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轮将至中天,秋风渐渐煦柔。
在轺车距荀氏庄园仅百步之遥时,荀瑛收起了慵懒之姿,正襟危坐,望着眼前那宅第宏大,楼观壮丽的本家庄园。
在雒阳城外诸多衣冠盛族之中,她未曾见谁家庄园能比她本家更大。
不过在幼年时,她倒是与世母及诸从姊兄弟住在许都一座只有两进院的庄园,而今这座在雒阳的四进院庄园则是在她从父死后另建筑的。
从父生前仕宦台阁,官尚书令,病殁后,天子念其秉心坚贞,忠勤帝室,故赐以殊恩,下诏在雒阳为她本家筑建庄园。
她本家庄园虽远不如以宏壮示国重威的汉家宫阙,但在远处便可一眼望见的重堂高阁,也是颇令人生畏,不过彼时她住在当中并无此感。
看着本家的门阙越来越近,她的眼底掠过一抹忧惶...
昨日,从兄言世母是因她病倒,若是如此,那她待会儿又当以何颜仪向世母认罪求恕...
“你在给我本家的信札中,都写了甚?”她狠狠地戳了一下正在驾车的杨玉,蹙眉道。
见荀瑛询问,杨玉眉梢一抖,瞥了她一眼,淡然回道:“你往日所为之事,我在信中皆有所书。”
闻声,荀瑛猛一愣怔,愕然地瞪着杨玉。
以礼而论,她这两年除了敬奉杨玉他阿母 ,可是没做过啥合乎于礼的事情...若她所为之事尽数为世母得知,那不得被她气死?
登时,她浑身颤动,右手紧握成拳,左手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瞪目咬牙道:“我世母多疾,历来神力虚弱,你不知?”
她原以为杨玉只是在信札中写了那日她欺负他的事,谁知他心眼这么小,竟将她所为之事,尽书于她本家!
手臂被她死死攥住,杨玉紧锁眉头,见她眼眸中的忧愤之意愈盛,沉默有顷,缓声道:“信札,我是书给你阿兄。长倩、仲茂未必会让你世母知晓。”
听了杨玉的解释,荀瑛暂忍下了一拳锤死他的冲动,但仍狐疑地盯着他。默然片刻,她稍一思索,杨玉所言不无道理,以诸兄孝顺的品性,的确是不会让世母看见杨玉写她的坏话。
随即便把头扭向另一侧,整个人倚靠在车栏板,开始想起待会儿见了世母后,该说些甚...
此时荀氏庄园的门阙下,站着两名身穿赤衣的门卒。
二人见车道上驶来一辆轺车,便引颈望去。当看清坐在轺车一侧的女子容貌时,二人相互对视一眼,连忙打开大门内的中门,好让轺车驶进来。
杨玉见门阙下只站着两名门卒,摇了摇头,他此次除了送荀瑛归宁本家之外,还欲见会妻兄荀闳。
汉官威仪,公卿以下至三百石以上长吏,皆置有导从,出行时以为前导,燕居时列于门庭。
在他看见荀氏庄园的门阙下只站着几名门卒,并无从吏仪仗后,即知此刻荀瑛诸兄,并无一人在庄园。便驾着轺车驶进中门,打算依礼拜见荀母唐氏。
轺车一进前院就停了下来,与此同时,过来了两个门僮朝二人一拜。
待荀瑛下车后,杨玉将轺车交予了其中一人,又吩咐另一人去传言荀母,告知他携荀瑛归宁之事。只是话刚一出口,便被站在一旁的荀瑛制止。
见此,杨玉转首看着她,目露不解。
见他正用困惑地目光打量着自己,荀瑛抬手指向本家的门楼,义正辞严道:“此乃我本家庄园!外客来访,门僮才去传言。”
“我是客么?”语罢,她又往前一凑,抬首瞪着他问道。
她近乎凑到他的面前,他微微低首一视,她正神情忿忿地瞪着他,只是似秋日晴空的眼眸中却有一丝狡黠掠过,让他不知她又在鼓捣着甚。
“随我来~”见他不语,荀瑛唇角一撇,转身离去。
默默地望着荀瑛离去的身影,杨玉再次皱起眉头,但最终还是跟了上去。
荀氏庄园虽大,但每一片角落荀瑛都格外熟悉。
不同她与杨玉所居住庄园,她本家庄园则是四进院落,由外向内,层层递进。
未出嫁前,她与世母及诸从姊兄弟居住在内部院落。最外侧的一进院内建有车房、马厩及迎接来客的堂屋。二进院除了楼台水榭游玩之处,在东南之角则筑有一小院落,为婢女僮仆的起居之所。
