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的家很热闹,而且这并不只是因为店里生意兴隆。
当夕一行人坐在角落的桌子望着菜单时——
“我回来了!”
背著书包的男孩子往店里探头并且大喊。
花随即回头。
“你回来啦!”
“嗯!咦?姐姐,他们是你的朋友吗?哦哦!姐姐居然带男人回家,应该把今天当成纪念日……姐姐明明那么粗鲁……他是你的男朋友吗?”
“男朋……唔呼、呼呼呼——好痛!华,你偷偷摸摸干什么呀?”
“华?啊!是华公主!你好!”
“你好,好久不见。”
华很有礼貌地鞠躬,男孩子羞红了脸,呵呵呵地露出幸福的笑容就离开了。看来除了店门之外,还有个家人专用的玄关。
“该怎么说好呢……我家很吵,不好意思。”
花有点难为情地笑了。紧接着又有一个年纪更小,应该是就读小学低年级的小男孩背著书包出现了。
“……我回来了。欢迎光临——啊,花!”
“嗯,你回来啦。”
“……那些人是谁?”
令人意外的是,小男孩的眼神充满敌意,令夕有点害怕。
“朋友!是我的同学喔,他叫园端。”
“……噢。”
小男孩盯着夕上下打量,离开前小声地说:
“……如果想和花交往,要先打败我才可以喔!”
“啥?打、打败——?”
“不要乱讲!讨厌,你进去里面啦!”
花慌张地对小男孩发脾气,华假装不认识他们似的,喝了一口凉开水。
结果,夕一行四人点了两人份的黑醋咕咾肉和中华风沙拉,一人份的麻婆豆腐和青椒炒肉丝,两人份的蟹肉蛋包炒饭、一人份的汤炒饭、一人份的担担面,再加上水饺、小笼包等许多点心。因为有学生价和友情价,这群食欲旺盛的高中生们便点了一大堆。
店里也变得越来越忙,逐渐喧哗起来了。
看着一道道快速上桌的料理,夕忽然开口问道:
“成宫,你一共有几个兄弟姐妹啊?”
花手脚俐落地把料理分装到大家的小盘子,笑着回答:
“我有三个弟弟、一个妹妹。真是吵翻天了呢。”
“这……真是个大家庭啊。我有点吃惊呢。”
“嗯。再加上我爸妈,奶奶也跟我们住在一起,一共是……呃,嗯——欸——”
华双手合十准备开动,小声地说:
“八个人。”
“对!一共八个人——不、不要误会喔?我不是不会算数喔!我真的不是笨蛋喔!”
夕笑着说:
“你们一家人的感情好像很融洽呢。”
“嗯!这是真的,我弟弟跟我妹妹都很可爱。”
“这样啊?好好喔,感觉很热闹。”
在学校总是打扮得很时髦的花,居然出生在这么散漫的家庭,夕虽然有点惊讶,却也同时觉得很合理。正因为在这么热闹的家庭长大,才会培育出像花这样充满元气的少女吧。
对双亲经常不在家的夕来说,这是个无缘的世界……
知佳边大口吃着满桌的料理边说:
“——小花,蟹肉蛋包炒饭好好吃喔!咕咾肉也是!”
“就是啊!虽然我爸爸平常吊儿郎当、口才不好、又很迟钝,但是厨艺真的很厉害喔!对吧?爸爸!”
花大声喊叫,穿着整洁白衣的男性便从厨房探出头来,大概是正好有空吧?
他那歪着头仿佛在问“什么事?”的样子就像小动物一样,和稍微有点神经质的外貌很不搭调,有种不可思议的迷人之处。
“大家都说爸爸煮的菜很好吃喔!”
花的父亲表情没什么改变,只是有点害羞地抓了抓脸颊,而且脸变得有那么点红。夕一行人向他鞠了个躬,他点头示意后就进厨房去了。
花笑容满面地说:
“知佳学姐知佳学姐!青椒炒肉丝也是我们家的招牌菜喔,你尝尝看——咦?”
花停下筷子,望着杵在前面的小女孩。
小女孩大概只有五、六岁,长得和花很像;虽然五官不像花那么引人注目,轮廓和感觉却颇为神似。这个看起来很文静的长发小女生抱着小熊玩偶,目不转睛地盯着华看。
原本吃着热呼呼炒饭的华停下手,眨了眨眼睛。
小女孩快步走过来——接着突然用力踮起脚尖,伸长了手一把抓住华的胸部。
“——咦?”
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气。
华吓得全身僵硬,小女孩则是毫不客气地揉着她的胸部说:
“华公主,好小,花赢了!”
她调皮地笑了。知佳坐在夕的旁边,差点把嘴里的青椒肉丝给喷出来。
捏!捏捏捏!
