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楼,其名颇有来历。
传闻万年县曾有一个恶霸,强掠民女,纳为妾室。
新婚之日,成亲之夜。
那女子性情刚烈,不愿屈从。
先是故意逢迎灌醉恶霸,然后反锁屋门,放火自刎,把原本偌大宅子烧成白地。
此后数十年,连着有七八条人命莫名暴毙,闹鬼之说疯传县内。
直到余家庄上代主人,专门请了钦天监的练气士勘探风水。
听从建议,摆布格局,盖起一座四层高楼。
坐西朝东,红柱灰瓦,雕梁画栋,飞角翅檐,极为大气。
门前更是摆放一对红眼披鬓、呲牙咧嘴的石狮子,刻以符箓道纹。
方才镇住怨煞之气,从此相安无事。
“董爷,今天怎么有空?来,楼上请!”
“赵家二郎,好久不见你了!难怪了,去西山府走盐道,那可是日进斗金的大生意!里面坐!”
“林总镖头,还是老样子,一壶玉楼春,两盘烧肉,三碟干果,外加一首小曲儿,对吧?”
“……”
日头西斜,天还未黑。
狮子楼门前已经灯笼高挂,灯火通明。
长相憨厚可亲,年约四十许的邱掌柜站在外边,迎来送往。
见到熟客,他便堆着笑打招呼;
若是面生头一回来,那就主动介绍几样特色菜肴。
这等小厮、伙计做的事,邱掌柜却是熟稔得很。
任凭三教九流,贩夫走卒,都能搭上几句话。
瞧得大唐里头人声鼎沸,坐满食客,他脸上露出一丝满足。
万年县不比天京城,小地方打开门来做生意,图的就是一个细水长流。
若无回头客,哪里撑得下去。
故而,即便成了掌柜,邱长福也常常亲自迎宾,没有半点怠慢。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这般热切态度,加上狮子楼的点心菜色,花样繁多,愈发做得红火起来。
“怎么回事?菜肴都没动?不合客人口味?”
邱长福双手笼在袖子里,回到柜台正欲计算今日流水,
却见一灰衣小厮端着做好的饭菜,低头下楼。
“回掌柜的,这是送给楼上蓝百户,他说这鱼肉太烂、鸡肉太熟,要后厨换……更新鲜一些。”
顺子满是心疼,委屈说道。
这一条十斤重的干蒸大黄鱼,没个五六十两银子上不了桌。
还有那道加了山药、黄精,汤头熬煮五个时辰才做好的清炖全鸡,更是大补之物。
没成想蓝百户只尝了一口便觉得不好,让他端下去重做。
“鱼肉明明鲜嫩,鸡肉火候也正好,而且都是现杀现做,怎么会不新鲜?”
邱长福面露不解,眉头皱紧。
“掌柜的,我觉得蓝百户他口味……有些古怪。”
顺子犹豫道。
“为何这样说?”
邱长福问道。
“蓝百户……似乎很喜欢吃生食。昨日后厨的师傅做了一道酒炙鲈鱼片,他赞不绝口。
可我后面收拾碗筷,发现调料、烤盘都没动,鱼片却吃得干净。
我还听后厨说,最近丢了几只鸡,许是有黄鼠狼藏在楼里。
那蓝百户会不会?”
顺子脸上透出几分惧意。
“胡说八道!朝中有不少大人都喜好鲜美之物,只吃食物原味,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邱长福板着脸呵斥道。
“你让后厨的师傅弄些处理好的虾、蟹,再送上去。”
顺子唯唯诺诺,点头离去。
“喜食生肉?丢了鸡?”
