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誓，我从来没有像这样子讨厌过这城市的晚高峰，一路上是看不到尽头的“红屁股”，半天车挪了不过百米，转弯的红灯都等了好几个，倒是符合了所谓的“繁华忙碌”的表象。
都是车，却看不到人的“繁华”。
脑中回响着洛雪慌张不安的哭音，我甚至不敢去想象爱丽丝现在的样子。
尽管在电话里安慰她别担心，我马上就到。
但是这种完全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焦躁，以及一种没有办法很好说明的愤郁几乎要将我整个蒸熟了。
实在是过于可笑滑稽的逞强了。
“小伙子，现在路上有点堵，不过别担心，过了设个红绿灯就好了，我保证十五分钟以内肯定给你送到医院，不要担心，他肯定没事的。”
出租车司机是一个有些谢了顶的中年男人，西装笔挺的，戴着一双白手套，虽然隔着透明屏风，依然能看到他脸上带着安慰的浅笑。
“但愿吧。”
“是家里人吗？”
“嗯。”
我下意识地应下，然后立刻为自己的说法感到不解和惊讶。
“不是家人，是……”
说至此却又语塞，洛雪可以算是我的女儿，爱丽丝呢？我女儿的养母？
“小伙子你今年多大啦？”
“30了师傅。”
“都而立了啊，小伙子，真看不出来，还当是大学生呢。”
这座城市的人都讲虚岁，这样一来我已然是而立之人了，然而其实却是一事无成。
所谓三十而立有三立，不论是古时候的立功立德立言，还是现代人普遍所说的立人立家立业，我均是一项都没有做到。
找不到活着的意义，没有家庭，没有什么起色的事业。
爱丽丝则完全不同，即便身陷困境，她依旧明白自己想要做的，依旧在奋力地朝着岸上游去，绝非我这般随波逐流。
明明她才不过23岁，不过是大学刚毕业的年纪。
“她今年多大？”
司机师傅露出了仿佛看透了一切的眼神。
“23。”
“那还挺好的，男人嘛，大个五六岁成熟些正好。”
“不是，师傅你误会了，我和她……”
“嗐，我明白的，还没成呗，迟早的事，哥我也是过来人了，你这心里有她，我还能看不出来吗？”
还想说些什么，却哽住说不出了。
“不过我说啊，这种事要趁早我和你说，小伙子你长得还不错，对方条件肯定不差，不抓紧的话迟早给别人骗走，恋爱这种事，就讲究一个先下手为强，哈哈哈。”
他爽朗地笑了起来。
“是这样的吗？”
“那肯定，大哥能骗你吗？想当初你嫂子在大学，那可是不晓得多少人暗恋她，为什么最后我能成功？还不是我第一个给她写了情书，然后坚持不懈地追求她，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她，这不就成功了吗？”
他的语气中满是幸福的骄傲与甜蜜，我罕见地感到了一丝艳羡。
“再说，这年头人可不像我们那个时候害羞了，对手只会多，压力只会大啊，小伙子你不抓紧努力，有得是人努力，有些人和事情，一旦错过了可是会后悔一辈子的。”
“……我知道了。”
他是带着善意的，正是因为清楚这一点，我却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而且我跟你说，这东西就和下本似的，要先做开门任务，射人先射马，你得先把她周围的朋友还有她的父母姐妹兄弟搞定，直接一个釜底抽薪、化敌为友，这样事情就成功了个八成……”
他循循善诱地教着我如何追女孩子，甚至连第一次上门该如何摸清她父母的脾气，该带什么礼物送他们都说了。
“师傅，这年头，真的非结婚生子不可吗？”
“嗐，这不是废话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现在就天天盼着我儿子赶紧生个大胖小子带回来，这小子前两年也是的，不愿意结婚，说什么一个人活得更轻松，我和他妈都做好了无后的准备了，结果好小子，去年年初突然带了个漂亮姑娘回来，说是什么在什么展会上认识的。”
他说的眉飞色舞。
“这个臭小子，我还数落他，说他前两年还不是喜欢什么游戏动画什么的，现在还不是找了个女孩子搭伙过日子，这有个知冷知热的，总还是不一样的。结果你知道这小子说什么？他说他们兴趣爱好相投，还给我看了小姑娘穿那个叫什么cosplay的衣服的照片，要我说那都是其次的，小姑娘心地挺好，是个过日子的，正好替我管管他，我就是小时候太宠她了，毕竟是快四十了才生了他，也算是老来得子了。”
那种对于孩子的自豪和喜爱几乎要从他的眼睛里淌溢出来了。
“师傅你开这车多久了？”
并不想继续听这个话题的我只得岔开了话茬子。
