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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巡礼

孤独的巡礼

我做了噩梦。

那是一片一望无尽的原野。

空间是暗色的,夜幕下的一切仍然如此神秘与虚幻。狂风不知第几次自前面的方向席卷而来,吹起我的衣服与头发,夹杂沙石,让人睁不开眼。

我站在这空荡荡的原野上,独自一人站在原野上。用手挡住风沙,望向前方。

如预料一样地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无尽的黑暗,天地之间的交线。让我能分别出这些东西的光,来自天空中的某物。我试着去看它,寻找它,但是失败了。

它太大了,大到让人瞥到了边角就心生恐惧不敢再看,同时也一如既往地雄伟壮丽。我至今不知道那是什么,我只知道,不管它多么地光辉灿烂,我仍然身处与黑暗之中。

我能做的只有向上伸出左手。

强壮的、笔直的手臂,还有那上面的左手,残缺的手掌,那上面只剩下了食指和拇指,很久很久以前就这样了。失去的东西太多,结果臂膀的强健变得完全没有意义。我用它去探求些什么。

——理所当然地,还是什么都没抓到。

Chapter 7:

孤独的巡礼

星期日,略带寒意的秋雨中,有我独自一人走在街上的身影。

并不是要去什么地方,也非为无聊而来,仅仅是连目的都没有地,这么撑着伞默默走着。

【……】

初音走了。

说她“突然消失”可能不太合适——在我终于精疲力尽,浑身湿透回到住所的时候,她已经不在房里,既没有打电话也未留下什么纸条。大雨笼罩下的天空暗的格外快,我拖着身子走进公寓门,灯也不开,就这么平躺在地上,凝视着空无一物的黑暗。

是因为内疚呢,还是最终放弃了我,像那本手册上记载的一样把希望寄托于下一位“对象者”身上了呢……不过,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贴地的背部传来了柔软的触感,是我临时打好的地铺,这几天自己睡觉的地方。我把头转向一边的床……理所当然地,空空如也,只有用不同于我的细腻手法整理好的被子和床单,显出些许的痕迹。原本是为了初音的到来而特意做的准备,现在看来却如此无聊而可笑。

是啊,这里从一开始就是我“一个人”的家……就算多了其他的人,也只会格格不入而已。

很快倦意便席卷而来,意识陷入混沌……之后,在一片混沌中叫醒我的,是一缕似曾相识的香味,猛地张开眼睛才发现天已大亮。而那味道的来源,却是身边那张无人使用的空床。初音在上面睡了三天,即使人已不在,床单、枕头,她所接触过的一切,已经带上了她的气息。

——我一定是中了某种诅咒,名为“不灭”的咒文,让我一次次想起她的事情。

然后拼命想从那诅咒中挣脱的我,拿起唯一的一把伞从家里落荒而逃。少人的街道显出不同往常的清冷,而雨……雨从未停过。

【…………】

“……那家伙……没有拿伞吗……?”

那种羽毛般轻、仿佛一折就会断的身躯,穿着单衣在这雨中?

……不会的吧。

有那么方便的“引导着”身份,随便哪里拿一把伞用,都不会被发现。不……我不认为她会做这样的事,肯定是找到了躲雨的地方才对。那种“不方便”的状态,换个角度善加利用的话,反而是“十分方便”的工具。

——存在感极其稀薄,不会被任何人注意的状态。

被突然扔进了这种境地的初音,即使变得无所适从,也总有结束的一天。就算不走运遇上了我这样的家伙,也可以在下一个“对象者”身上完成自己的工作,在那之后忘掉一切再次和朋友们一起欢笑。因为曾经处在同样的境地,感受着相同的痛苦,所以我才会理解了她……或者说,自认为理解了她的感受吧。

但是我终究是不同的。明明是初次听说了这整件事,我却似乎十分理解“引导人”的处境。现在我终于知道了为什么。

因为我就是那个“引导人”。

把伤口藏入深处,对外面强撑起虚伪的笑脸,明明没有目标,却还要发疯一般地努力……曾今希望有人注意到的,从来都没人注意,而空虚如蝉蜕的假象,却受到众人追捧……一天天将自己欺骗,到最后甚至不愿相信被翻出的伤痕,像疯狗一眼乱吼乱咬着拒绝了他人最后的好意。

