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至已时末，阳光和柔，曜日高悬。
庄园外，桑梓成林，枯枝交纵，密如华盖。
见杨器蹦蹦跳跳的如小兔子般四下乱跑着。
荀瑛一笑，他如她幼时一样，只要能不读书，做何事都是好玩的。
三进庭院外的后方，种有大片的桑梓，可供奴婢们在适季时，采桑纺织或制作木具。
此时，一团团地乌墨肉球或在树枝间跳动，或搁那叽喳聒噪。一时间，桑梓林中，叽鸣之声，不绝于耳。
不同往年，今年时序自入秋以来，便不断有鸟雀来此筑巢于桑梓树上。而鸟雀不又惧冷，即是天气再寒也不飞走，把土地上拉的遍是它们的屎。
“噗！”
瞅着那群会叽喳的肉团，荀瑛随口吐出一颗枣核。眉宇间横腾起杀意，眼眸中闪露过凶光。
她苦这些鸟雀久矣，今日不用弹弓崩死它几个，烹给小叔吃了，不解她心头之恨。
“去，捡石子！”轻踢了杨器一脚，她使唤道。
“诶~”见荀瑛神情凶厉，杨器提心吊胆的应了一声，连忙屁颠的跑去给她捡小石子。
缓缓蹲下身子，荀瑛从怀中掏出一把枣子，边吃边察看着杨器。
经她一顿收拾，此时的杨器乖巧的如同小兔子般，让干啥就干啥。但这番样子又让她觉得杨器的性情太过唯诺，不似男儿。
吃着枣子，她看了一会儿后，便见怀君拿过来了一张髹漆汉弓与另一张描绘有金纹的弹弓。
那张髹漆汉弓与那张髹漆弹弓，是她此前去仕官虎贲中郎将的从兄家中要得的。
抬首看着怀君手中那张髹漆汉弓，她目光一滞，修长的睫毛轻轻颤动。
此弓为六石之弓。
以汉制，六石之弓是虎贲郎与羽林郎的常制武备。欲挽拉六石之弓，需四钧七百二十斤之力。
前世，羽林郎位缺之时，会从羽林卫中补替。
选拔之法，在于秋射。
操六石之弓，距百步之遥，射矢十二。以考察羽林甲士的射技。
立射、跪射需中十矢达标，骑射则为九矢达标。
胜者赐劳，选其优者，补替山郎之缺。
为此，她前世日夜操弓习射，弓弦都不知拉断了几根，指掌上的老茧，也因不断磨破而变得极为厚硬。
回想起往时之艰辛，她心中思绪万端，也不知她为何今日老是想起以前的事情。
突然，她想起这一世的十九年来，她都没有挽过弓。
想到此，便站起身子从怀君手中拿过了那张髹漆汉弓，尝试挽拉了一下。
或许因这世是女身没什么气力，无论她如何使力，也只能将此弓稍稍拉开一点，而不能如前世那般，挽如满月之状。
低垂着眼帘，她白皙如玉的手指，经方才使力挽拉，被了勒出一道血痕。
“唉~
看着手中的淤痕，她长叹一声。汉家不曾听闻有女子为将者。此生既然为女儿，她是没有机会从身戎旅，为天子执戟了。
叹息过后，她从怀君手中拿过另一张形制精美的弹弓。
弹状虽与弓形似，但与弓所不同之处在于弓弦之中会有牛皮所制的皮兜，用来装石子弹射。
把玩着手中这张形制精美弹弓，她咂嘴舔唇。恐怕也只有公侯家的子弟才能用的起这般精美的弹弓。
良木为弓身，兽筋为弓弦，再以金漆描绘。
如她前世那样买不起良木的贫家子弟，就只能用竹子做弓身，牛筋做弓弦。
在如杨器那般大的时候，在边军为屯长的阿父曾用三十钱，在游商手中买下了一节吴地之竹来给她做弹弓。
彼时，她常爱拿着阿父给她做的那张弹弓去与羌胡小儿互崩。
良弓在手，所向披靡。羌胡小儿常被她崩的捧头乱窜。
羌人叛汉后，因年幼，她曾一度以为是她崩打羌人小儿，崩多了，把人家崩反了。
想起此事，荀瑛失声一笑。
今日本想温习射技，可她如今已不能挽拉六石之弓了。日后或可试试三石之弓，当下只能先使使这弹弓。
“季！”吩咐怀君将汉弓拿回去，她朝杨器招呼一声。
见荀瑛手中拿着一张弹弓，杨器以为是要将弹弓给他玩，便怀揣着一堆小石子，屁颠地小跑过来。
