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两日。
家奴躬身小跑,来到黄遵道跟前,低声说:“老爷,消息已探来了。”
黄遵道躺在竹编摇椅上,背后一个丫鬟轻摇椅子,旁边一个丫鬟给他捶腿。这货眼睛都不睁开,只沉声说:“讲来。”
家奴弯腰凑近些:“那拨人共有四个,是前些天坐船来的。一下船就住进客栈,还带来几个箱子。那些箱子挺沉,来回抬了好几趟。”
“这两天,他们在干嘛?”黄遵道问。
家奴回答说:“到处走动,到处跟人说话,可能是在给货仓选地方。”
“那就没问题了。”黄遵道突然坐起。
家奴问道:“老爷,这些人该不是骗子吧?”
“能骗什么?”黄遵道胸有成竹道,“河边荒滩,本就无用,就算送给他们,还能把河滩的地皮刮走?从头到尾,我是半分银子不出的。只要开始建货仓,就让他拿钱来。建到一半,还可以坐地起价,几个外地人敢跟我翻脸?他这买卖若是成了,黄家镇今后就要变成大镇。他的买卖成不了,货仓又带不走,我不是白捡一个货仓?”
家奴心服口服,奉承道:“老爷真是高明,横竖左右都是咱们赚!”
黄遵道讥笑道:“一个黄口小儿,仗着家族势力,就敢在老夫面前摆谱。老夫吃的盐,比他吃的米还多。莫要着急,让他慢慢选河滩,你派人过去帮着选。只要拿出银子平整滩地,他们就算是被套住了,今后的事情都得任我拿捏。”
“老爷真是好手段。”家奴由衷赞叹。
黄遵道叮嘱道:“在他们出银子以前,你让人好生伺候着,不管是哄是骗,千万别让他们离开黄家镇。”
“我这就去办。”家奴躬身后退。
“慢着。那个吉水秀才,模样生得俊俏,打扮也颇讲究,似是个风流的,”黄遵道轻拍捶腿侍女的小手,说道,“小翠啊,你去客栈住几天,把那秀才哄高兴了,让他越早掏银子越好。”
捶腿侍女慌张跪下:“老爷饶命,老爷饶命!”
黄遵道没好气说:“你怕什么?快起来。这是给你派差事,做好了重重有赏。第一,你要哄那个秀才开心,不要让他离开黄家镇;第二,找机会哄他掏银子,就说工人难找,越早平整滩地越好;第三,多涨几个心眼,多听他们说话,得到什么消息,就悄悄跟客栈掌柜说。”
侍女小翠依旧面无人色,她这是要去给外人暖床。
立功什么的,都是瞎扯淡。
黄老爷不喜欢身子不干净的,等她办完事情回来,别想再做内院侍女。
“还愣着作甚?快去!”黄遵道怒吼。
小翠吓得浑身发抖,忙不迭领命离开,被家奴护送着前往客栈。
一直等到中午,赵瀚总算考察河滩回来。
家奴立即上前:“赵相公身体娇贵,出门在外也没个人服侍,我家老爷特地送来一个端茶倒水的。”
赵瀚用折扇挑起侍女的下巴,语气轻佻道:“不错,小家碧玉,我见犹怜。这等偏僻村镇,也找不到更好的。本公子就勉为其难,将这侍女给收下了。”
“赵相公喜欢就好,”家奴点头哈腰说,“一个乡下婢女,能被赵相公看中,也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说着脸色一变,呵斥道:“小翠,还不跪下谢恩!”
小翠欲哭无泪,跪地磕头说:“多谢相公大恩大德。”
赵瀚鼻孔朝天,不屑道:“起来吧。你这样的货色,若在吉水那边,本公子还真就看不上。”
小翠缓缓站起,低着头不说话,眼泪流下来也不敢让人看到。
赵瀚又说:“这侍女值几两银子?快让你家老爷,把她的身契送来。”
家奴愣了愣,解释说:“赵相公,这就是我家老爷,专门送来给相公端茶倒水的……”
“不肯卖?也不肯送?恁地小气,果然是个土财主!”赵瀚生气道,“快快把人带回去,本公子用不惯别家的东西。”
家奴不知如何应对,只能说道:“赵相公息怒,我这就回家请示老爷。”
家奴一阵狂奔,飞快回到黄家祖宅。
黄遵德也有些傻眼,没见过这么霸道的,左思右想道:“回去告诉那秀才,就说侍女会送给他,什么时候货仓修好了,就什么时候把身契送过去。”
“还是老爷高明。”家奴又开始跑腿。
到了客栈,一番分说。
赵瀚讥笑道:“乡下人就是小气,侍女而已,说送便送了,还要等事情办完?赏他一吊钱,快快滚吧!”
陈茂生掏出一串铜钱,塞到家奴手中。
家奴拿到几百文赏钱,自是心花怒放,也开始觉得黄老爷小气。
人家赵相公多大方啊,不愧是城里来的富家子。赵相公什么美女没见过,还会贪图一个乡下小婢?自家老爷真真做得丢脸,连他这个家奴都感觉没面子。
家奴连忙替黄老爷赔不是:“赵相公,您大人有大量,莫要跟咱们乡下人一般见识。”
“好说,这话我爱听,再赏他一吊钱。”赵瀚笑道。
陈茂生又把一串铜钱塞过去。
家奴立即跪下磕头:“赵相公真是做大事的,奴婢给您磕头了,祝您生意兴隆,今年必发大财。”
你喜欢听好话?
