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秦家庄园一里地,便能看见鸣犊河。
鸣犊河的水枯了又涨,今夏多雨,水势丰盈。河的两岸上,麦田过后又是豆田。乡间的风物无论如何变化,却仍会让人觉得一成不变,因为平常在田园之间能看到的人、总是那些劳作的附农。
今日不同,平原郡城的中正官等一行人来秦家寻访,同行还有秦胜以前在官寺中的同僚,宴席之间,庄园上终于渐渐有了兴盛热闹的迹象。
客人们带来了一个消息,说是大将军已差遣好官吏,即将下来礼聘秦亮。来访的客人都送了贺礼,离别之时众人仍不忘道贺。庄园内外萦绕在喜庆的气氛之中,就像在过节一样。
秦家人送客到了庄园一里远,到了鸣犊河边才停下。因宾客中有女眷,连张氏也来了。主客相互拜揖,直到客人们的车马离开了,主人仍站在原地目送。殷勤不舍之意尽在其中。
张氏望着远处,脸颊微微泛红,头也不转地轻叹一声:“有多长时间没见过罗氏了,怕有两年吧?今天都没顾得上多说几句话。”
秦胜的声音道:“看天色快下雨了,回去罢。”
话音刚落,秦亮就感觉到了脸上点点冰凉,天上落下了雨点。不出所料,嫂子马上就抱怨道:“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秦胜没有吭声。长兄虽在郡中做过武官,身材也是虎背熊腰,但为人持重,甚至有时候表现得过于息事宁人。或许这也是嫂子张氏的嘴挺厉害,夫妇俩却不怎么吵架的缘故。
正巧河边有一处草棚凉亭,几个人便急忙过去躲雨。不想雨却越下越大,渐渐变成了瓢泼一般,远处隐约传来了隆隆的闷雷。
张氏的声音道:“这么大的雨,今年应是最后一场。”
秦胜道:“等会,庄上的人会送伞来。”
夫妇俩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唯有秦亮一直没吭声,他看着河面流淌的河水怔怔出神,后来兄嫂说了些什么他也没留意。
“二郎。”嫂子叫他的声音,才让他回过神来。
“啊?”秦亮转头看向嫂子。
张氏的眼睛里笑吟吟的:“你不高兴?”她的模样有几分关切,又有一分讨好的意味。这在以前,秦亮简直不敢奢望。
她见秦亮摇头,马上又好言问道,“我瞧你最近心事重重,有什么事在家里不能说哩?”
秦亮没有吭声,不知从何说起。他想说跟着曹爽很危险,将来很可能会受牵连倒大霉,但说这样的话很怪异,只得作罢。毕竟如今曹爽的权势正盛,寻常人根本看不出危险,要解释起来就太麻烦了。
何况秦亮现在已不能再拒绝曹爽的征辟。否则隔壁郡那名不见经传的仲长氏,可能就有办法让秦家吃不完兜着走。不管怎样,实力弱小、羽翼不丰的时候,任谁都容易阴沟里翻船。
“真有事哩?”张氏的声音再次说。秦亮抬头看时,见她笑容未消,目光全在秦亮的脸上。张氏虽不识字,眼睛却很有神,并无蒙昧之感,只要被她瞧着,秦亮就能感受到那宛若有形的眼神,偶尔甚至觉得有点不自在。
秦亮未与之对视,仍看着河面。他无法再沉默,只得沉吟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只要离岸上了船,便会身不由己,再也停不下来了。”
张氏转头看了一眼河面上漂流的树叶,道:“你尽会岔开话题,不想告诉嫂嫂便罢了。”
幸好是现在,要是几个月前秦亮这么个态度,嫂子少不得又会不高兴,挖苦几句在所难免。
几个人一边说话一边等了一阵,果然见白茫茫的雨幕中走来了两个身影,大概是送雨具的人。待他们走近,秦亮这才看清来人,原来是董氏和她生病的丈夫王康。那王康面容清瘦,脸上无甚血色,但已能自己走路了。上次见到他还躺在床上。
俩人送上雨伞,弯腰拜见,王康对秦亮说道:“仆近日病状好转,前来道谢,听说二郎等已送客出门,遂在檐下等候。忽而下起大雨,仆便赶着送雨具来了。”
张氏道:“总算有个机灵些的人。”
“仆分内之事。”王康转身道。
秦亮点头道:“你能好转,可喜可贺。”
王康叹了一口气:“若非二郎救济,仆实在艰难,怕是熬不过来。”
虽然长兄是庄园之主,且年长,但王康与秦亮说的话更多,回去的路上他又不自觉地走在了秦亮的旁边。王康主动问起:“大将军遣使礼聘二郎,二郎打算何时起身进京?”