不被任何人了解,不被任何人注意的,永恒孤独的世界。

那样的工作并不适合初音去做,因为,我早已比任何“引导者”更像“引导者”。

【呼……】

好累。

休息不足的身体从骨髓里透着疲倦感,全身肌肉更是由于肉体以外的原因,微微颤抖着。即便如此我还是得继续走,第无数次地重复,精疲力尽,没有目标,却不得不向前。

大概正因为如此,我才会没注意到身边的动静。

一把不知什么时候靠过来的伞,已经默默跟了我好长一段路。很明显,是等着我在注意到它,仿佛小心翼翼而又坚持着伸来的橄榄枝。

有一丝熟悉的印象一闪而过。

【初——】

【哟!】

伞下露出一张笑脸——当然,不是女孩的。【怎么,下雨天还出来,打算去哪啊?】KAITO朝我打着招呼,脸上是那副阳光的,简直让人认为是故意在和这阴沉天气作对的表情。【唔……嗯,算是吧。】我含糊应道。

【哈,走这条街的话,咱们正好同路咯。】

不过,其实只是环境的关系吧。并不只是现在,我认识的这小子,就是这种无论何时都挂着一副轻松又带点赖皮的笑容的家伙。【有事么?这么冷的下雨天,居然不窝在家里打电玩?】我试着主动引导话题,免得再谈起些自己不愿开口的事情。他看了我一眼:【嘛,也不算吧,出来走走而已……老窝在家里怪气闷的。】

然而我们都知道的。那被笑容掩盖着的到底是什么,谁都心知肚明。否则,他也不会在如此清冷的天气里,还特意跑到街上吹冷风。

因为我们是同类人。

【话说回来你又准备上哪?非得大冷天跑出来?】KAITO的视线落到了我半干的衣服上,【手里拿着伞还……不对,不像是淋的,怎么了?】

【其实……是淋的没错。嗯……看错了,去楼下拿了个东西,没想到雨竟然这么大,所以就……】

【不是吧?】他拿诧异的眼神盯着我,【你居然也会犯这种错误?】

【撒~那。】

我没有再多解释,KAITO也没再多问。两人之间只剩下沙沙的雨声。【我很早就觉得了,流,】他突然主动向我搭话,【这段时间,不,就是这几天吧,你好像有点不一样。】

【哪里有不一样了,你倒具体说说?】

【额,即使硬要说也……其实我也只是感觉啦,发生了点什么事吗?】KAITO说着凑过来,还装模作样地嗅了几下,【难不成是……女人?】

【——!】

一个被人言中心事之人,大概无论如何都不能将反应完全隐藏的吧。看到KAITO脸上的讪笑,我马上就意识到自己究竟露出了怎样的表情。【啧……演技不错嘛,小子。】然而他却这么说道,从我身边离开,【我都差点被你骗到了。】

【啊?骗……骗什么?】

【哧……你要是和女生扯上关系,我宁愿相信是因为你被飞碟抓走了。】

KAITO笑道,同时过来拍了我一把:【有什么事的话别一个人硬撑,还有我这个朋友在,听到吗?】

【……嗯。】

我叹了口气,把本已堵在喉咙的话统统咽了下去。KAITO并没有错,他了解我甚至比我自己更多。正因如此,才会和我成为朋友,才会做出那样本该正确又苦涩的判断。然而我却已不是那个他认识的人。他不知道,我又变回了两年前的那个在剧痛和恐惧中不知所措的窝囊废。

——其实我一直都是个窝囊废,被大家所认识的,只是太过强烈了的拒绝别人的情感。

【所以啊,既然是朋友的话,就听我一句如何?】

【…我听着。】而并不知晓这些的KAITO,还在用往常的口气和我说话。【虽然之前一直没提啦,咳,也是考虑你的感受……】似乎他换个话题开了头,停顿了一下,然后抛过来一句:【趁着还没到三年级,好好玩一把,如何?】

【嗯?】

【我和部长谈过了,那时候他在场,也觉得你蛮有潜力,做中锋绝对够料……】

我停下脚步,注视着KAITO从身边经过,一边走一边继续说着:【……而且看你接球传球,以前也是玩过的吧?咳,错了,你这样的没玩过才叫奇怪呢……顾问老师的话不用管他,直接拿出本事给他看,肯定能通融的,所以说了流,你……流?】接着注意到身边无人,回头惊异地朝我望来。【……嗯,然后呢?】我说着赶上他,【所以,又怎么样了?】

