起来明显要比姐姐小个四五岁的样子。也许，再过上几年，她会变得和姐姐现在一样，倒也说不定。
本来，要准确判断少女的年龄并不容易，不过她俩本来就长得相像，差上四五岁，一眼看去就要稚嫩了一大圈，还是挺容易分辨的。
而且，那天问管家她们是不是双胞胎时候，他还犹豫了一下，如果是据实回答，这种问题有什么好迟疑的呢？
可是，如果妹妹真的比她小那么多的话，为什么现在会一起升学呢？
跳级是最容易的解释，不过十二年小学中学就能跳上四五级的话，妹妹也太厉害了吧。就是因为比自己小的妹妹跳级到和自己一起毕业，现在成绩还比自己好，才让夜葳这么不爽吗？
唉，人心真是复杂。
就在我越想越远的时候，有人轻轻拉了拉我的衣角。
“诶？怎么啦，夜寒？”我回过头。
“上课。”
她的回答秉持了她一贯的极简主义风格，既没有多余的字词，也没有多余的音量，更没有多余的情感。
“哦。”我还没完全从刚才的思绪里回过神来，呆呆地跟着她走。
咦，她怎么领着我往楼梯那边去。
“教室不是在一楼吗？”我以为她搞错了。
“不要去教室。”她低声说。
“那？”
“姐姐不在，只有我一个人，来我的房间吧。”她的声音越来越弱，害羞地垂下了头。
好像……脸红了？
沉默了好一阵，她好像终于鼓起勇气做一件什么事似地，向我伸出手来。
“来我的房间吧，一起。”她重复道。
“啊？”
这是什么意思？我的心跳突然加速了。
虽然并不是什么特别夸张的事情，但是她这个样子说出来，却让我很难不认为她像在暗示什么。
确实，完全没有什么必须不可的理由，就要两人一起去她自己的房间，而且还是她自己提出来的，想想就觉得好暧昧啊！
这要是再不让人期待着发生些什么，那人也太迟钝了。
她是故意的吧？她一定是故意的吧？
但是，也不知怎么的，感觉就是横竖不对劲。
实在太突兀了。我刚认识她一个星期而已。她又那么内向，几乎没有多少像样的交谈。
我在想什么呢……
我想什么又不管用，这是她提出来的，应该问她在想什么才对吧？
往正常方向想，她大概只是觉得教室的摆设冷冰冰，不舒服……可她那样的表情算什么？而且，即便只是这样，还是有些不合适……
让夜葳知道了一定会更不高兴吧，恐怕还会把火气转移到我身上。
“这样……不太好吧。”我含糊地推辞。“还是去教室上课正式一点，效率也会高些。”
“不……”她的话几乎没有出声，只是嘴唇轻微颤动。
“啊，我知道啦，小公主一定是觉得教室的桌椅硬邦邦的，不舒服吧。可是，学习本来就不应该是一件太舒适的事情哦。”说着，我转过身朝走廊另一边走去。
突然，手腕上感到了冰凉的触摸。
我有些惊讶地回过头。
夜寒伸出手，紧紧抓住了我的手腕。
她的力气还蛮大的，和她看上去很纤细的小胳膊有点不匹配。
奇怪，她看上去很紧张的样子，几乎没有什么曲线的胸口剧烈起伏着。脸上甚至有一点……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害怕？
我还从没见她这么激动过。
“跟我来。”她做了个深呼吸，情绪稍定，抿紧了嘴唇，褐色的瞳仁盯着我，眼神非常坚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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