见他用他那双乌亮的眸子，满怀期待地瞅着她。思索片刻，她道：“还记得教你的弹射之法？”
弹弓不同射箭，需要一些巧技。如不慎，石子会打到手指或者弓把。
“记得，记得。”杨器连忙应声道。
学会弹弓，颇需练习。她只在从兄家教过杨器一次，他哪能这么快学会。
虽不信杨器所说，可她还是将手中的弹弓递给了他。
杨器太过唯诺，就要培养他的气概。而汉家男儿的尚武风气，则是在孩童时就要加以教养。
汉家禁旅，只以六郡良家子补替。她前世便是出生在六郡之一的陇西郡。
陇西之地，地处汉边，汉羌杂处，民风勇悍。
故陇西之人多尚武力，好驰射。民携剑戟耕作，家置弓弩防贼。
路人相视，若不对眼，就要拔剑互挑心窝子。
她前世作为陇西人，又出身自武力大宗的陇西辛氏。
她自幼便有陇西人的模样。少壮大，有气力，吃的多。为她所在里闾的一霸，同龄小儿，没一个能打的过她的。
她尤喜与羌人小儿互殴，不把羌人小儿殴打的满地找牙，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故而当地羌人小儿都对她恨之入骨 ，可又对她无可奈何，因为她太壮实了，他们都打不过她。
若她前世未死，有朝一日定可依凭军功，仕官羽林监。可惜上天让她逝去的太早，没给她机会去建立足够的勋功。
此世又奈何是女儿身，她只能把官拜将校的重望寄于杨器之身。杨玉那细胳膊细腿的羸弱儒生，她是从来没有指望过。
既见杨器喜爱弹弓，如获至宝。就证明他有将帅之姿，她再加以的教养，恃凭门第之身，日后拜取三将五校，何难之有！
想到此处，她眼睛弯成月牙，嘴角布满笑意，心中异常兴奋，连忙把正在拉弓崩鸟的杨器唤了过来。
“阿季，日后欲为何官？”她双手抚掌，满怀期待地朝他问道。
“太子文学。”杨器乖巧的小跑过来，听到荀瑛的问话，想也没想直接道。
闻杨器之言，荀瑛一愣，脸上的笑容骤然收敛。
“呔！”她从怀中掏出一把枣子掷向杨器，呵斥道：“男儿当携弓提剑，为国效死疆场。累著勋伐，以取将校。何能如你阿兄为文吏也！”
见荀瑛莫名地发怒斥责他，杨器嘟着小嘴，眼泪开始在眼睛里打转，有些不知所措。
见状，她颞颥鼓动，本想平复一下内心，可心中越想越觉得杨器太不争气。又愤愤地朝他屁股踢了一脚，怒声道：“你这竖子，真无出息！”
读书之事，不求甚解。她虽字识不全，可并不妨碍她知晓事理。而崇尚勇武，则需在孩童时就要加以教导。未曾想这小子竟想仿效他阿兄去做个无甚大用的文吏。
深深呼吸了一口，她抬手揉了揉颞颥，差点没让这竖子给气死。
而此刻的杨器突然口齿打颤，浑身发抖，惊惧如小鹿。
她无奈摇头，懦弱如此，只能日后徐徐教养了。
从怀中拿出一颗枣子丢进嘴里 ，正欲出声安慰杨器时，杨器却将手中弹弓一丢，后退一步，扑通跪倒在地。
“阿兄！”一声轻颤，道出了他此刻心中惊惧的原由。
闻声，荀瑛一滞，蓦地回首。
只见一姿度端肃，风仪韶美的男子，不知何时站立在她身后。
男子玉簪束发，素袍似雪。面如琼瑛，目俊眉秀。看向她的目光，却如水般清冷。
此世，在荀瑛所识之人当中，能长出这般美貌盛颜，不似男人者，也只有她夫君杨玉了，而她也早已习惯了杨玉看她的这般神色。
“噗！”
抬首直对男子清冷的目光，她随口将枣核吐在他脚下，一些枣肉残渣顺势被喷溅在他素袍上。
男子秀眉一抖，嘴角明显抽搐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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