【怎么样?你这么好资质,当然是要你弃暗投明物尽其才咯!】

【……就因为你刚刚说的那些?】

【唔,咦?难道那还不够吗?而且,你自己不是也应该有这方面的想法吗?别告诉我你前几天来篮球部只是来闲逛的。】

【你猜对了。】

【…………】

【呐,没人规定外人放学后不得进球场,是不是?】我苦笑下别过脸,不去看他不解的表情。【好吧,确实有些原因……不过并不如你想的那样。】然后把伞压低,快步往前走着。拒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他口中“顾问老师”的事,事实上根本不成问题——早在一年前入学不久,那个老师就已经来找过我,然后……最终尊重了我的意愿。到了这个地步,估计他也该很明白我的意思了。

【嘛,别这样……好啦,就算作为好友的请求,如何?我们俩合作,肯定——】

而他却仍然在死缠烂打,一次次把我推向那最不愿到达的境地。

我只得慢慢举起了空着的左手。

那只苍白无力,使不上劲的手,因为过去的重伤,三根手指几近残废,已经再也无法用来投球,甚至连运球都不可能的手。我将这只手举到了两人之间,用无表情的视线静静盯着KAITO。他还想继续说,突然意识到了些事,知趣地闭了嘴。结果两人又恢复了最初,一言不发地走着。

他是全都明白的。

我的手的事情,以及一直回避着篮球的事情,他很早就知道了。是一时忘了这些,还是明知如此仍然想拉我入伙……我并不清楚,但这对既成的事实毫无改变。我不会再打篮球,更不用说加入篮球部。

“我听说,有失去双臂的人,也在坚持着使用电脑呢……”

而且,他也很懂得维持那微妙的距离,而不会像初音那样,结结巴巴地说些意味不明的话让人更加烦闷。说不定,我们就是看上了对方的这一点吧。

“切……”

明明想忘掉的,却偏偏不断地回忆起来。我甩甩头,深呼吸了几口,梳理着乱糟糟的思绪。结果肩上却被推了一下一个趔趄,而在我失去平衡之前,又有一条手臂缠上来把我推进了路边。【嘛,停一会吧喝点什么,我请客……就当是道歉好了。】没办法,我收起伞,抖下雨水。眼前是一家奶茶店,KAITO正在柜台前说着什么,不一会就拿了两个塑料杯回来。【……也不问问我要什么?】我嘟囔着。

【那行啊,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和你一样。】

【你看吧?】他说着把杯子往我手里一塞。透明的杯盖下是深棕色的液体,不加珍珠,不加椰果,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糖和大量的咖啡,少见,却是我们俩都钟爱的配方。吸一口,浓烈的,完全压倒了牛奶醇厚的味道就在口中翻滚,很快就有一股暖流在身体里游荡,驱走身体沾上的寒冷。我惊异地发现自己没休息好的身体竟然如此疲倦,靠在店内的墙上就不想起来。身边的KAITO也在做着同样的事,静静地享用难得的温暖。

果然这才是正确的呐。

女生什么的,从一开始和我们这些人就不该有半点关系,正如他所言。即使因为什么理由有了交集,最后……还不是变成这样,因为触及了伤痕而重回陌路。我需要的,只要有一个懂得这一切,能一起喝奶茶的朋友……这样就够了。

【哗——】电视里传出得到掌声和呼声打破了店里的寂静。

我们顺着声音望去,是店里的电视机,似乎正在放着哪个选秀节目。既无趣,又没有内涵的节目……只是身处店内,就算不想看,那声音还是在往耳朵里钻。听着主持人的介绍,似乎台上还剩下三个人。而台下的观众们……那些不知是哪里雇来,还是真无聊到了那种程度的家伙们,静静地等待着他们陈述自己不该被淘汰的理由。于是老套的“经典一幕”上演了:轮到发言的选手首先向大家介绍了台下自己的亲友团,为他们赚得第一场注目礼,紧接着的就是那些俗气的客套话——最后一定会用“我一定会成功的”“我相信自己”“我能行”“请大家支持我”结尾,并在热烈的掌声中退后。这样的场景重复了两遍,很快话筒就到了最后一人的手上。

——简直就像摇尾乞爱的狗,除了忠诚和贪婪,什么都不剩下。

然而生出这种想法的我却感觉不到半点厌恶,或者说,连去厌恶的欲望都无法提起。他们至少还有追求之物,而我现在……恐怕是连可以仰望羡慕的东西都没有了。

但第三个选手特别的反应还是少许吸引了我的注意。他接过话筒,并没有立刻开口,而是稍微沉默了一阵。自然地,全场的气氛也被他异样的开场带动,高涨的激情暂时平静了些。主持人问了他同样的问题,他道出了答案:自己并没有亲友团跟来。

而接下来说出的事实更让全场哗然。他不仅没有带亲友团,而且也永远不可能像前面两人一样,有一批血亲在台下助威。因为他是一个孤儿,自从小时父母亲人出事逝世之后便被孤儿院收养。但是他还是活下来了,并且一路努力,最终站在这个舞台上。他讲述自己故事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安静地听着。

“也许我做的并不是最好,不过我还是到达了这一步,我相信我能行的,希望大家能支持我!”

