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睡醒时,刘顾舟已经躺在杨槐客栈自己屋子里,胸口钻心的疼,老家伙下手也太重了。
门被缓缓推开,江中客捧着一碗药走了进来。
这位账房先生唉声叹气不止,无奈道:“你跟余老怪起什么犟啊?胡二那么厚一层肉,几拳给人砸的躺了小半年,你又不是不知道。”
别说胡二了,自己何尝不是?还有宋新那家伙,枪拿出来摆了个姿势,一见余老怪一身拳意陡增,掉头就跑,那叫一个快啊!
刘顾舟喝了一口药,沉声道:“当时他答应我,我不学武,他就能保荞姨平安。老东西说话不算数,白活那么多年。”
江中客无奈叹气,有些话他也不好说。当时余老怪想让这小子开始修炼,东家却不肯。俩人僵持不下,就只能让刘顾舟自己选择了。现在俩人倒是都想让这小子开始修炼,可明知道一旦斩去那头火龙,东家必然会被人带走,那小子咋可能会跟着余老怪修炼嘛!
没法子,江中客只好说道:“东家也好,余老怪也罢,初心都是为你好的。有些事情压根儿就不是你学武与否能改变的,你以为我们连哄带骗求着你学武为什么?无非就是怕有一天余老怪护不住你了,东家又离开了,你能有个保命手段。可你刘大少爷瞧不上我的剑术,瞧不上胡二的刀法,更加瞧不上宋新的枪法,我能有啥办法?难不成让你跟萧练学佛去?你老是说我们没有真本事,有没有真本事你心知肚明,光在镇外砍人我砍了多少次了。”
刘顾舟眨眨眼,忽然问道:“别告诉我你说的一剑把月亮砍对半儿是真的?”
江中客瞪眼道:“这还有假?要不是砍了那一剑,我至于打不过余老怪?不是吹牛,要是我年轻时候,最起码能挨他几百拳。”
刘顾舟直翻白眼,心说你江中客真好意思说。
甭管真假,刘顾舟还是有些好奇,就问道:“你吃饱了撑着砍月亮做什么?”
脑子好使的,谁会想着去砍月亮?
江中客讪笑道:“我一直觉得世上所有东西都是假的,特别是头顶的星辰日月。本来想砍自己一剑试试,可转念一想,万一我错了,不就死了吗?想来想去,我觉得我的剑术还可以,就去砍月亮了。”
刘顾舟直想伸手捂脸,可一抬手就痛的不行。
少年人询问道:“然后呢?”
江中客一本正经道:“然后我发现我错了,月亮是真的。再然后,一帮人把我打了一顿,想尽办法才把两块月亮缝起来。”
刘顾舟心说打死你都不多。
想了想,又问道:“你咋不去砍太阳?”
江中客嘿嘿一笑,挠着头说道:“试了,一身毛儿都给我烤光了,我大半年没敢出门儿。”
其实这些事情,小时候刘顾舟就是相信的。
相信江中客一剑把月亮砍了个对半。相信胡二不光是个厨子,还是个能出刀断江,嫉恶如仇的独行客。也相信宋新曾经数次落榜,后来干脆丢了笔杆子拿了枪杆子,做过大将军,也曾枪挑大妖。当然了,也相信话极少的萧练说的,只要他愿意,齐国立马就能变成他的。
这四个人瞧着不靠谱儿,可除了后来的萧练,前面三个都是刘顾舟的至亲之人。
一口喝完药,刘顾舟就要下床。江中客直嘬牙花子,断了四根肋骨,是个人都要疼的嚎,这家伙还想下床?
他都有些怀念那个剪指甲剪到肉都要大呼小叫半天的小混蛋了。
站起来走了几步,疼的刘顾舟脸色发白,豆大的汗珠子止不住的掉。
刘顾舟询问道:“是不是该给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了?为什么我一睡着那头火龙就会来,为什么一旦我学武,荞姨就得走?”
这是埋在刘顾舟心里好些年的问题,既然昨晚上已经挑明了,那干脆就说清楚。
江中客摆摆手,“这得东家自己跟你说,不过可以给你举个例子。你睡梦里那头火龙相当于一根绳子,你刘顾舟相当于被身子拽着悬在半空的一柄剑。绳子不断,剑就不会落下,有些怕被砸到脑袋的人就能心安。你要是开始学武修炼,或者说你想要离开烂柯镇,就得把那头火龙打死。可火龙一死,绳子就断了,剑落下,有些人心就不安了。东家之所以留在这里照顾你,是因为剑未落下,她的身份藏的住。反之,一旦东家的身份大白于世,她不得已只能离开。”
少年人直翻白眼,你这跟全说了有什么区别?
刘顾舟忽然有些失落,轻声道:“荞姨也有家,也有父母吧?”
江中客点点头,“这个可以说,你可以理解为东家的家里很有钱,特别有钱。而且东家的父母都在,还有一个哥哥。”
刘顾舟又问道:“那荞姨回家之后会怎样?”
