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起得晚了点,但离上班也还有一小段时间,既然有了更高的工资和体面的工作,那单项席就必须去看报纸以彰显身份。
“啊……专家改变了他的观点……人应该分成二十五等而不是九等么?嗯,我依然是第十三等,不上不下,挺好……哎不是,这些都已经够贵了还涨价啊?好在我已经有新工作了……
啊不,不行!那万一我这几年没涨薪,花销不变的情况下,那新房子不是得……晚八天零三个半小时才能到手了吗?”
再仔细一算,因为昨天给维黎过生日,开销其实远比预算的大,好在咖啡和牛奶没被浪费,省了一顿早餐钱,姑且还回了点血。
“唉?这这条广告不是我们公司……‘让属于您的活口对您唯命是从’……什么意思?”如期而至的钟声绝不允许任何人做出多余的思考,单项席只好抛却一切杂念回到工作岗位去。
“你……吸溜……怎么又是……踩点来的?”瑞寇的嘴似乎被什么东西塞住了,一边说话一边发出很响的吞口水的声音,“斯内克先生昨天都说了,迟到在中世纪是要上火刑柱的……”
“你这嘴是怎么了?”单项席匆匆进门,不顾谋斯的训斥,注意力全集中到瑞寇身上了。
“我今天来得太仓促……吸溜……连早饭都没吃,然后他们就……吸溜……拿走我的早餐钱给了我一块……很黏的甜糕……”
“咱又不是赶产量的,你那么早来有什么用?而且,一块甜糕怎么就堵得你说不出话来了——”
“嘘!嘘,唔——”
瑞寇猛地捂住单项席的嘴,确保后面的谋斯没有听到他的危险发言,“昨天斯内克先生不是还说要偷偷努力,老板得知你的忠诚之后才能得到重用吗?所以我就得更早来,哪怕什么都不做也得来——”
瑞寇又瞟了一眼身后的谋斯,压低含糊的声音继续道,“如果谋斯不在就好了,这样我平时工作也算偷偷努力,多这么干几年,我准能升职成我老板的上司……”
今天的客户比上周多了不少,据说是公司跟各个工厂签了某种“供货的协议”,前来接受校准的多是工人,偶尔会有几个孩子。
“工作量大了啊……算了……钱多,值得……嗯!一定能填上报纸里小麦百分之零点五的涨价……”几经思考,单项席让自己乐观了起来,用力捶两下太阳穴,为第一位客户按下电钮——
他希望自己能做得快点,让自己业绩更漂亮点,这样工资才会高点,让接下来的生活好点,然而那死缠在自己身上的趋异症今天似乎更不给面子,刚到正午就已经开始头晕目眩,被重影占了大片视线,胸中紧随其后燃起了一股无名之火。
单项席感觉自己可能要失控了,正欲起身去泡杯糖精让自己冷静一下,又恐慢了工作效率,只好不顾形象地把那白色粉末塞进嘴里。
眼前缥缈的景象得到复原,而坐在一旁的瑞寇已经趴到在桌上了,嘴里的甜糕依旧不许他说话,他自己似乎也没有做其它事的欲望。
瑞寇的全身几乎都凝固了,无神的眼干瞪着每个前来的客户,唯一伸起来按动电钮的手因全身的静止而显得违和,像一条寄居在礁石里的水蛇。
不知又过了多久,那个仅仅只看一眼就让单项席留下深刻印象的女子又来到了队伍最前方。戴伽仍是被她父母押着,仍是上周那副装束,只是眼中所透露的情感不再那么强烈,转而变成了疲倦——而疲倦中又隐隐折射出几分不甘。
“天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丫头没被校准清楚,那个公子抛弃了她,我们唯一可能一步登天的机会全毁了!如今看上她的就是个小职员的儿子——和她一样不安分!
所以我们今天只好再拉她来做一次校准,我们是出了钱的,如果你还是这么敷衍了事的话别怪我们去投诉你!”
单项席被这女人的威胁吓得一颤,又快速打量了一遍有些恍惚的戴伽,他好像又看到了一个机会——一个婚娶的机会。
抛去上周的一见钟情不谈,他身上的趋异症还有大半是受了她的影响,他得趁早把婚结了,完成一件人生大事,还能让今后的工作不受影响——这可是个不可多得的、一本万利的买卖!
