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呲——噗呲——
肺里的空气仿佛正在燃烧，双腿如同机械般运动，酸痛在这副缺乏锻炼的身体上蔓延。
累，需要休息——
这个欲望正迅速将我空荡荡的大脑挤占，不知不觉间我双腿的动作已经开始缓慢下来，无论我怎样榨取身体中的力量，我的速度也不能再快多少。
归途漫漫无期，四面八方的黑暗之中，灼灼目光正隐秘地看向这里，它们冷眼旁观、伺机而动。
这些生得丑陋、怪诞的东西，已经接二连三地被惊醒，它们身体里流淌着纯粹的邪恶之血，它们安安静静，又步步紧逼，正拎着嘴里的獠牙摇头晃脑地逼进。
魔女冷静的视线穿过黑暗扫视整条隧道，对远方发生的一切状况一望而知。
“它们正和你们保持着100米的距离，它们的速度比你们更快，如果它们决定追上来你们一定逃不掉。”
伊莎贝拉的言语里夹杂着焦虑。
但我内心的焦虑要远远大于她，我完全没搞清楚，这些难缠的东西是怎样发现我们的，我们在返程的路上没走多久，不知不觉间这些怪物就已经跟上了我们。
在一阵急迫的喘息之后，我最终还是停下了脚步。我需要休息，我非常迫切地需要喘息，是的，在这个该死的时候。
我的怀中正抱着一个名为伊莎贝拉的少女，这是我来此冒险的目的，我可以撒手背叛，两手空空地离开，将她作为我得以苟活的诱饵。
这个想法多么愚蠢可笑，显得我像一个随时随地就能举手投降的懦夫，得罪友人的信任，得罪对伊莎贝拉的承诺，以及，得罪我身为绅士的本心。
如今我已下定决定要带着她一起离开，那要面对着不知道多少数量的敌人，手无寸铁，茕茕孑立，孤立无援，有时候履行承诺要比登天还难。
走在我前面的赫德转过身来，如果他现在抛下我独自离开，应该是能甩掉它们的，但他现在在等我。
“它们就在我们后面，一百米的地方，它们的速度比我们快…如果它们想追上来…它们就能追上我们。”
我如此告知赫德，赫德屹立在原地，不动如山，他脸上的表情隐藏在灯光之后的阴影中，我看不出赫德现在是一幅怎样的态度。
“它们就在我们身后？”
出乎我意料的是，赫德居然出奇的冷静，要是换做其他人，得要先抽上一根雪茄才能利索地说话吧。
“千真万确。”我用力地点点头。
“我看不见‘它们’，莫里斯，关键在你。”
赫德将一块冰凉的金属递到我的手上，我将其接过手，这是赫德的转轮手枪，已经装填完毕，有六发子弹。
就这样战斗？就凭这六发子弹？赫德的想法我不敢完全苟同，因为我也是一个瞎子，什么都看不见，当目标是黑暗的时候，往哪个方向开枪没有区别。
“莫里斯，不要着急。”
伊莎贝拉在我感到最纠结的时候不期而至，我感觉到她正靠在我耳边微启薄唇，吐气如兰。
赫德的凝结的脸庞肃穆地对着我，他将煤灯放在地上，朝我展开怀抱，他将替我接过少女，使我腾出手来操作手枪。
不知是从何而来的勇气使我决定背水一战，我突然下定决心，将怀中的少女交给赫德。
我放手的瞬间赫德稳稳接住了，少女暂时离我而去，我的心中居然产生了难以割舍的眷恋，这份眷恋即便是赫德，我也不愿意分享。
这是属于我的少女，这个想法从脑海中涌出，伊莎贝拉是属于我的少女，这个唐突且大胆的想法在我心中越刻越深。
背后那无比浓重的黑暗中传来了令人心惊胆寒的躁动，我缓缓转过身去。
“它们行动了。”
伊莎贝拉一声轻唤，宣布了这场战斗的开始。
这是一场与黑暗的战斗，我眼前的一切隐藏在如墨汁般诡异的暗夜中，但暗夜中的敌人们相继行动。与此同时，它们眼中的我们，正笼罩在灯光耀眼的光辉之中，亦是一片盲目。
“莫里斯，我可以引导你开火，我以前用过火枪，我知道射击的原理。现在你的正前方有两只恶魔，它们正沿着地面爬行，他们距离你90米。”
我静心凝神，双手握住手枪，大拇指慢慢按住在手枪的撞锤上，只听见轻微的“咔锵”声，手枪的扳机也随之被拉到了最后面，我的食指轻轻放在扳机上，瞄准。
与其说是瞄准，不如说是在撞大运，90米的距离瞄准只要有丝毫偏差，子弹就会飞到非常离谱的地方去，甚至连“擦肩而过”都做不到。
“枪口往左偏移一寸。”
一寸？我惨淡一笑，没有参照物我也不知道我的手到底挪了多少距离，我只能凭着感觉挪动手腕。
“现在他们距离你80米，你还要再往右一点。”
我缓缓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了一口气。伊莎贝拉是认真的吗？她不会真的以为这样能打中目标吧。
“非常好，现在射击。”
非常好？
食指扣下扳机。尖锐的枪响接踵而至，我的手腕与虎口猛烈一震，这些都是已经预料到的情况，我很快再次进入状态。
“子弹从它的头上飞过去了，现在它们距离你70米。”
六余其五，没有命中。这足够令我的心情变得一团糟，手枪里的子弹用一颗少一颗，赫德也许有多的子弹，但是转轮手枪的装弹速度十分感人，死神会比子弹来得更快。
大拇指再一次拉下撞锤，食指扣在扳机上，手枪的弹巢里发出轻微的机械响动。
