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雅别墅的后花园中，我想尊敬的混血大小姐阐述我对文学的理解：
“文学是一种创作艺术，它和音乐、美术一样，都是艺术，而不是讲道理。我们不应该指望文学有什么教育意义，就好像没有人指望看《蒙娜丽莎》，听《蓝色多瑙河》能学一个什么道理一样。”
“可是有很多文学就是在传播道理，不是吗？”
是啊，这是一个很轻松就能想到的反驳的道理，如果说文学没有教育意义，那么语文课上的那些课文是怎么回事呢？
“那是因为，我们创作文学和讲道理用的是同一种语言。”我说道，“每一种艺术都有自己独有的语言，音乐有音乐的语言，绘画有绘画的语言，雕塑有雕塑的语言，建筑有建筑的语言，它们和我们的日常语言都得截然不同的。可是，偏偏文学语言却和我们的日常语言一模一样，这就导致人们读文学语言时，总以为对方是在使用日常语言想要讲一个什么道理。”
“所以，其实文学艺术没有传播什么道理？你是想说这个？”
“没有。”
“可是，有的文学艺术明明传播了道理。诗歌就是纯文学，但是，有一个叫朱熹的诗人，它有一首诗，半米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是啊。这首纯文学的诗作不就是说明要多读书吗？”
“嗯……首先那是半亩方塘一鉴开，亩是我们这边独有的一个单位，不是米，一亩是大约六百六十六平方米。然后朱熹也不是诗人，他更大程度上是哲学家。他这首诗这么明显地传播了道理，是因为他就是想传播道理。因为既然文学语言和日常语言这么相像，那么随着文学的发展，很多文学家也会主动用文学来讲道理，把文学语言进行日常语言化，比如东晋的玄言诗，宋代的说理诗之类的……呃，您还听得懂吗？”
“中国的朝代我还是都知道的。”
“那就好。但是最早的文学呢，比如《诗经》就没有讲道理……不对，《诗经》都被当成‘经’了后世加了很多诠释在里面，这例子不行。楚辞，还是讲楚辞吧，比如《离骚》的话……也不行，《离骚》本身也是在讲诗人在政治上不得志，还是和道理相关。《九歌》……《九歌》就没有讲道理，是纯文学。”
“可是《九歌》本身就是祭祀用歌不是吗？它实际上还是表现了巫医作为一个阶层对普通人的权力支配。我没说错吧？”
我瞪大了眼睛：“您……”
“不要小瞧一个爱学习的人呐，还有，我可是德国人，虽然是半个德国人，可是我更认同我是来自德国。”
“您……您说得对。”我们整个指导思想可都是学人家那边的，这真的小巫见大巫了。
“你还是继续说文学吧。我已经明白你的意思了，真正的文学艺术是不传达道理的。”
“没错。寓言故事和文学是应当分开的，有的只讲道理，有的只讲熏陶。可是这自古以来就很难，既有在说理文里找艺术的，也有在文学艺术里找道理的，而且事实上它们也总是混杂在一起……但是对一个人来说，它们是绝对没有混杂在一起的。”
“谁？”
“作者。作者自己是知道自己想写什么的，他十分清楚自己是在说理还是在追求纯文艺。但是，作者自己又经常会隐藏自己的意图。比如有的作品看起来是文学艺术，其实那是作者的隐喻；有的作品看起来在说理，结果其实只是艺术罢了。”
“有例子吗？”
“前者……最为大众所知的恐怕是《红楼梦》，许多人认为《红楼梦》有隐喻，但是我认为《红楼梦》是纯艺术，所以还是不举这个例子吧。那么，最好的例子应该还是……《小王子》吧？看起来是文艺，但其实是在传递道理。这样的例子其实有很多，大多数近现代作品都是在用文艺包装道理，无论是浪漫主义，还是现实主义。
“而用道理包装艺术的作品就比较好找例子了，《三言二拍》，作者说自己写偷情好像是为了告诫读者一样，其实就是想写偷情罢了。”
说到这里，我微微一笑。
可是素素没笑。
果然在德国人面前耍幽默是一件愚蠢的事情。
“你已经越来越跑题了，你只在乎自己说，而不在乎我的感受。虽然你说的我都听得懂，但是你的心已经不在这里了，这很使人厌恶。”
“您说得对。”我说，“我们的主题是，为什么小说表现的品性和人品会有区别。其实我并没有跑题，我前面要说的只有一个论点，就是文学是一种艺术，文学展现的东西不能用说理的思维去理解。这是第一个方面。那么我接下来讲第二个方面。试想一下，我们对于音乐家、画家、雕塑师、建筑师的品行会有要求吗？比如我们会因为自己住房的设计师参加多人运动，就把房子拱手送人吗？”
素素道：“你这个例子很不恰当。第一住房是用来住的，不是艺术品。其次住房身上还有经济因素。你至少加入了两个变量。”
我怎么老在德国人面前耍幽默呢。
素素真严谨啊，她把我这个例子驳得体无完肤。
“是的。因为我忽然发现我想不起来这些艺术的艺术家有哪个品行特别不端……而与此同时我又想起了太宰治，作为文学家，带着别人自杀，应该被谴责的，可是又没怎么被谴责……”
“那么你可以只说人们不注重这些艺术家的私德就行了。”
“的确，您说得对。所以为什么作品的品性会和作家的人品有区别，很大程度也是因为人们更关心文学家的私德，而他们之所以更关心文学家的私德，是因为他们老是以为文学家在讲道理。他们在把文学家当老师，当圣人。我想，这样我说的两个方面就串起来了。”
“那么你想通过揭露这点表达什么呢？”
“我想表达，作品展现的品性和作家的人品根本就无关。”我说，“喜欢一部作品，就不应该再管作家的人品。讨厌一个作家的人品，就不看那个人的书就可以了。而因为作家的人品就去说喜欢那个作家的人有问题，这实在是……”
啪！
素素忽然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
“你跑偏了，老师。”这时，她反而笑了，“这真的是你想说的话吗？”
对，我……
我跑偏了，的确……
我最初想说什么来着……
素素笑道：“我的内心很愤怒和不耐烦，但是我可以控制我的表情甚至是微表情。我在竭力帮你想起你的初心，老师，可是我也是人啊，我也会很想发泄我的怒火的。”
“感谢您，我想起来了。”我说，“文学是一种创作艺术，他应该和作者的心分开，甚至应该和现实分开。画画画出现实中没有的东西，我们说那是美的；音乐创作出现实中没有的音乐，那更是必要的，否则是抄袭；雕塑雕刻出现实中没有的形状，那也是美的；建筑建造出现实中原本没有的结构，那也是美的。
“为什么文学就必须按照现实写呢？为什么现实糟糕文学就必须写糟糕的内容呢？为什么穷人就不能写富人呢？为什么写富人生活就是不关心穷人死活呢？文学和现实根本就没有关系！文学也并没有在传播什么道理，我们觉得它美就可以了。重要的是美，而不是其他！文学的美，和所有艺术的美一样，可以传递生活的力量！文学是艺术，艺术是美，美是生活！所有人都有追求美的权利，正如所有人都有追求生活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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