那我就多说一点。
快赏我啊,快赏我啊!
“滚吧!”赵瀚没有再赏,只是笑着赶人。
家奴再次磕头:“赵相公有甚吩咐,今后尽管招呼一声。”
这货还想继续讨赏钱呢。
跟赵瀚比起来,黄老爷简直抠门到了极点。
赵瀚将侍女带回客房,微笑道:“自己坐吧。”
“奴婢不敢。”小翠面带惧色。
赵瀚笑着安慰:“莫要害怕,之前说那些,都是给旁人看的。我最是爱惜女子,家中恁多婢女,一个都没亏待过。”
看在赵瀚模样俊俏的份上,小翠对此半信半疑。
赵瀚问道:“你叫什么?”
小翠回答:“小翠。”
“我问你的真名。”赵瀚说道。
小翠说:“黄三妹。”
赵瀚继续打听:“你既姓黄,跟黄老爷同宗?”
小翠回答说:“奴婢也不晓得,村里的人家,大半都是姓黄。”
“多大岁数了?”赵瀚问道。
“十七。”小翠说。
“那你比我年长,”赵瀚见她还是很拘谨,便拉着她坐下,柔声安慰道,“姐姐莫要害怕,快先坐下说话。”
听闻赵瀚喊自己姐姐,小翠在害怕的同时,又心里颇为受用。
横看竖看,赵瀚都不似作伪,而且是那般俊俏的秀才公。
猛地,小翠芳心狂跳,幻想着事成之后,黄老爷把身契送来,自己就能跟这小相公去城里。
赵瀚继续聊着家常,这是最容易拉近距离的话术:“姐姐家里有几口人?”
小翠老老实实回答:“大姐嫁人了,二姐病死了,下面还有两个弟弟。爹娘都在给黄老爷种地,前几年交不起租子,奴婢就被抵债做了丫鬟,大弟也抵债做了小厮。”
“真是可怜啊,姐姐不要难过,今后的日子会好起来的。”赵瀚柔声说道。
听到这普普通通的话语,小翠突然没来由的想哭。
她十二岁就到黄家做丫鬟,几年来任打任骂,稍微做错事就是一顿打,哪有人会这样来安慰他?
更何况,说话之人,还是个贵公子,是从城里来的秀才相公。
小翠心想:今后若能伺候赵相公,多听他说几句体己话,便被主母活活打死,这辈子也算值得了。
赵瀚帮小翠擦泪:“姐姐莫要哭啊。”
“不哭,不哭,”小翠连忙横袖,把眼泪抹干净,挤出笑容哽咽道,“赵相公,你人这么好,哪家小姐能嫁给相公,上辈子肯定服侍过观音菩萨。”
小翠擦泪的时候,露出手腕伤痕,似是被竹条抽出来的。
“黄老爷还打你?”赵瀚问道。
小翠回答说:“下人做错事,就该打的,不怪老爷。”
赵瀚一脸严肃,郑重说道:“下人也是人,怎能随便打呢?黄老爷太可恶了!”
小翠连忙说:“是奴婢不好,打碎了老爷的杯子,被打一顿也是活该。”
“你不能这样想,”赵瀚开始普及格位论,“宋朝有一位大学问家,叫做朱熹,读书人都喊他朱子。童生、秀才、举人、进士,但凡是读书人,读的都是朱子注解的圣贤书。你知道朱子怎说吗?他说人人生来平等。做皇帝的,做将官的,做老爷的,做下人的,大家生来都是一样,没有谁比谁低贱。”
小翠茫然道:“朱子老爷真这么说?”
“朱子就是这么说的,”赵瀚痛心疾首道,“可那些读过书的,都胡乱篡改朱子的话。做老爷的,明明知道不对,还要欺负下人,你说是不是坏得很?”
小翠下意识点头,随即又摇头:“老爷打下人,总是下人的不对。”
赵瀚忍不住扶额,这什么破地方,给奴仆洗脑如此严重,铅山那边可要正常得多。
赵瀚只能说道:“这种道理,我慢慢给你讲。咱们去隔壁房里,我教你读书认字。”
小翠心中惊喜,嘴上却说:“奴婢笨得很,怕是学不会。”
“不怕,隔壁还有个比你更笨的,”赵瀚笑道,“还有,今后不要自称奴婢,说‘我’就可以了。”
推开隔壁房门,赵瀚喊道:“铁牛,读书时间到了。”
张铁牛正躺在钱箱子上睡觉,迷迷糊糊听到这话,顿时吓得蹦起来:“我……我尿急,我要去拉屎!”
“滚回去,坐好了!”赵瀚呵斥道。
张铁牛满脸委屈,觑了一眼小翠:“这小娘也入伙了?”
赵瀚笑道:“早晚的事。”
张铁牛忍不住想翻白眼,心道:一个夫子,一个戏子,一个苦力。现在可好,连婢女也来造反了,说出去怕要给人笑死。
造反队伍,即将壮大到五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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