“向下一点，再向左。”
我依次照做。
耳边的声音变得复杂起来，恶魔们距离我越来越近了，我感觉已经听见了它们的肢体在地面上发出的密集响动。
这些恶魔是什么样子的呢？是蜘蛛还是蚰蜒，还是超乎人类想象的生物呢？无端的联想开始周而复始地出现在脑海里。
“就是现在，射击。”
手枪应声而动，火药爆炸产生迸溅而出的瞬间火光让我得以一睹远处那扭曲的身影——怪诞的行走方式，血红的身躯，还有扭成一团的血肉，我来不及看情细节，黑暗再次蒙蔽住我的眼睛。
“命中，但没死，它停下了，现在第二只越过了它朝你来了。”
五余其四，毫发无伤。我调整心态，深呼吸一口，紧张的脑袋里一无所有，肺部仿佛凝结成了沉重的冰块，呼吸也开始变得困难。
死亡的威胁传达到身体组织里的每一个细胞，我感到每根血管里的血液都开始紧张跳动，浑身上下的每一个动作都感觉奇慢无比。
“它们距离你只剩下40米，莫里斯，不要着急，距离越近命中概率越高。”
我紧紧握住手枪，盯住眼前的黑暗，大拇指机械地按下撞锤，手枪发出了清脆的咔锵声，食指按在扳机上，心脏像铁锤一样沉重地敲打着我的胸腔。
伊莎贝拉不厌其烦地调整我的弹道，我只是凭着感觉像工具一样执行指示。
命运之轮朝我直冲而来，气势汹汹要将我碾压。在这充满了冷酷的氛围中，唯独伊莎贝拉的低语声像落雪一样静静地在我脑海里融化。
“射击。”
食指依照指示闻声而动，射出那颗命运之弹。那颗戏弄我的子弹，这一次又会落在哪里呢？
“命中！当场毙命。”
出人意料，伊莎贝拉那里传来的讯息充满了喜悦。
四余其三，有如神助。我的心脏在颤抖，同时手指习惯性地重复着之前的流程。我真的杀死它了吗？我不禁冷笑。
空气中弥漫着火药燃烧后扩散的硝烟味，混杂在下水道特有的恶臭味之中，久久无法散去，仿佛已经冻结在这死亡的气息中。
“剩下的那个正朝你扑来，它现在距离你40米。”
等待了一秒钟之后，我的食指触动扳机，激发手枪。一阵枪响，火光闪灭，两耳嗡鸣。
怪物，那是一个只存在于人类狂野想象力中的怪物。
火药爆炸的一瞬间，它正用它的喉管里的层层锯齿面对着我，它的上下颚正以一种异常夸张的程度张开着，它的面目是一团肉瘤，像是用各种形状的血肉组合而成。
火光如白马过隙般转瞬即逝，我看不清更多细节，但那一瞬间仿佛是一场噩梦。
我缓缓闭上眼，等待伊莎贝拉带来的结果。
“命中，但它没死，莫里斯，在这个距离你还可以从容把剩下的子弹打完。”
停顿了一会儿才传来伊莎贝拉的音讯。
“如果依旧无法击破对手，我一定会救你出来的。”
伊莎贝拉接着说，但这一次她的语调中罕见地出现了一丝悲怆的颤抖。
我睁开眼睛，从一场噩梦来到另一场噩梦。
三余其二，生死未卜。如果接下来的两颗子弹依然如此，那就没有任何手段了。
“现在的距离是多少。”
“20米。”
20米，这个距离对于火枪手来说几乎是贴脸的距离了，但即便是贴脸的距离，面前这举目无边的黑暗依然将一切邪祟挡在视野之外。
就像犯人被处决前被戴上了蒙眼布一样，即使是到了终结的那一瞬间也看不见子弹从哪里飞来。
食指再次扣住扳机，耳边已经没有伊莎贝拉的指示了，因为距离非常近，直接开火就能命中。
我犹豫了，但我的食指没有随内心踟蹰，手指只是微微一颤，手枪毫无预兆地嘶鸣。
砰——
大脑蓦然一片空白，仿佛刚从睡梦中醒来，枪响中断了我所有的思维。
一阵轻松的感觉填充了我的身体，灵魂似乎已经与身体断开了联系，我甚至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逐渐稀薄。
我即将遁入虚无，原来的躯壳就要与我再无关系。
但这种体验霎那间消失，如同瞬间破裂的泡影。
起死回生，心脏在胸腔里沉闷的跳动让我重新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我保持着握住手枪的姿态，但手腕上已经没有了力气。
“它死了。”
简短但有力，伊莎贝拉带来了最好的讯息，宣布了我的胜利。
我长长吁出一口气，绷紧的神经如释重负，原本抗在肩上的沉重压力瞬间清空。
喜悦与轻松充斥我全身每一块肌肉，我放肆地大笑起来，绝地逢生的幸运，摧毁强敌的畅爽，战胜命运的豪壮全部在一瞬间释放。
我转过身去，赫德麻木地站在原地，我将还剩一发子弹的手枪交换给他，他睁大眼睛吃惊地看着我，轻抚着自己的手枪过了许久。
“干的漂亮，莫里斯。”他顿时仿佛沧桑了十几岁，“我还以为我们都要死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装作十分得心应手的样子。
“不会的，赫德，永远都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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