“………………………………”
华一动也不动,任由小女孩摆布。
同一时刻,因为小女孩说出“花赢了!”这句话,令夕不由得偷瞄了花的胸口一眼,当事人则因为他的目光蔽慌了手脚,红着脸迅速用双手遮住胸部。夕赶紧说:
“不、不是的!你误会了,成宫!我、我没有看……我是说,我的确看了,可是——!”
花两眼泛泪,目光朝上盯着夕看。而坐在旁边的华,脸颊也愈来愈红。然后华忽然清醒过来,轻轻抓住小女孩的手腕。她的嘴角勉强挤出笑容,但是眼神很可怕。非常可怕。
“麻菜妹妹?你这么做,到底是什么意思……?”
华缓缓逼近小女孩,那张漂亮脸蛋有些抽搐。
“华公主……好久不见,麻菜好想你喔!”
麻菜这么说道,然后用力抱紧华。
突如其来的拥抱让华人吃一惊,不知所措。花则是露出苦笑。
她是花的妹妹……?
看来花的一家人都很喜欢华。
吃着吃着,看来大家——其实主要是知佳——差不多都填饱了肚子。
“那么,该进入主题了。阿夕有没有什么好点子?”
知佳忽然切入正题。
直到刚才,这人明明都在理头猛吃……
“……我、我先讲吗?不对吧,应该由你这个社长先——”
夕觉得很害臊,更何况他一点自信也没有,所以想先听听看知佳的意见。
“不。”
娇小的华让小不点麻菜坐在自己的大腿上,果断地拒绝夕的提议。
“园端同学负责拍摄,也是导演。我想先听听看你的意见……”
华直视着夕,久久不移开双眼。即使小女孩拉扯她的脸颊和丰唇,那目光依旧坚定不移。
所以,夕无法逃避。
花也老实地举手说:
“我也是!我也想听园端同学的点子!”
夕只好死了心,放下筷子。
“……我知道了。其实我有一个计划,不知道适不适合。”
“是什么?是怎样的内容?”
花兴奋地探出身子。她像往常一样毫无城府,感情溢于言表,让人看了不禁会心一笑。那对总是闪着明亮光芒的眸子,对现在的夕来说实在太耀眼了。
“该怎说才好呢,呃……我还有想到其他的点子,但是这个做起来最容易,我自己也想试试看——”
该怎么说明才好呢?夕在苦思之后,从书包里翻出一本摄影集。其他人疑惑地面面相觑,然后注视着那本摄影集。
花用手指轻抚封面的标题,念出声来:
“呃……美樱、十二景?”
“——啊,我知道这本书。是美樱镇出身的摄影师出版的摄影集,曾经造成话题……呼嘎、唔。啊嗯……”
麻菜很关心地到处乱摸,华终于忍不住抓住她的手腕加以制止。而华也不愧是个博学的模范生,连这个都知道。
这是夕从过世父亲的房间里借来的东西。
一本以美樱镇风景为题材的摄影集。
以“樱花陆桥以为首,别名“美樱十二景”的风景,就是因为这本摄影集替它们命名才声��大噪。自从这本摄影集蔚为话题后,美樱镇就被称作“日本最美的城市之一”了……
“……明明摆出一副没什么兴趣的脸,却认真地准备好资料,果然很像你的作风。”
“啰唆!”
夕无视知佳窃喜的眼神,翻阅着摄影集。
他翻到五月那个部分。
这个单元共有五页,刊载着五张照片。
这一系列的照片标题名为——“杜鹃绝景”。
“啊!”花忽然恍然大悟。“这是百合峰瞭望公园的杜鹃花!”
“嗯,没错。大家有在杜鹃盛开的季节实际走访过公园吗?只有在这个时期,瞭望公园的杜鹃花园才会被称为‘杜鹃绝景’……”
当“樱花陆桥”从百合峰瞭望台消失后,遍布地面的樱花瓣也回归大地,取而代之的是遮盖天空的樱花树翠绿嫩芽——
此时,也代表杜鹃花的季节就要造访美樱镇了。
气候宜人的美樱镇也是一个花都。虽然樱花是指定的镇花,却还有许多装点城市的其他花卉。五月最具代表性的象征,就是位于百合峰瞭望公园一角的杜鹃花园。受到严密管理的杜鹃花道宛如复杂的迷宫,绚烂的样子令人目不暇给,所有趁花期造访的访客都会看得入迷。夕也在小时候跟着父母去过几次。
那真的是幅绝佳的美景。仿佛可以通往某个非现实的、不可思议的惊异世界。
走在路上,放踉望去只看到满满的艳丽杜鹃,幻化成通往某处的路标……
“一开始我打算拍‘樱花陆桥’,不过昨天去了一趟瞭望台,发现樱花正好盛开……”
“你是说,在我们准备的期间就会凋谢了?”