“嗐，我开出租都20年了，这辆车还是世博那段时间换的，公司里安排我去给外国友人开车，说是我上过大学，英语水平还算可以的，结果也没多少外国人，还是自家人比较多。”
“那师傅你喜欢这份工作麻吗？”
“哪谈得上喜不喜欢的，混口饭吃呗，再说开了这么多年了，多少也有点感情了，现在叫我换份工作我估计也做不好，像这样开开车聊聊天还挺有意思的，现在的年轻人里，像你这样愿意听我这小老头子讲话的人可不多了。”
“以前很多吗？”
“多，别的公司我不好说，我们当年组里这一批司机还在干的就剩我了，都不干了，说是腰部劳损什么，嗐，其实就是没人陪他们‘嘎三胡’了而已。我们这行当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见得人多，什么样的人和事都能碰见，人生可比小说精彩，江湖游侠、商海谍战、情海浮沉、校园生活，啥都有，只是现在人不同啦，好多人上车也不说话，爱搭不理的，好多连谢谢和再加都不说了，唉。”
他的语调明显带上了不悦和怀念的情感。
“嗐，说了这么多，马上就到了，这个红绿灯过了就是了，我说15分钟给你送到的吧，你赶紧去吧。”
说着他已经按下了计价器，一个有些沉闷的女音开始播报行程理数和费用。
“刷交通卡可以吗？”
“没问题，刷这里就行。”
“谢谢师傅，我知道了。。”
“这么客气干嘛，到了，快去吧，要把握住幸福。”
他比了一个握拳的姿势，我关上门，朝他深鞠了一躬，然后立刻跑向了急诊部。
“不好意思，借过，有急事。”
拨开人群，换成向前快步走着，每一分每一秒都觉得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煎熬。
等终于在亮着红灯的手术室前见到正抱着膝盖无助地坐着的洛雪时，几乎无法抑制住将她直接拥入怀中的冲动。
“雪，我来了。”
“阿荀！”
她小声地惊呼着，然后一下子扑进了我的怀中。
“到底是出什么事情了？”
“有一辆车乱闯红灯，姨母她为了救一个小女孩被车撞了。”
她冷静而又简要地描述了当时的经过。
就在离小区仅仅一条马路之隔的地方，一个送外卖的骑手为了抢时间闯了红灯，一个小女孩正好往对面在跑，爱丽丝为了保护那个小女孩，自己反而是被车撞了，这是什么狗血总裁文的高潮？还是什么异世界穿越的开篇？
“没关系的，雪，我已经来了。”
我的话宛若什么催化剂，她努力冷静下来的脸一下子崩溃了，化作了一汪泉水，将脸埋进了我的怀中，低声地啜泣着。
氤氲少女。
我脑海中突然蹦出来这个词，不自觉地将怀中小小的一只搂得更紧了些。
半晌，她抬起了头来，红肿着眼眶问我。
“姨母她会没事的，对吗？神明会保佑善良而又坚强的人的，对吧？”
神不会救人，只有人才会救人。
“会的，医生们会救她的。”
仿佛是在应和着我的话一般，那红色的灯终于暗了下来，一个医生率先从手术室走了出来。
“她则么样了，医生？”
“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接下来还要留院观察一段时间，具体则么样，要等病人醒了以后再说，现在还不好确定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谢谢，辛苦你了，医生。”
“应该的，待会会有护士来带你办住院的手续。。”
说完他便和之后出来的医生们一起离开了。
与似乎是因为疲劳而有些冷淡的护士一同办完了住院的手续之后，我与洛雪两个人都坐在为爱丽丝安排的病房里。
她在床上发出着安稳的呼吸声，左臂还包着绷带，右腿上则是打着石膏，只从头顶的绷带之中漏出了几丝熟悉的金色。
令人厌恶的消毒液的气味，还有讨厌的床边的座位，恍惚间，我像是在病床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就像是在小芸那里的感觉一样。
痛苦、愤怒、难过，几乎让我一秒钟也没法继续呆着这里。
“雪，你饿吗？”
她小小地摇了摇头，眼睛依旧盯着床上的爱丽丝。
“爱丽丝一会醒了会饿的，我们去给她买点吃的带回来吧。”
“……嗯，我知道了。”
她慢慢地站起身，执拗的坚强与温柔的脆弱不可思议地交融在她身上。
我拉起她的手，没有传来那令人安心的温度，胸口不可思议地一揪，苦涩顺着喉咙直涌到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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