邱长福望向第四层的房间,眼底闪过疑惑之色。
狮子楼一二楼用餐取食,听曲听书,
三楼隔作雅间,招待贵人。
四楼不对外开放,乃是留宿之用。
蓝弘便在那里,养伤歇息。
万年县大半的田地、铺子,都归余家庄所有。
这座狮子楼自然也不例外。
面对蓝大管家的侄子,邱长福哪里敢得罪。
因此,这几天好吃好喝,尽情伺候。
“希望是我多想了。”
邱长福摇头道。
……
……
四楼。
厢房之中。
蓝弘只着一件中衣,袒胸露腹,坐在桌前。
原本英气凛然的年轻面孔,不知为何变得惨白。
一只拔毛的死鸡放在桌上,内脏都被掏空。
蓝弘满嘴猩红血渍,牙齿咀嚼骨头,脸色冷淡道:
“那小厮话太多了,总是问东问西,等下把他处理掉。”
窗户敞开,一条阴影飘荡,藏在角落不动。
“杀人不好。别看这几天,黑龙台、三法司,包括兵部的动静都小了。
其实是外松内紧,散布鱼饵,等着咱们上钩。
大名府内,凡是任何命案,都会直接上报,追查仔细。”
阴影声音细密如线,传入蓝弘耳中。
“最近要避避风头。你躲藏于北镇抚司,本就是一招妙棋,关键时候可派上大用场,千万不能暴露。”
蓝弘吐出一根带着肉丝、血色的鸡骨头,惨白面容显得阴沉。
“没辙,这具身子不成了,本以为刚好借着被纪九郎打伤,有机会去宋云生那处私宅,把余下一颗尸骨舍利拿到手。
谁想得到那小子不仅练得是横练武功,走得还是佛门路数,
那一拳的劲力掺杂贼秃驴的佛息,重创了肉身,难以恢复。”
阴影波动了一下,轻叹道:
“难怪你控制不住欲望。死人还阳,本就是禁忌之术,一旦鼎炉有损,心神立刻受到影响。
说起来,天运子不愧是当世奇才,竟能想到以无劫教的解脱形骸之术,配合天神宗的移鼎大法,最后融合阴魂修持的躯壳法体,创出这一门《长生诀》!
只要鼎炉无损,钦天监当面,估计也看不出半点异样!”
蓝弘冷笑道:
“这都要感谢白重器马踏江湖,伐山破庙!
早个三十年前,无劫教与天神宗势同水火,见面都要以命相搏,
怎么可能拿出各自的神功绝学,用于交流!
天运子生来便有一双重瞳,可破万法,如今坐上灭圣盟右护法之位,邪派魔教,旁门左道的功法任他挑选,自然如鱼得水!”
阴影沉默下去,片刻后道:
“北衙百户的位子来之不易,鼎炉受损之事,我会上报给‘魍’,他手里有一株阴泉芝马,可以弥补你的伤势。”
蓝弘用力挠了挠面皮,抓下一块血肉,摇头道:
“尽快一些,这身子撑不了几天,就要臭了、烂了。
还阳之术,纵然厉害,可以驱除阴煞死气,让我不惧日头暴晒。
但沾不得佛门降魔之力、道门镇邪之法,极为容易损伤鼎炉。”
阴影在墙壁上晃动,不无惋惜道:
“拢共只炼了十三座鼎炉,三具最上乘的,五具中乘,五具下乘。
若能再多一些,交织成罗网,何愁大计不成。”
蓝弘声音嘶哑道:
“我这身子只是下乘货色,运气好,跟着老蓝入了余家庄,蛰伏个几年,反而做大了,搭上孟长河的那条线。”
冷风从窗外吹来,灯火摇曳,阴影缩了一缩道:
“总之,你且再耐心等上几天。
对了,那纪九郎学过佛门武功,他该不会看出什么来吧?”
蓝弘轻蔑笑道:
“区区通脉二境,懂得什么?
换做我肉身尚在的时候,一根手指头就按死他了。
放心,这人得罪凉国公杨洪,迟早要死。”
阴影闻言不再说话,攀附墙面,游走蠕动。
驭风也似,飘然闪出窗户。
“呵呵,长生诀?狗屁长生!
一味不死药,死了十万人,方才成就!”
蓝弘努力忍耐着那种奇痒无比的痛苦,省得把面皮抓烂。
被长生诀练出来的鼎炉,一旦受损就会影响心神。
原本无知无觉的身子,逐渐会产生各种感受。
饥、渴、冷、热、怒、忧……诸般难忍之处,全部袭来。
让人如坠冥府炼狱。
“长生不死,分明才是最大的折磨。”
蓝弘两眼通红,咬紧牙关,试图忘掉肉身腐坏带来的五感刺激。
他恨不得撕烂全身,把自己生吞活剥,来消解这种苦痛。
一刻钟过去,正当蓝弘好受了些,忽然有人敲门,紧张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蓝百户,楼下有一位北镇抚司的云鹰缇骑,自称是你的手足挚友,想要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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