江中客沉声道:“嫁人,嫁给一个她不喜欢,甚至可能都没见过的人。还有,刘顾舟我告诉你,即便你打死不学武,总有一天赵氏一族会找到东家,当时候手无缚鸡之力的刘顾舟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养自己长大的人被带走,嫁人。相反,你若是老早开始修炼,有了一定的自保之力,到时候斩那头火龙,我们其实可以想法子遮掩一些天机的,最起码我们能给你争取一两年的时间,让你出去见见世面。”
说着,江中客走过去并指点了刘顾舟胸口一下,刘顾舟疼的直咧嘴。
江中客认真道:“有些事要跟你说清楚,拳头大不一定道理就大,但拳头小没人一定听你讲道理。”
刘顾舟点点头,“知道了。”
随后便迈开步子往外走,下楼时喊道:“胡二,帮我做个酱牛肉,宋新,麻烦帮我打一坛子青椋酒。”
赵荞缓步走出来,没好气道:“不知道疼吗?回屋歇着去。”
刘顾舟转过头,挤出个笑脸,轻声道:“我出去走走,找齐笑眉把坑我的钱拿回来。”
没过多久,一盘牛肉一坛酒被装在食盒里,宋新帮忙提着往卦摊儿去。
宋新实在是没忍住,询问道:“小祖宗,我看着都疼啊!”
刘顾舟反问道:“是不是我一旦学武,你们就都自由了?”
不知怎的,宋新脸一下子黑了,把食盒塞到刘顾舟手里,转身就走。
刘顾舟只听见宋新骂骂咧咧道:“死孩子,小时候没在我脖子上撒过尿怎么地?”
刘赤亭咧嘴一笑,“三叔,谢了!”
与此同时,客栈里的厨子正在四处找刀,账房先生跑去外边儿草丛里找前几天丢了的木剑。
凭什么喊他叔不喊我们?狗日的宋新,那小子回来要是不喊大叔二叔,打不死你宋老枪!
胡二忽然转过头,手提菜刀指着江中客,怒气冲冲道:“我必须是大叔。”
江中客撇撇嘴,“凭你肉多?你叫胡二,当二叔去。”
赵荞趴在二楼围栏,笑容灿烂。
“别争了,他是按先来后到排的。”
……
今儿个是阴天,刘顾舟刚刚走到卦摊儿就下雨了,还好齐笑眉准备了一把大伞,罩住卦摊儿绰绰有余。
瞧见刘顾舟提着食盒走来,齐笑眉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
刘顾舟一个踉跄,齐笑眉赶忙伸手搀扶,与此同时,大雨倾盆而下。
刘顾舟抬头看了看这大的夸张的油纸伞,疑惑道:“这扛得住?”
齐笑眉皱眉道:“你他娘的扛不扛的住?给了你符箓还受怎么重的伤?”
刘顾舟笑道:“我没贴。行了,拎着青椋酒跟酱牛肉呢,你别告诉我出家人不吃肉。”
齐笑眉退了一步,警惕道:“没到年节,我也不是鸡。”
刘顾舟没接话,转而说道:“雨田将来能做天底下最挣钱的人,玉策将来会是很厉害的读书人,这些话我一直相信的。可为什么你从来不说我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齐笑眉递出个药丸子,无奈道:“很值钱的!倒了八辈子血霉,认识你了。”
顿了顿,年轻道士说道:“我的确很厉害,但人有千条路,我只是说了一种可能性。你们三个小鬼,乔雨田最懂事,少年老成。乔玉策最木讷,可正直,认死理。打个比方,如果你心里一直想成为一个大侠,来了个算命的,说你以后必定是名震江湖的大侠,那么就会有两个比较大的可能。其一,你认定了你会成为大侠,所以每日浑浑噩噩,等着梦想成真。其二,你觉得你有这个潜力,不用别人说都会朝着这个方向走,那么未来有很大的可能,你会梦想成真。所以说,我只是给了他们选择,冥冥之中指路而已,可能不能走到头儿,全凭自个儿。至于你,你最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你自己不知道吗?”
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小时候最喜欢剑,每隔几天就要找江中客削一把崭新木剑。可后来得知练武荞姨会走,就断了这个念想。再后来,故意调皮捣蛋,装作不懂事,还不是为了让荞姨觉着自己没长大,能留着。至于现在,刘顾舟只想保护在乎的人。这些人是客栈里的亲人,结拜兄弟乔雨田跟乔玉策,青椋山上言语恶毒,其实是刀子嘴豆腐心的老残废,动不动就出家当和尚的闷葫芦。当然了,还有这个没少开导自己的臭牛鼻子。
吃下那粒药丸,少年人猛然觉得骨头都接好了,胸口痒痒的。
怪不得牛鼻子肉疼,这可是话本里才有的断续接骨的仙丹啊!
刘顾舟心里有了半个答案,但没着急说出来,而是想到先前江中客说的话。
“牛鼻子,有钱人相比穷人,是不是就高人一等?拳头小的相比拳头大的,是不是就低人一等?”
齐笑眉抿了一口酒,微笑道:“烂柯镇里谁比你杨槐客栈有钱?你刘大少高人一等了吗?客栈里那四个人谁不是拳头极大的存在?他们谁高人一等了?”
顿了顿,齐笑眉说道:“高人一等的从来不是外物,是人心。我有个朋友,他习文练武,我曾问他与你今日问我差不多的问题,你猜他怎么说的?”
刘顾舟摇摇头,齐笑眉接着说道:“习文,是为了能与人心平气和的说话。练武,是为了能让人与我心平气和的说话。”
“拳头大的人说的话不一定是对的,拳头小的人说的话即便是对的,也很难有人听见,当然会有人听见,可能听见的人已经极少,听见并当回事的,更少。”
刘顾舟缓缓起身,微笑道:“我来做那个极少极少的人。”
……
夜幕降临,少年人骑驴上山,站在茅屋外大喊道:“我可以学武。”
屋内冷哼道:“我在求你?”
刘顾舟脸皮一抽,只好说道:“求余爷爷教我。”
半晌过去,屋内有人说话:“不教,去跟他们三个学,每半月来挨一次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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