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春来就住在含珠山下,那里有几间破茅屋,听说是自己花钱请人搭建的。
吃饭在私塾搞定,其他事情自己做,连个仆人都没请。
想来是不怎么洗澡的,因为懒得烧水啊,乡下连卖柴的都没有,烧水柴禾还得自己捡拾。
回到茅屋之中,赵瀚帮忙研墨,庞春来开始编写花边故事。
赵瀚见他无论远近都看不清,又似老花眼,又似近视眼,不由问道:“先生这眼疾是何时患上的?”
庞春来的眼睛,都快贴到了纸上,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写字,自嘲道:“万历四十七年,我随军去杀鞑子。一个鞑子没杀着,还险被掳去当奴才,奔逃之时坠下山崖,眼睛被树枝刮伤。左眼近乎失明,右眼只能视近物。”
赵瀚顿时默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庞春来突然抬头,笑问道:“你猜为师年庚几何?”
“六十岁?”赵瀚猜测道。
庞春来哈哈一笑:“四十五岁了。”
这是四十五岁?
你说自己七十岁都没人怀疑。
费映环也是四十出头,看起来刚过而立之年,谁知竟与庞夫子是同龄人!
庞春来如今满头花白,头发是白的多、黑的少。全家死得只剩他一个,仅有右眼能视物,也不知还遭过什么罪,难怪会唆使诱导小孩子造反。
他自己没有造反的本钱,又无法忽悠成年人,只能慢慢培养小孩子,怕是徐颖也在反贼培训计划当中。
这货既恨鞑子,也恨大明朝廷!
不多时,庞春来就写出一篇文章,文笔类似通俗小说,力求让读过几年书的就能看懂。
赵瀚埋头一读,再看向庞春来,心想:生不逢时啊!你若生在几百年后,肯定是一个自媒体大博主。
人家说,开局一张图,内容全靠编,这庞夫子是连图都没有。
上来就是伦理哏!
暗指张氏四十岁不生子,于是勾搭自己的侄孙,提前为丈夫准备古稀寿礼。
至于那侄孙是哪个?
反正张氏辈分大,费氏又人丁兴旺,侄孙一抓一大把,读者就可劲儿猜去吧。
婶奶奶跟侄孙苟且生子,情节太过劲爆刺激,远比勾搭家奴更具话题性,保证几天时间就迅速传播开来。
庞春来说:“用左手帮我抄几份。”
右手写毛笔字还算可以,可让赵瀚用左手写字,纯属赶鸭子上架。
只写了几个字,庞春来就皱眉说:“别写了,去把费如鹤叫来。”
赵瀚如蒙大赦,放下毛笔,麻溜跑去私塾找费如鹤。
费如鹤摸不着头脑,带着书童费纯前来。他站在旁边,下意识朝纸面看去,桃色文章顿时令其表情古怪。
庞春来已经抄写了六七份,对费如鹤说:“你主仆二人,把这东西贴于含珠书院、私塾各显眼处。”
费如鹤可不傻,嘿嘿笑道:“夫子,你还是找别人吧,要是被我爹知道,他非揍死我不可。”
“你爹不会打你,”庞春来说,“你家虽是主宗旁支,却远远分到鹅湖,在河口这边没得到多少产业,在含珠山也没塞几个人进来。此事若成,有得你家好处。正好你爹在山上,又是这一代仅有的举人,山长必定最先寻他商议,联手整顿一番含珠书院的学风。”
“我不干。”费如鹤还是摇头。
庞春来又开始引诱小孩子:“你每日勤练武艺,可是长大了想做将军?”
费如鹤昂首挺胸说:“我要当大豪侠?”
“什么?”庞春来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要当大豪侠,替天行道,劫富济贫!”费如鹤说出自己的远大志向。
庞春来忍不住吐槽:“那你得先把费家给劫了,铅山县就属费家最富。也不用劫,等你以后当家,将鹅湖费氏的田产店铺,全都分与乡中穷苦百姓,那才是真正的大豪侠!只劫别人,不劫自己,虚伪之辈也,算得上什么大豪侠?”
说得好有道理,费如鹤无法反驳,嘀咕道:“做不成大豪侠,便做大将军也成。”
庞春来循序善诱:“做大将军,可不能只练武艺。一味的冲锋陷阵,匹夫之辈也!”
费如鹤问道:“那还要练什么?”
“兵法!”庞春来说道。
费如鹤顿时头大如斗:“《孙子兵法》我也看了,一篇看不完就得睡着。还有那什么阵图,看得人眼皮子直打架。”
庞春来讥讽道:“兵法何止这些?如何扎营你知道吗?统筹粮草你知道吗?练兵整军你知道吗?”
“不知道。”费如鹤摇头说。
庞春来捋着胡子,贼兮兮笑道:“我都会,为师教你。”
费如鹤不信:“别我哄了,你一个老夫子会这些?”
庞春来拍桌子说:“我乃辽东将门子弟,跟鞑子不知打了多少仗,我会不知道那些东西?”
费如鹤常听四叔说起辽东战事,不屑道:“你们辽东将门要是厉害,也就不会被鞑子打成那样了。”
“关老子屁事,老子出的谋略再好,也得那些混蛋愿意听啊!就算他们听了,也得照着做啊,全他娘的出卖友军、临阵脱逃!”庞春来是真的生气了,“我胸有兵法韬略,就问你学不学?”
费如鹤歪着脑袋想了想,试探道:“能学着试试吗?若学不会,我还是去练武当豪侠。”
“可以,”庞春来拍出自媒体文章,“拿去贴到书院各处,夜里悄悄散布,莫要被人抓了现行。”
费如鹤、费纯拿起就跑,心中多少有点小激动,悄悄干坏事总是这般令人上头。
庞春来继续誊抄,又抄了十多份,扔给赵瀚说:“你拿去贴到横林与河口。”
费氏横林祖宅,距离河口镇好几里,赵瀚来回奔跑至少得一晚上。因此要把费如鹤主仆找来,让他们负责含珠书院,人手少了根本忙不开。
赵瀚先去横林费氏祖宅,小跑五里地,累得直吐舌头。
黑灯瞎火的,也见不着人,倒是不时传来几声狗叫。
费氏祖宅大门口点着灯笼,赵瀚先躲在暗处,用米饭糊纸抹匀,然后冲过去贴在大门上。贴完就跑,转身奔去侧门,每道侧门都贴一张,接着再去贴费氏宗祠。
一番动作,已是半夜。
寒风吹过信江水面,冷得赵瀚直打哆嗦,他顺着信江一路奔跑,终于赶到了河口镇。
这里街市繁荣,即便到了夜里,也有货船在装货、卸货。
过桥来到镇口,赵瀚不敢再迟疑,害怕被人记住面孔。他走至“三人阁坊”,将剩下的大字报,全都贴到牌坊柱上。
可怜费宏一世英名,作为大明最年轻状元,死后却遭人这般侮辱。专门纪念他做首辅的牌坊,被人密密麻麻贴满桃色文章,内容还是他侄媳妇勾搭后辈族人……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太阳渐渐升起,河面水汽氤氲,牌坊柱上的大字报,都被夜里的露水浸湿。
这牌坊孤零零立在河口,属于铅山县人流量最大的所在,南来北往的商旅云集,包括许多来自湖广、南直隶、浙江、福建、广东的客商。
不是什么传遍大半个江西的事儿,而是传遍整个江南!
半上午,终于有一位外地客商,趁着伙计装船的间隙到处溜达。他前来瞻仰“三人阁坊”,却发现牌坊柱上贴了许多纸,凑过去一看,顿时目瞪口呆——好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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