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有时就像晴空上的那团白云。
当你仰望时,它就像静止般回视着你。
当你分心后想要再次对望时,却发现它早已不在那里,留下的只有一缕缕的残痕。
窗间过马,暮去朝来。
坪乡,当别处频起波澜的时候,位于并州西南的这处小地却是淡淡平平地度过九月,进入了谷穗金黄的季节。
李家庄这一季的收成依然不错。
田间地头,庄民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神色。粮食是他们活命的根本,有了吃的,这个寒冬也就不会那么难熬。
因为收成好,李峻将庄户的租子在原有的基础上降了二成,这让庄户手中的余粮多了许多。
不少人家在留够储备后,便卖上一些余粮为家中的孩子添置了新的衣物。
如此一来,李家庄的孩童们也是欢天喜地,兴奋异常。
李家庄护卫队的人数又增加了许多。
税赋上,庄子对护卫队成员有一定的优待。
这让更多的人加入到护卫队中,使护卫队的人员数量增加了一倍,达到两千余人。
虽然人数增加了,但护卫队的训练与战力却是未减,期间还几次打退小股流民与残兵的袭扰。
经历了真正的拼杀洗礼,这两千余名亦农亦兵的护卫队成为了一支训练有数,作战勇猛的准军事队伍。
田间的过道处,李峻正安排护卫队的一些成员帮助庄户收割庄稼。
这些成员多是李家原有的家丁,他们以往并不参与农田耕种,李峻让他们也加入到互帮互助的活动中。
看着他们笨手笨脚地忙碌,李峻笑着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转身招呼了一声郭诵,向着田外的道边走去。
道边,一辆马车等候在那里。见李峻与郭诵走来,坐在车辕右侧的一名男子赶忙跳下马车,迎了上来。
“苟掌柜,备下的礼品都带了吧?”李峻边走边问向迎来的男子。
“都准备好了,我又擅自作主添了几样姑娘家的东西,如此也能让裴家姑娘有个心喜。”
男子名叫苟远,四十几岁的年纪,是李家庄统管生意的大掌柜。
李峻还未说话,郭诵倒是抢言:“真不愧是李家大掌柜,做事滴水不漏。”
继而,他又转头对着李峻打趣道:“二郎,你这次去裴家,到底是谈生意?还是想去偷见裴璎姑娘呀?”
李峻瞥了郭诵一眼,没好气地说道:“当然是谈生意了,又不是没见过。再说了,我就是要见,也不用偷偷摸摸的吧,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李峻与裴璎自平春城后又见过几面,但要说光明正大也不是。毕竟两人的婚事未办,礼数上还是要有所规避。
这一次去裴府,李峻的确希望能见到裴璎,但儿女情长外还是有些正事要做。
巴蜀与凉州的商道已经打通,货物也已经运出,交易了两次。
虽然一路上并不安稳,遇到多次劫掠之事。但都能有惊无险的度过,顺利地达成了交易,从而获得了丰厚的利润。
商贾总是对赚钱之事极为敏感,李家开通商道后,平阳郡中的不少人家都知晓了这件事。
因为西境战乱,平阳郡的大户们不得已放弃了巴蜀与凉州的交易,这使他们丢掉了一大块的利润。
如今,听说李家庄武装运货,打通了商道,这让商人们重新发现了赚钱的机会,纷纷提出要与李家合作的请求。
对于这样的请求,李峻是不反对的,也是在他的预期之内。
用人就要有开支,用更多的人就要有雄厚的财力做支撑。若是仅凭李家的生意,李峻觉得无法满足他更大的构想。
虽然他的构想也只不过是能活的安稳,但在当今的时代,安稳两个字就是最大的奢侈,为了这个奢侈,李峻需要开通财路。
再则,武力运货不仅能确保货品换回金银,也能让护卫队员在迎敌的过程中得到锻炼,快速地由简单的队员转变成一名真正的战士。
这一点,李峻已经从轮换的队员身上得到了验证。
另外,维持商道的确需要不小的人力与物力,还需要打点各路的关口,所花费的开支也是很大。
因为其他商家的加入,固然会增加更多的费用与风险,但这些费用与风险会均摊到他们每家每户。
如此一来,自己这边既减少了开支,又增加了利润的分成,一举两得的事,何乐而不为呢?