秦亮听到这句话,顿时意识到,好像身边的所有人都认为、他肯定会接受征辟,完全没有考虑过还有拒绝的选项。包括兄长和嫂子,听到消息后并未询问秦亮的意愿,便已做好了让他出仕的准备。
不过这阵子秦亮也再三考虑过,或许眼下确实只有这一条路了。想想这事,他甚至有点自嘲。失势的顾命大臣的同族、曹操继子的亲戚,秦亮这样的身份,环顾朝野只有曹爽还看得上。曹爽没有嫌弃他,他反倒有点嫌曹爽?
秦亮暗叹一声,随口回应道:“等使者到平原郡,接待之后,我即随行进京。”
王康又问:“使者何时到来?”
秦亮转头看了他一眼,“尚不知晓,不过地方上这么多人都有消息了,我看等不了几天。”
与此同时,秦亮看见了旁边的董氏,并察觉董氏的眼神甚是伤感,隐约还带着苦楚。王康在这里说着话,董氏几乎没有吭声,但她眼睛里流露的情绪十分明显。
王康道:“若二郎不弃,仆与拙荆愿随二郎进京。”
秦亮再次回头,他的脸对着王康,暗里却忍不住观察了一下董氏微妙的表情。这时她抬起了头,已是毫不掩饰地看着秦亮,期待的情绪似乎重新燃起了。
秦亮想了想道:“令堂怎么办?”
王康道:“请秦君定期支取一些粮食,并托邻居稍加照看。仆愿追随二郎左右,尽心侍奉,以报二郎之恩。”
“那行。”秦亮干脆地点头。
庄园上与秦亮关系最亲近的庄客,除了饶大山就是王康。饶大山虽然孔武有力,却目不识丁,而且有时候没什么耐心。王康则会识字算数,看起来也细致一些。将来到了洛阳人生地不熟,多个帮手或许不是坏事。
后边的董氏自是强忍着惊喜。但秦亮发现,王康也非常高兴,清瘦的脸上似乎也多了许多喜悦,只是报恩的话能有这么高兴?
一行人已走过了庄园的土墙,有一会儿没再说话。不过雨声“哗哗”笼罩着一切,沉默也不显得突兀。秦亮的木底牛皮面的鞋子上全是泥,硬邦邦的麻布衣服被飘来的雨水浸润了,反倒更舒服了一点。
就在此时,秦亮忽然回过神来,顿时恍然大悟,似乎明白了王康的心情。
在庄园里的附农终年劳作,收成的六成都要被拿走(官府收税找庄园主),勉强只够糊口,其实就是农奴;普通庄客比附农好一点,会得到一些额外的赏赐,但也好得有限。何况王康近年的身体不太好,活得实在不容易。但如果王康将来能跟着做官的秦亮,显然生活负担就能大大减轻。
如此小小的改观,就能让一个人感到满|足和高兴。王康乐观的心态,让秦亮也受到了感染。
而今世道等级森严,秦亮至少能直接入掌权者的法眼,出仕做官,还有什么好苦闷的呢?不管怎样,曹爽在最近几年内应该倒不了,所以秦亮至少这几年的日子不会太难过。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罢,身在乱世,长命百岁本身就不容易。
想开了之后,秦亮甚至觉得这不完全是条死路。
在大魏国走仕途,出身几乎能决定九成前途。以秦亮这样的身份,若要有所作为、若不想白白来三国走一遭,曹爽几乎已是秦亮唯一仅存的机会。
至于未来,也不是完全没有别的可能。譬如曹爽反败为胜?但秦亮琢磨了一会儿,觉得难度挺大,不然明帝曹叡驾崩的时候,曹爽就不该把原先那几位顾命大臣搞|下去。秦亮又转念一想,不管怎样,只要在曹爽败亡之前、自己能被提拔到一定地位,事情或许仍有转机?
不知不觉一行人已到了走进庄园,到了宅院门楼下,秦亮放下伞晾在檐下。张氏的声音道:“二郎想通了?”
“啊?”秦亮不明所以。迎着张氏的目光,片刻后他便回过神过来,立刻露出了笑意,“没有什么想不通的事。”
这时张氏的声音又道:“最近我越看你,越觉得你跟以前不太一样。”
秦亮用玩笑的口气道:“那是因为嫂嫂以前根本不关心我。”
张氏从牙齿间发出一个声音,笑骂道:“没良心,这么些年我白给你洗衣做饭了。”
秦亮只当耳边风。他走进大门时,回头看了一眼外面,天地间的雨幕依旧未散,能见度很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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