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
寒山，峰顶。
少年遥望南方，神情落寞万分。
他身上挤满落雪，就像是在此伫立了实在太久，积雪不断堆叠，将内里的雪沫压实，变成结晶。少年似乎已经死去了。
他那唯一没有被掩埋的双眼睛无疑与此间的万年雪山一样。
根本毫无生机。
这般极寒的地带，本不该有任何生命存在。可除去少年以外，竟然还有一道人影自他身后出现。
女人的眸子中没有了一年前的冷酷和镇静。
剩下的只有初为人母，慈爱般的温和.....亚尔人格之中存在的圣洁高雅，反而变成了她气质之中次要的部分。
她的身姿分明还是如此动人，她的一颦一笑分明还是气质万顷。
可是一切都已经变化。
亚尔看着怀中婴儿，眼中宠溺与母爱涵盖一切。
“唉。”
何衎转身叹道：“他迟早要独立的，你这样会害了他的。”
亚尔没有回答，她本是孤儿，没有人比她更了解生命的可贵。
当诞下这份天神给予她的生命时，简直连同她的一生也得到了升华，到达了可以只为某种事物，甘愿无私奉献一切的奇妙心态。
亚尔千万年的时光中，掌握过力量的权柄，执掌过世间无数规则的制定，却从未有过这样的际遇。
所以才令她如此着迷，才令她如此珍惜。
她逗弄着怀中婴孩，直到那孩子露出了笑颜，她也跟着一时莞尔......仿佛这天地之间只剩下她们两人而已。
过了好久，亚尔怀中的幼小生命陷入熟睡，一呼一吸逐渐平稳。
亚尔才把从前那双摄人心魂的眸子重新望向少年。
“你不懂。”
她终于答道：“何衎，只因你永远也理解不了，那种获得生命延续的欣喜。”
“是。”
何衎道：“我知道我绝对没有资格做一个父亲，现如今还会为了一个死去数百年的女人而痛苦......我简直连一个称职的丈夫也不配。”
亚尔道：“你没有做过，又怎么知道不配？”
“我......”
何衎想要说什么，却霎时间停顿了下来，他身上的雪一片片落下，只剩下点点结晶耀出月色的微光。
亚尔道：“你觉得你对白伽笙的情感辜负了我，还是辜负了他？”
女人将婴儿凑到少年面前。
何衎伸出手，却迟迟没敢将其放在这孩子身上。
不光一头淡金发色是继承自他的母亲，就连同那嘴唇和鼻子。简直都和亚尔的面容毫无二致，可这些元素全部聚合到了一起的时候，分明能从中看出一副颇带着东方面孔的轮廓来。
亚尔的眸子还是那么平静，她已看穿了少年的内心。
“何衎，你还是小瞧我了。你真的觉得我是那样浅薄的女人么？”她轻轻道：“我爱的本就是这样的你，你或许应当更有信心一些。”
何衎苦笑道：“我这如今的副模样，要拿什么来相信自己。”
他终于下足决心，才敢轻轻抚摸那女子怀中，仍然处于襁褓内的婴儿。那孩子皮肤如同冰雪一般细腻，比他母亲还要过犹几分。
何衎收起愁苦的面容，强打几分精神，笑道：“他真好看，长大了那里还得了，要是到了中原，得有多少女孩为他沉沦......”
而亚尔只是看着他。
依然是那双包含深意，却分明是笑着的眼睛。
“回去吧！”
女人的眼眸中全是笑意，却分明有泪水从中流下，她坦然地说道：“回到你想要去地方，这里并不属于你！我是让你相信我，相信你所拯救的我。”
何衎怔住了。
他说不出话来。
何衎的意识中，只剩下一片雪白之间孤单如斯的女子，噙满了泪水，也依然执意将他送走。
几十年间，多少次梦到那个景象，他都在梦中惊醒。后悔自己为何真的踏上了南归的道路。
可何衎没法不回来。
他那脆弱的内心，哪怕留在北方，也只能不断伤害爱他的人。或许他根本就不配于外人建立联系，他的存在几乎就是痛苦本身。
“咳咳咳......”