同样是老格式的结束致辞。台下继续沉寂了一会,之后响起的是完全盖过前面两位的、雷鸣般的掌声,之后的结果已无需多言。【啧,又一个烂大街的励志故事,不是么?】我丢掉空塑料杯, 转身招呼KAITO离开。

【大概……吧,呵。】

【……?】

但他却不。以往这个时候,他总是比我更先对这种事表现出不屑一顾,现在却叼着空饮料杯,若有所思地盯着电视。【……不,我只是觉得,真是方便实用到家了呢,这玩意。】

【哈?】

【不幸咯,不幸!】他瞧了我一眼,又转回电视机那边。【这玩意可是了不得的资本呢~只要经历过了,就有资格拿出来,随随便便就能博得人家的同情,赚人眼泪都不带缴税的!呐,就那第三个家伙吧,不说那小子做到这种程度,就算他现在是个窝囊废一蹶不振只知道逃避,照样会有人可怜他——人家遭遇过那样的不幸的变故!逃避是理所当然的!振作是值得大大赞赏的!……有时候真想我怎么碰不上这样的好事,切……】然后一口啐掉了吸管,转头朝外头走去。

仿佛被人猛扇了一耳光。

一股热血涌上头,羞恼的怒火在大脑反应之前便燃着了全身。我一把抓住了KAITO的胸口:【……你说什么!?】话一出口我便后了悔。他只是一如既往地吐槽节目而已,我却傻乎乎地对号入座还发了火。

我开始思考着要怎么解释,然后第二次预料错了。

KAITO的表情并没有因为我的过激而茫然,他之前用鄙夷的神情对着电视,现在同样在对着我,一把扯掉了我揪住领口的手。【不好意思,突然想起来有点事……就这样吧。】然后抛下了我,撑开伞独自走入雨中,不一会便消失在朦胧的街角。

【…………】

我呆立在原地,目送着他离去,搞不清楚他到底从一开始就冲着我来,还是仅仅是因为被粗暴地对待而感到不快。我甚至开始怀疑这一切都是他别有用心的安排——即使明白这根本不可能。

只是不管怎么混乱,左脸火辣辣的触感都不曾消去半分。

“……逃避么……”

不,不是这样的。

一个一只手不能运球的人,突破不了对方的阻拦不说,被断球肯定是家常便饭,如果更连像正常人一样投篮都做不到的话……与其丢脸拖后腿,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碰。没有经历过灾难,只知道站在自己的角度说话的人,又怎么会明白我的感受!谁不曾想过再次在球场上大汗淋漓!谁又会去讨厌进球之后的畅快……只是那一切都已经和这只手一起毁灭,成了笑柄!

——是吗,所以,就仗着那些来嘲笑我吗!

我原先以为只是巧合,但现在我明白了。那并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与之更上,是鄙视,是奚落,是居高临下,是强者面对弱者时油然而生的优越感。就像面对一个缺胳膊少腿的残疾人大秀自己的拳脚,然后大笑着扬长而去留下对方独自神伤,那是他的资本。

——开什么玩笑!!!

察觉到身边有人,我猛地一掌扇去:【你还要干嘛!】

【……!】

耳际传来了女孩的轻呼,我一惊,挥出的手触到了湿滑的皮肤。【啊,抱,抱歉!】意识到是自己认错,立刻条件反射地朝那边鞠躬道歉。对方没有立刻回答,也不见有动静。我却感觉到手上的异样,是刚才出碰到时,沾上的雨水。

“……没有打伞……?”