华在出声同时戳着麻菜的脸颊,仿佛要报复她刚才乱摸自己。夕点点头,知佳又窃笑了。
“阿夕,你特地一个人跑去瞭望台视察啊?哎呀呀?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干劲呀?”
“你、你真的很吵耶!”
夕的脸有点红,咳了一声后继续说;
“总而言之,最重要的就是‘杜鹃绝景’!”
“要拍这个漂亮的景色吗?拍风景片?”
花的疑问很坦白,夕沉默了一会儿。
若要继续说下去,他需要很大的决心。
“……我的——”
“园端同学的?”
“我爸爸以前——在他还是高中生的时候,跟同好拍了一部名叫‘美樱’的独立制作电影。”
“阿夕?”
知佳显得有些惊讶。
因为她晓得“美樱”这部影片,也明白夕对这部“美樱”怀有什么样的情感。
“……‘美樱’——”
华认真的脸庞忽然动了一下,小声嘟囔道。她的手依旧静静地对麻菜展开反击,让小麻菜发出“唔唔!”的呻吟声。
“虽然那是我爸爸的作品,然而当时他才高中,实在称不上是一部好电影。‘美樱’不仅手法幼稚,运镜也不成熟,只是一支自我满足的片子。即使如此——它依旧是一部很美的作品。 ”
花眨了眨眼睛问:
“内容是什么啊?”
“恋爱故事。主角是一个女孩子,故事从她寄情书给心仪的男孩子开始。以此为契机,男孩子开始用摄影机拍摄这个女孩子……设定就是这样。不过,我爸想拍的绝对不是这种情节,那部电影没有任何台词,很难理解确实的故事大纲。”
花愣住了。
“那不是电影吗?怎么会没有台词?”
“爸爸一定是想以那部电影‘捕捉’些什么。”
“捕捉什么……?园端同学,你认为是什么呢?”
听到华的疑问,夕稍微思考了一下,然后继续说:
“应该是——非常美丽的东西。比方说美樱镇随着四季变换的景观?身为主角的女孩?说不定是……和同好一起制作电影的时光?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总之,这部电影让我感觉很美、很震撼。我非常喜欢这部片。”
知佳跟着补充:
“藉由拍摄一个女孩子和美樱镇的景色来追求影像美的电影——客观地说就是这样吧?或者也可以说,是部利用美樱镇景色将女主角的魅力发挥到淋漓尽致的电影。总而言之就是这样啦。虽然不具有娱乐性,却是一部很棒的作品喔。”
或许有人会觉得那是部“无聊的作品”,但至少对夕来说,“美樱”是一部会让他感到热情澎湃,甚至坐立难安的作品。
当时的园端朝地把自己的一切都投注在这部影片上,手法固然粗糙,但确实散发着刚萌芽的天才光芒——那让夕向往不已却求之不得的东西。
“那部叫做‘美樱’的影片怎么了?”
华用比平常更严肃的表情问道,花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夕看。这两个女孩平时明明差异那么大,但在目光像现在这样专注时,却会让夕觉得两人有点神似。只有在这种时刻,她们的认真、她们眼眸深处的光芒,才会使两个“HANA”的形象重叠……
“……除了摄影机以外,我们影研会没有其他像样的设备。”
知佳接着附和夕的话:
“的确没错,尤其是录音器材。影研会只有非常老旧的设备,连一支能够稳定收音的麦克风都没有,拍摄的时候只能用摄影机内建的麦克风。而且,其实我们连灯光设备也没有。因为经费不足……”
知佳的语气很哀伤,花和华互看了一眼,露出苦笑。
“再加上……老实说,我没自信拍好一部很长的电影。我没有认真制作电影的经验,也没有写过剧本……”
夕嘴上辩解着,但他其实很清楚。
绝对不是这个原因。自己会想到这个点子,绝对不只有现实面的问题。
“……于是我——”
或许——夕只是想挑战看看。
再拍一次也好。
夕想始花和华,该怎么拍才能拍出她们的魅力?一想到这里,脑中自然浮现了“美樱”,这部让年轻时的父亲投注了所有心力的影片。他很向往这部片的拍摄手法,同时这部片也让他发现自己没有父亲那样的才能。
自己果然无法达到父亲的境界。但是,即便如此——
“——我就想,来拍类似‘美樱’那样的作品如何呢?短片即可,没有台词也无妨。借助五月‘杜鹃绝景’的绚烂,拍一部捕捉人物和景色的光芒,表现出影像美的作品……”
夕拿出几张画好的分镜稿,排列在桌上。
构想的概念,是漫步在杜鹃花道里的少女。
“只靠我和知佳绝对不可能成功,如果成宫和华公主愿意协助我们,或许可以……”
一旦将想法转换成言语,夕的内心深处又静静地掀起了涟漪。
假如我们有能力……我想拍,我想试试看!