何衎并没有那么好受，他漫长的生命中一向与寂寞为伍，如今却被交织进了太多世间纷杂。
他已无法再置身事外。
“喂！何衎，你清醒一点，那人已走了！”
是山月的声音。
那声音分明还有些急切，有些许关心的意味。
“呃......”
何衎呆滞的双眼逐渐恢复了焦距。
自从“斯特维尔”这个名字的出现开始，他又陷入那个梦中，方才那位金发少年的眼睛，无疑是亚尔的翻版。
却是是那么无神，带着怨恨和不忿。
这样的孩子根本没能获得他应有的人生，完全归结于他有着有一个失败的父亲，没有尽到应尽的责任。
归结于二十年前某人像是丧家之犬一般逃走了。
这都是他的罪孽。
何衎头很疼。
简直比自己的左肩还要疼，他才从眩晕中恢复过来，就开始剧烈的咳嗽，何衎弯着腰，本能地想要寻找眼前的什么东西扶住。
山月姑娘很苦恼。
她本来只想要搀扶这个病恹恹的少年的。没想到这家伙的双手竟然将自己腰际完全搂住。
姑娘长那么大，哪里碰到过这样的场面。
一张俏脸刷的红透了。
她那傲人的身法好似也忘记了，原本强硬的处事态度也不知道丢到了何处。
山月有点扭捏地推了推何衎，发觉推不掉后。她这才发现何衎竟然抱得那么用力，简直就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她不由动容，就连原本红润的面庞也消去了几分。
这才有点无奈的接受了这个事实。
抱一下就抱一下罢！
山月姑娘心中狠狠地道：就当还清先前那吃食的情了，现在本姑娘和你这家伙，两清了！
......
......
何衎也很苦恼。
他才完全清醒过来，莫名其妙挨了一通白眼不说。
直到现在，一直有两道目光完全聚焦在他的身上，而那两人却迟迟都没有开口。
被两位女性特别关照的情形并不好消受。
并且还是那种危险至极。
动不动就能和你切磋武艺，要你性命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女侠们。
山月经过那一抱，酒意也早已散去，她根本受不了这种气氛，可每次想要出声，就会被武箫筱的眼神制止。
直到那面若寒霜的女子终于拉下面纱，轻启朱唇，这种气氛才得以打破。
武箫筱道：“何衎，你也认识他么......”
“自然认识。”
何衎叹道：“我若说不认识，你们也不会相信的。”
“哼，我才不行你会认识这样俊俏的人。”山月道：“我倒是想看你说一说，这人是从哪来，他的生辰几何，既然你们认得为何又不相聚免谈呢？”
“我......”
何衎眼神闪烁不已，却还是缓声答道：“我认识他，但是他并不认得我.....又怎么可能相认呢。”
“嘿嘿，阮儿姐你看！”
山月无害地咧嘴一笑：“我就说嘛，人家根本就不认识你，就你还想装大尾巴狼.....”
武箫筱撇了一眼山月，将傻丫头的话语止住。
才轻轻道：“我第一次看到这位时候，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不过却是被一种负面的情感堵在心口，简直让人难受的厉害。”
她闭上眼睛，像是在重新回想当时感受。
过了一阵，她才睁眼道：“我应该也认识他，但是却说不出来在何处见过，就是觉得那么亲近......可又有着清晰的距离，那是一股难以压制的悲伤情绪。”
武箫筱看着何衎的眼睛，轻柔道：“那种负面情绪一旦接受，当然极度耗费人的精力......何衎你的感受是否也和我一样？”
她的话语虽然没有明确指示，唯独瞟了一眼少年左手的肩膀。
“呵......我想你应该只是错觉吧，我只是，我只是真的......”
何衎本可以将一切转移到青叶的道花之上，可他却是只是苦笑起来，艰难道：“或许我真的只是赶路太累了，需要休息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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