【流……?】

熟悉的温软的声音,似乎比上次听到时更有气无力。我猛地抬起头望着眼前的女孩……倒吸了一口气。她苍白而疲倦的脸庞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太,太好了……】

是初音。

身上的单衣薄裙完全湿透紧贴在身上,隐约露出下面细嫩的肌肤,双马尾也吸足了水缩成条靠在身侧。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颊白的跟雪一样,墨绿色的大眼睛中仅存的神气也被深深的倦意代替。到底是在这样清冷的雨中淋了多久,才会成这个样子……我目瞪口呆地注视着眼前的傻瓜,隔得这么近,我甚至能感觉到她单薄身躯的微颤。即便如此,她还是双臂交叉在胸前,死撑着朝我笑着:【……我还担心,要不要……主动叫你……会不会是,认错了……】

【……】

【不过……现在好了……真是,太好了……】

【…………】

【…………】

【………………】

【………………流?】

【…………你是笨蛋吗!!!】

心中有如海般千言万语,吐出的却只有这一句。愤怒也好,失落也好,悲伤也好,仿佛都在一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这个傻傻地淋着雨的女孩。我一个箭步冲上前,用伞罩住她整个身体。【是啊……我,果然是个……笨蛋呢……】初音的头艰难地低了下去,【明明这么简单的事情……也要花……这么多,时……】说到这里便再也坚持不住,整个人像断线风筝一样倒在我身上。

【呼~】

出了一口气。拿开湿透了的毛巾,再给躺在床上的初音盖一条毯子,我能做的事情就算完了。接着要处理的是自己再次湿透的衣服……反正那家伙也正睡着,就在这直接脱也没关系,想了想,还是进了卫生间,把脱下的外衣裤拧出满满一条水流。

初音……即使疲冷交加失去意识,她依旧保持着遇见我时的那个姿势,双臂交叉死死护住胸前。

我并不知道她这样的原因,但托此之福,在街上扶住晕过去的她之后,我甚至不知该怎么办。首要任务当然是送到能避雨照顾的地方,比如我家,但是用背的呢,她两只手臂叉得紧紧跟古埃及木乃伊石棺似的,根本没法停在我背上,用抱的呢,我也没强壮到一手撑伞一手搂着一个人走的地步……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双手横抱,放弃撑伞冒雨把这家伙弄回了家里。还没完,保持着那个姿势的初音我完全没法把湿衣服从她身上脱下来,试着去扳开一点她的手臂,马上又缩回去了,结果只能用毛巾简单地擦擦了事。

这样下去会着凉的吧,不,淋了那么长时间雨恐怕早就……我试着摸她的额头,神奇地却没有因受凉而发热的迹象。接着我把目光转向她的胸前,和之前一样试着扳开,这回却纹丝不动。

真让人惊奇,连篮球都丢不到篮筐的纤细手臂,居然能使出如此巨大的力量,即使昏迷着都抱得死死的。这个样子是遭到痴汉袭击了吗?不对,身为“引导人”的初音应该不会被他人察觉到才对……正这么想着的我,放在她胸前的手碰到了什么东西。

和她柔软的身体不同,硬梆梆的触感,从她的内衣里隐约显出轮廓。

似乎是个扁平的盒子,仔细看的话,初音保持着这个姿势似乎就是为了保护那东西。贴身保存,还抱得那么紧,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吧。

【……】

雨还在一如既往地下着,丝毫没有要停的趋势。没有开灯,黑暗随着时间流逝逐渐侵蚀着房里的空间。

这一幕和一天之前是何其相似,湿透的衣服,静寂的空间,两人的呼吸声也淹没在了哗哗的雨声里。最后朝床边瞥去一眼,我背靠着墙壁坐下,把额头顶在膝盖上。

我……干嘛还要把她带回来呢。

原先所做的一切还可以用“对象者”的义务来解释,退一万步讲,丢下这个一副生活没法自理相的家伙良心也过不去。但现在的我没再有那个想法了,或者说,已经不想再和这一切有关系了。

(要是这家伙就这样永远都不醒来就好了……)

我吓了一大跳,自己居然会生出这样的想法。然而这荒谬的想法却并非谎言,连带我的潜意识里,都已经不想再和初音,和“引导者”“对象者”和这整个“愿望系统”有任何交集。

……我不知道要怎么去面对她。

揭开伤疤的人也许并非有意,但是也没理由因此让人产生好感。更何况……我试着张开左手,很久以前就破坏殆尽的神经拼着命传出微不足道的丝丝电流,没有眼睛盯着,我甚至都不知道手指到底有没有在动,动到了什么地方。

——更何况初音其实是无罪的,都是我埋下的种得到的果。那个撕开了我虚伪的掩饰狠狠给我一耳光的人……正是我自己。

“喜欢的话,不用顾虑那么多去做就行了咯。”

很可笑地,说这话的人已经跌入了自己挖下的陷阱。

曾经的我讨厌追逐着空名的自己,所以选择了逃避,而当终于连这样的自己都讨厌时,我发现已经无处可逃。而让我从虚假的自欺欺人中苏醒认识到这一点的正是躺在那边的女孩。初音并不是抛弃了我,她怀里的那个东西,恐怕是在她不在的时间里找来的,即使冒着冰冷的雨也努力地找着……而我却早早死了心放弃了对她的信任。