“二位,你们能否给我一点时间?实不相瞒,如果你们愿意等我一年,不,半年时间,等我有钱以后我一定娶——”
“你在胡说些什么?你真不怕自己职位不保吗?”戴伽的父母步步紧逼,单项席当然更怕丢了工作,无奈之下,只好再次按下电钮——
“又是您?”在雕像林立的思维之海,单项席再次见到了死而复生的“叛逆”,它的脸上挂着几分难堪,“我说过了,这行不通……因为其它会勾起我的因素总是存在,我自己也想死去啊,可是我得不到救赎,她也是,这一切的根源在于创造了我的环——”
“少来这一套,我赶时间!”未等对方说完,单项席的佩剑就已经直刺入“叛逆”的胸口,想起刚才投诉的威胁,他必须得做点斩草除根的事才行,“你刚刚想说创造你的是什么?”
“环……境……”身负重伤的“叛逆”很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回答我一个性格,是哪个性格创造了你!别说什么环境……拜托,我要是能改变环境的话还用得着改变性格吗!”
上空又传来了谋斯的尖声催促,在这里糖精似乎没有那么奏效,单项席感觉自己的情绪在逐渐脱缰,在理智之外的地方肆意妄为。
弥留之际,“叛逆”用更微弱的声音做出了令单项席满意的答复——“求生欲”。
“原来是你——”单项席看向那擎天的柱子,箭步上前,“说来你创造的远远不止那一个性格吧?”他一剑刺进“求生欲”里,裂隙中渗出一汪鲜血,上空传来一声惨叫,更多纷乱的声音紧随其后。
“你让我认识了她给了我机会却不让我把握,你还让我加了多少工作量,这回肯定还会被人扣个业务能力弱的帽子,我还怎么继续发展啊——我和你有什么仇值得你这么对我!”
情感先于思想带动躯壳,满腔愤懑的单项席任凭剑刃一次次落下,让“求生欲”上布满骇人的豁口。
“啊!她怎么……拦住她……别……她咬人!怎么他也……”
上空传来什么好像都与单项席无关了,所有无名之火都烧在了“求生欲”上,他倾尽全力斜劈一剑,整根柱子开始倾斜,思维的天地开始发出剧烈的震颤,所有性格都在这天塌地陷的世界里烟消云散——
回到现实,展现在单项席面前的是一幅怪异的景象:刚才的长队全散了,人们挂着惶恐的表情退到数步之外,其中几人手上还带着来历不明的新伤。
戴伽跪倒在地上,双手捂着自己的胸口,喘着气,额上青筋暴起,露出狰狞的神情,被扯断的麻绳散落在周围,她好似一头搏命的野兽。
“遭了……我干了蠢事!”倒在地上的戴伽开始猛咳,那声音既使人怜悯又使人恐惧,单项席捂住双眼不敢再看自己因失控而犯下的恶果,指缝却还是为他展现了更加惊悚的一幕:
戴伽的双眼和嘴巴在失智的挣扎后落下三道殷红,她的五官消失、身体开始膨胀、变形、带上分明的棱角、皮肤的颜色逐渐褪成金属的灰色——她俨然成了一个巨大的齿轮。
一旁的瑞寇也做了类似的事,不过他是把一个男孩变成了螺母。
“你们竟然——”谋斯站了起来,单项席和瑞寇都感到不妙,同时开口说出同样的话:“不是我,都是他干的!”又同时伸手指向对方——单项席的指尖只在瑞寇身上停了一瞬,就鬼使神差地转向外面那根大烟囱。
“做得太好啦!这就是校准的最高境界,大家最需要的正是不像人的人啊!这两位客户应该为这蜕变感到荣幸才是……”
保全工作的单项席如释重负,但他能明显感觉到有些东西在冥冥中变了。
下班后,这种冥冥的变化再次变大:他看见烟囱抽着雪茄,燃机在成堆的煤炭前胡吃海塞,打字机在畅所欲言,大钟在吹着号角——
可人呢?人在运转!人在失灵!人在被校准——人在创造机器,然后人开始伺候机器,然后人连机器都不如!然后……
“冷静!冷静……单项席,你可不能疯了……你疯不起,全家的未来都在你身上,你要保持正常……”他不敢再乱想下去,一手扶上用以展示人偶的橱窗,一手抓起塞在口袋里的糖精。
“你是人,有且只有两个眼睛在鼻子两侧……”他一边暗示着自己,一边往橱窗里瞅,布娃娃用纽扣做的眼睛很大,还会反光,似乎比多数人都要有神,“啊……有两只眼睛的就是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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