荀瑛带着杨玉刚一跨进二进院,便看见两个许久不见的从弟荀顗与荀粲蹲伏在地上,抱着一陶罐。
她眉尖一挑,对二人在枯草中鼓捣着什么颇感到好奇,便蹑手蹑脚地靠了过去。
“从未见阿兄如此气愤...定是阿狸在夫家惹了事~”荀粲双手突然扑地,紧接着缓缓收拢手掌,从中小心翼翼地捉出一只蚱蜢,丢入陶罐中,不假思索道。
“你怎知是阿姊?”一旁的荀顗听闻后,抱着陶罐,一脸疑惑不解地问。
“阿兄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可除了阿狸,还有何人能让阿兄如此愤怒?”荀粲皱起眉头,噘着嘴,并伸手拍了拍荀顗的脑袋道:“阿狸未嫁出时,就爱惹事生非,欺压你我,依她那秉性,在夫家能安省么~”
“家中最爱惹事之人就属她,她还言我最顽劣!哼!”荀粲怨恨道。
荀顗委屈地摸摸自己的小脑袋。想起荀瑛在家时,一旦他有事不顺她心意,就会被荀瑛威胁要拧下他的脑袋。而母亲多疾,每每被欺负,他也不敢告知母亲。
“阿姊言,姊夫文弱,若是那天死了,她就归还本家,让我们奉养她终生。”荀顗嘟着红红的小嘴道。
荀粲的小脸也凝重了起来,听到荀顗接下来的话,立即嫌弃道:“呸!她老是欺压我,我才不要养他。”
闻二人背后对她的窃窃私议,荀瑛颞颥青筋鼓动,神色忿然不能自抑,不自觉地露出洁白的小虎牙咬着薄唇。就在她欲徒手锤开她两个从弟的天灵盖时,却觉察到一道锐利如锥的目光射在她身上。
抬目瞧去,见杨玉脸颊抽搐,气色更变,双目正冷峻地盯着她。
荀瑛一顿,想到她此前的确是说过等那天他死了她就回本家的话。连忙别过头去,不与之对视,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此处也有一只~”
荀顗目光扫过枯草,见一只蚱蜢一飞而过,便朝荀粲唤了一声,放下陶罐,抬手正欲捕捉时,那只蚱蜢却不知被何人一脚当场踩死。
荀顗忽然感到心尖浮起了一抹难以言喻的恐惧,颤巍巍地抬首与来人一视,当即吓得瘫软在地,浑身哆嗦。
“在何处?”
闻声,荀粲一转首,便瞧见被揪住交领的荀顗,顿时脸上颜色皆失,双目惊骇的望着眼前那个熟悉的身影,颤声道:“阿姊!”
“竖子!我小字是你随口叫得?头给你拧下来!”想起荀粲心无长幼,随口直呼她的小字,荀瑛唇角一阵抽搐,那是一个气哦~稳稳掐住荀顗,又伸手朝荀粲抓去。
一见不妙,荀粲扑地一滚,狼狈躲开,抬目见杨玉同在一旁,大呼一声:“姊夫救我!”
杨玉张开双臂,将荀粲护在怀中。
“姊夫!也救救阿顗!”
看到荀粲被杨玉护在怀中,被荀瑛掐住脖颈的荀顗也似见到救命稻草,泪眼婆娑,哽咽着挥动小手,试图够住杨玉的衣袖。
见杨玉愤然的凝视着自己,似要出言斥责她,荀瑛唇角微撇,将瘫软在地的荀顗抬手一提,问道:“阿母生病,可是因此前疫病的遗症?”
荀顗怯生生的抬首看了荀瑛一眼,见她凶厉的双眸正直直地盯视着自己,浑身一哆嗦,眨巴着小眼睛,委屈地点了点头。
得知诸兄果真未将她事告知世母,荀瑛紧绷了心一松,轻吐一气,放下了荀顗,并捏住了他的脑袋晃了晃,以示宽慰...接着又是眉头一挑,双眸微睁,斜视了一眼躲在杨玉怀中的荀粲,给他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荀粲低头不睬,但当他抬首对上荀瑛那道满含威胁之意的目光时,一阵冷噤,旋即从杨玉怀中挣脱开来,头也不回的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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