胆小的,懦弱的,污秽的,被欺骗,被嘲笑,被蔑视。

如此卑贱的我,根本没资格去接受神明名为“愿望”的馈赠。

【唔,嗯……】

床那边传来了轻轻的呜咽,我的脸抵在膝上,看不到那边,只听得到衣服摩擦的声音。【唔,这是……?】声音停了一会,初音已经醒过来,是在打量着自己所处之地吧。【啊,对了……流……】窗外透进的光线里,她已经坐了起来,看着周围。

我真希望她不要发现黑暗中的我,但她很快就转向了我那边,【流……】并且一边喊着我的名字一边开始从床上下来。本不打算理她的,直到我听到沉闷的“扑”一声,那是人的躯体撞倒在地上的响动。

【喂!你别……】

初音的身体整个倒在地上,连悲鸣都没发出……或者不如说根本没有那个余裕了呢,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虽然奇迹般地没有着凉,但这雨中的一整天确确实实抽空了她的气力。【别随便乱来!都累成这样还不老实……】下意识地上前扶住了她,冰冷的触感瞬间传来,被疲劳和寒冷侵蚀的单薄身躯在我怀里颤抖着。【给我再乖乖躺一会。】

【,……】

初音不回答,只是顺从地被我抬回床上。【擦一下吧,把湿衣服脱了。】我把干毛巾递过去,她也默不作声地接受了。【能擦的地方我都帮你擦过了,不过你手臂抱那么紧,也没多少好做就是】

说完我转过身去,重新在地板上坐下来。背后传来了衣服摩擦的声音,是在擦干身体吧。【你的包里应该还有换的内衣,现在先休息会,之后去泡个热水澡比较好,然后——】

然后?

然后……我的义务,就已经尽了。

不是作为“对象者”,也不是作为“一起生活的室友”,单纯只是不忍看到一介弱女子倒在大雨淋漓的街上,这样无异于陌生人的“救助者”的义务而已。

这几天的亲近全成了泡影,我们又回到了初见面那时。不,那时我们还拥有“引导人”和“对象者”的羁绊,而现在连那都已经没有了,我自己放弃了它。

胆小的,卑贱的,懦弱的。

自以为是,自暴自弃,自欺欺人。

并非是自己的意愿所能左右,而是因为眼前那座怎么也翻不过的大山,即使被赐予“愿望”那样撼山的神力,等待着自己的也是无论如何都逃脱不了的悲剧。所以放弃了,“不得不”选择了逃避。所以我才不去回想,而是坚持着像这样一直活着。刹那间眼角仿佛有东西溢出,慌忙拿手去擦,却一如往常地干涩。

……那么,继续这样活下去,也不赖吧。

我已经这么一路走到了现在,今后也将继续走下去,和初音的相遇,也只不过是漫长人生中的小插曲而已。她改变不了我,我也不会记得她,最多再过一个多星期,根据这个系统有关“遗忘”的设定,在这世上我和她曾相遇的最后的证明,“记忆”,也将被无情地抹消。

既不期盼这样的生活有所改变,也没有什么欲求和夙愿。

是啊……正如我曾经所言所想,这样就已经很好了,这样就。

那就回到曾经的生活中去吧,回到那一如既往的日常里去,每天一成不变地上学放学,和KAITO开些无聊的玩笑,听他讲讲他搜罗的有关女生们的情报——虽然不管从哪种意义上都不适合我——然后作为老后卫继续参加足球部的活动,说实话我玩得并不差,虽然身子高动作略慢却颇有自己一套的样子。然后回我一个人的家,吃饭,打发时间,上床睡觉,重复这亘古不变的循环。

两年前的我正是这么忘记了彻骨的伤痛,虽然又被重新提起,但只要重回这样的日常的话,一定也能同样再次忘掉的吧。

那就这样最好了,虽然有个莫名其妙的“愿望”的机会落到我头上,就按照它所规定地安静地度过余下几周,静待有关这段插曲的记忆全都烟消云散吧。至于初音,虽然很不幸地遇上了我,没能完成交接棒的这一环,依照那本记载着规则的蓝皮笔记本上所写,她还是能在另一个新的被指定的“对象者”身上完成自己的工作的,完全没必要执着于我。没错,根本就没有钉死在我身上的理由,从一开始“引导者”对完全是陌路人的“对象者”而言负有的便并非必须去完成的“责任”,而仅仅是将这件事传达给对方的“义务”而已,只要是看到了这条用来“以防万一”的规则的人都会明白这个道理,初音肯定也不例外。

所以啊,你的义务已经尽到了,很抱歉害你没能让你完成工作,那就看看做了坏事的我的糟糕模样出口气吧。之后离开我,忘掉我,在另一个人那里完成工作,之后按规则规定的那样把这一切连带让你如此受苦的我的事情都一并忘记,回归原来的美好生活中去吧。你一定都明白的,只要你恢复了体力,就起身出发吧。

这样就最好了,只要这么做,就能得到对我们俩都最好的结果。只要你去做——

“嘭!”