看到夕握紧拳头,眼神是那么真挚,花和华忽然回遇神。
花红了脸,显得心慌意乱。华虽然维持一本正经的表情,脸颊却越变越红。只有麻菜一个人感到疑惑,搞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阿夕。”知佳喜孜孜地说。
“嗯?”
“你不要一直啰哩啰嗦地解释,要拿出导演的架势,给我们一句充满魄力的话啊!”
“——我想拍这种影片,大家觉得如何?”
夕望向花和华,花依旧红着脸,害羞地垂下双眼。
“我觉得很棒。园端同学构思的影片,我很想参与,也很想了解。我也想要更进一步认识园端同学……”
“赞成。我加入社团就是想让园端同学自由地拍我……因此绝对不会有任何怨言。我想亲眼目睹圆端同学构思的影片——一
“嗯?”做出回答的花和华,互相看了对方。
两个人几乎在同时暴出青筋。
“……华,不准学我。”
“……你才是呢,花。”
花和华气愤地互瞪。
“这么一来,不就显得我��默契很好吗?好讨厌喔!”
“……啧!跟你意见相同,我也非常不高兴啊!”
“别……别这样嘛!你们先喝杯水,冷静下来——”
夕慌张地安抚她们。这时候,麻菜忽然天真地说出火上加油的话:
“花和华公主……感情好好喔!”
花和华表情大变,异口同声地说:
“——绝对没有这回事!”
大笑出声的知佳看来也没什么意见。四人又针对几个知佳想到的点子进行讨论,最后仍旧决定采用夕的构想。
这中间还发生了许多插曲,比方说想睡的麻菜开始揉眼睛,于是花背她回房间去,换成长男和次男出来,次男还边吃饭边瞪着夕。计划大致上讨论得很顺利,只有在最后餐厅快打烊,讨论渐入佳境的时候——
“阿夕,还有……最重要的事情还没决定呢——主角怎么办?小花和华公主,要选谁?”
知佳的提问,让和睦的气氛为之一变。
花和华的反应正好相反。
“我想演,请让我试试看。”
华毫不犹豫举起手。她认真的表情完全没有一丝迷惘或忧郁,让夕怦然心动。虽然她脸色显得有些紧张,却有着绝不退让的纯粹意志。
“如果园端同学觉得我很适合的话,我愿意!”
另一方面,花则是——
“——小花?”
知佳皱起眉头,纳闷地问。
“主、演……”花畏惧地说道,显得有点六神无主。
夕忽然发觉,她现在的神色,就和知佳邀她加入影研会时露出的痛苦表情一样。
“小花,你怎么了?你不想演电影主角吗?是不是在介意什么?”
“没、没这回事——没有!真的没有!可是……”
她回答得很不干脆。
花看起来很悲伤又像是焦躁,表情非常复杂;还不时偷瞄厨房,似乎很在意双亲。
“只不过……要主演电影,就必须演很多戏吧……?”
“当然啰,主角的戏份很多嘛——”
“嗯……的确是这样。我明白,啊哈!我当然懂,也很想演主角,可是——”
和一脸纳闷的知佳不同,华仿佛早就预知花会有这样的反应而不发一语,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夕,仿佛在窥探他的反应。知佳也回过头来,等他做出判断。
花很犹豫,表情充满了不安……
“——园端同学……我……”
花到底在介意什么?夕无法想像花现在的心境,却在她的眼眸深处看见了恐惧。
“成宫……?”
正当夕要开口时,花的母亲从厨房探出头,露出跟刚才一样的开朗笑容。
“花——差不多要打烊了,怎么办?你们还要继续坐一会儿吗?”
“……啊,妈妈,对不起!我们是不是妨碍到你们收拾店面了?”
原来时间已经不早了。
虽然花的母亲微笑地说“没关系”,但是华看过时间后着急地说“搞不好会挨阿姨骂”,于是大家就决定今天就此解散,下次再继续讨论。
……夕还没有接触到花和华的内心最深处。
他以为近在眼前而伸出了手,却没想到意外地遥远。她们的内心和夕一样被薄雾笼罩,什么也看不到。父亲拍摄的“美樱”的优美影像,以及情书上的文字,在夕的脑海中交织成螺旋状。
花和华其中一人将带给夕的新希望,在他的脑海中无止尽地盘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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