我吓了一跳,身后又传来那样的声响。初音又不知什么时候从床上下来,然后再次站立不稳摔倒了。

只有这次我没有再上前,甚至声都不出一声,就这么在阴暗中冷眼望着。她看上去真的很糟糕,呼吸发着颤,纤细的臂撑着地面,好不容易爬起身却依旧随时都会不支倒地一般,只好靠着床沿支持着。然而即使没有我的帮忙,她还是在强撑着抬头望向书桌那边,在找什么的样子。

我在一边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然后似乎是找到了,初音盯着房间另一边桌上的什么东西,之后——冲了过去。

形容成“冲”可能不太妥当,她那动作根本就是马上就要朝前跌倒了,又在最后一刻迈出一步撑住身体。这样的动作重复了数次,最后她终于在真的倒地之前抓住了桌沿,手臂撑着桌面大口呼吸着,如此简单的行动都让她精疲力尽。可即便如此她还是立刻伸手抓住了那里的什么东西,那是……我丢在桌角的,好久不用的CD唱机,都蒙上一层灰了。初音摸索着按下了开关,费了好大劲,才从怀里掏出了个什么出来。

那是个CD的塑料盒子,之前被衣服挡着只看见个轮廓,现在借着自然光我看到了里面金属碟面的反光。这就是她冒着雨找来的,即使昏倒了都拼命要守住的东西。她打开了盒盖,把碟拿了出来,试着用颤抖的手指放进碟机里,放了几次才放好。那之后的一小会儿,房间里依旧充满无人一般的寂静。

【什么啊……】

……这样做,又何必呢。

【什么啊,这是……】

而且,又有什么用呢。

失踪一天,冒着冷雨,搞得自己疲冷交加不支倒地,就只为了一张唱片?然后,即使强撑着累坏的身体,也要把它放出来?我完全无法理解个中理由,但唱机已经开始放起了音乐,开头的调子很轻柔,是那类难以立刻定夺悲喜的西方调调。

是比较稀有的碟吧,在我的印象里,我们这一辈人更多听的是国内的流行歌,会喜欢国外歌手的可谓异类。CD店的货品也大致如此,欧美风的CD基本都被挤到角落里吃灰尘。要在这种境况下特意找某张碟恐怕并非易事。话是这么说,我其实并不讨厌西方风格的歌……只是现在实在没有那个听歌的心情。

然而唱机还在无视我的意志继续播放着,我听着,被迫听完了整个前奏,直到那时我都没法确定这是否是一首悲歌,只有不知从哪钻出来的似有似无的熟悉感,久久挥之不去。

…………

【……!】

本应是仅有一丝的熟悉感,却如闪电般掠过脑海。

我听过这首歌。

明明是少见到非主流的外国曲子,我却对它有印象。但记忆的其他部分却不甚明了,因为太过久远而变得模糊,就像捧起一本灰尘堆里的古书试着辨读它的标题,才发现封面早已被岁月侵蚀得不成样子。

(不,不,不……)

而且,多了一种强烈的预感。歌手唱出了第一句歌词,每唱一句下去,这种预感就越强烈。

不能再听下去。

再听下去就会有什么要坏掉,有什么一直依靠的东西会崩毁。仅仅是一首似乎在哪里听过的外文歌而已,却让我心跳加速汗毛直竖,好想逃,好想马上去把唱机关掉,这样的冲动在我体内狂奔。现在的话还来得及,只要站起来过去按下开关,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只要——

【——!】

比思维的速度更快,我已经起身迅速到了桌边。

不是为了关掉那唱机,而是接住了初音终于撑不住倒下来的身体。

我这是在做什么,明明都一直旁观到现在了,还有心思去管什么无聊的善心吗……而且,最重要的并不是这才对。立刻腾出一只手,径直伸向那部唱机,仿佛阻止一颗即将爆炸的定时炸弹般摸向开关的位置,

……但是,已经太晚了。

“In the past...”

隔了一段轻音乐,然后突然转入高潮,歌手用高亢的嗓音呐喊着。

“In the past no one allowed me to cry,and now that's no longer mine...”

那是,我所知晓的歌谣。

深深刻印在记忆之底的,宛如我过去的缩写的旋律与歌词,我所喜欢的,甚至常常在不经意间就哼一段的曲调。

放在开关上的手,停下了。

因为某个机缘听到的,连我自己都没有注意却奇迹般地记下了这一段旋律和歌词的原版,现在就在我耳边重现。

——而在那之后,有我所没有记下的内容。

No longer tear but a longer deal.

For no one preyed I'd build my wings to fly.

Because beyond the struggle and pain

still I believe there's light.

And after all these end

I learnt to cry.

四肢僵硬,目无焦点,大脑一片空白。

明明手都放在那开关上了,明明按下去是如此地容易,我却怎么都做不到。——本来是能做到的,本应来得及关掉的,是我的意志让手在最后一刻迟疑了,让这首歌放了下去。

单纯只是因为初音突然倒下了,让我在最后一刻分神了吗。

……还是说,其实在我心底,一直在期待着这样吗……

【什么啊……】

这样做,又何必呢。

【什么啊,这是……】

失踪一天,冒着冷雨,搞得自己疲冷交加不支倒地,就只为了一张唱片。然后,即使强撑着累坏的身体,也要把它放出来。

——为了我,为了告诉曾用这段歌来反驳她的我,我是错的。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一定……』

小小而坚定的声音,曾在何时何地如此念着,如此坚定地相信着,相信哪里藏着点希望,相信光的存在,并祈愿能让光照在背后那个一直身处黑暗的人身上。

是啊,初音一直都是对的。

她的话,她的心意,她的关心她小小的坚持,从来都是不带半点瑕疵的善意,我其实都明白。我都明白,却依旧迁就着自己的任性,想着“没有资格去接受她的好意”,拖到了现在……直到她给了我真相。

我错了,这并不是什么悲伤无奈的曲子,而是如初音所言,朝着希望和未来的呐喊。

【呜……】

可是,我又算是什么啊……

我相信的东西,我所坚持的东西……又变成了什么啊……

一直相信着,依赖着,却连最后守着的东西都被告知“你错了”…那我好不容易走过来的这两年算是什么,我的这整个人生又算是什么啊…那不是完全没有意义了吗……

…早知道会如此的话,痛痛快快承认就好了……

【呜,呜……】

鼻尖传来发丝的柔顺触感,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紧紧抱住了初音瘦小的肩膀,喉咙发出不成声的呜咽。从眼眶里涌出的不知名的东西,这回不再是错觉了,正顺着脸颊流下。

……我,本该是已经“忘却了如何哭泣”才对。

然而此刻滚滚而来的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沾湿了初音的肩膀,连拂过我脸的头发都又变得湿淋淋的。我将她用力抱得紧贴自己的身体,她也没有拒绝,只是静静地感受着着我的胸口起伏。

有一只手,轻轻放在了我的头顶。

没有用力,仅仅是放着而已,似乎这么做了的那个人自己都很惊讶。但慢慢地,它还是开始轻轻抚着我的头发,仿佛抚慰着一只小猫,慢慢移动着。

就和我曾对这只手的主人做的一样。

【呜啊啊啊啊————!!!】

呜咽终于成了凄惨的放声大哭。

我做了噩梦。

空间是暗色的,夜幕下的一切仍然如此神秘与虚幻。狂风不知第几次自前面的方向席卷而来,吹起我的衣服与头发,夹杂沙石,让人睁不开眼。

我站在这空荡荡的原野上,依旧独自一人站在原野上。用手挡住风沙,望向前方。

如预料一样地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无尽的黑暗,天地之间的交线。让我能分别出这些东西的光,来自天空中的某物。我试着去看它,寻找它,但是失败了。它太大了,大到让人瞥到了边角就心生恐惧不敢再看,同时也一如既往地雄伟壮丽。我至今不知道那是什么,我只知道,不管它多么地光辉灿烂,我仍然身处与黑暗之中。

……然后,终于来到了这一天,那个我所不了解的巨大光辉而华丽的东西,哗啦啦地碎了。

碎片自空中洒落下来,割裂我的皮肤,流出了血液却感觉不到痛,有几点极细小的碎片飘进了我的眼,我拼命地眨着眼,想用眼泪把异物冲洗出来。

然而,不管重复多少次,它总是顽固地留在那,只有眼泪在不停地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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