坪乡裴家素来以丝织不凡而为世人所知,其织品精美绝伦,雍容华贵,着色上更是流光溢彩,技法独特。
曾几何时,裴家的丝绸锦缎,也是紧俏中的紧俏之物。
可现如今,西边灾年不断,战乱不堪,以往过西境销往西域的商路早就断了。
而中原一带,因朝堂纷争不停,导致豪门大户里的权贵们整日地惶恐不安,完全将本朝一直以来的奢靡之风忘在了脑后。
裴家的锦缎也因此少了很大的销量,处于了有价无市的境地。
如今,裴家在失去这两大市场后,唯一的出路便是加大了江南一地的开拓。
但江南自古也是善丝织之地,其工艺不逊于裴家。即便花费了巨大的精力与财力,裴家也没能在江南赚得太多。
裴家既然是商贾之家,在了解商机的能力上自是不让与人。
裴家长子裴松华早就得知李家庄开通商道一事,他与父亲裴城远商量过,想要加入到李家的商队中,将自家的锦缎丝帛重新销往巴蜀与西域。
然而,父亲不知处于何种考虑,一直对此事没有做出回应,裴松华也不敢擅作主张,只能暗下里着急。
其实,身为家主的裴城远并非不关心家中的生意,也不是没有留意到李家庄的所作所为。
裴城远想让裴家加入到商队中,想让自家的生意恢复如初,可加入商队的花费与风险让他不得不思虑再三。
另外,裴城远觉得,既然李家下了聘礼到裴家,连婚期都定了,那就是一家人了。
既然是一家人,他也就是李峻的岳父,哪里有翁婿之间谈生意的?即便是要谈,也应是李峻亲自登门相邀才对。
如此思虑下,裴城远也就稳坐于家中,静等李峻上门。
果然,李峻没有辜负未来岳丈的期待,也随了裴城远的心愿,亲自登门相邀。
等在裴家堡大门外的是裴松华,他早就得知李峻今日要来,早早地等在了庄门外。
见到马车驶近,裴松华上前几步,迎在了马车前。
离着老远,李峻就看到了大门前的裴松华,口中嘀咕:“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亘古不变之理呀!”
同坐车内的苟远笑了笑,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一旁的郭诵却是打趣道:“二郎,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哪有这样讥讽自己的大舅哥?人家迎你是喜你,还真以为人家是为了生意呀!”
“接受批评,是我狭隘了。”
李峻故作肯定地向郭诵点了一下头,继而转头望向苟远。
“苟掌柜,若论境界,我跟我这个外甥相差得太远。这郭家少主呀,以后定是个贤明的大圣人。”
听着李峻的话,苟远笑了起来。
郭诵更是哈哈大笑,边笑边说道:“李二郎,你这可不是好话,我听得出来。”
马车刚一停稳,李峻赶忙起身下了马车,向站在车前的裴松华施礼道:“烦劳兄长多候,世回在此赔礼谢过了。”
裴松华扶了李峻的手,笑着说道:“二郎见外了,你我两家都快成一家亲了,怎么还这般客气?父亲还在家中等着,走,咱们里头说话。”
说完,裴松华有些着急地拉着李峻向大门走去。
李峻笑着点头应是,脚下也加了些速度,跟在裴松华的身侧。
“二郎,最新的货还没开始运吧?”
“没有,一直都等着兄长,没有兄长的货,世回怎敢让人开船?”
说话的声音虽是不大,但跟在后面的郭诵与苟远还是能听的真切。
郭诵苦笑,对苟远嘀咕道:“这裴家大哥也真是的,就算着急,也等进门再说呀,还真让二郎给说准了。”
苟远笑了笑,低声地回道:“郭少,你是不知道裴家现在的难处。裴家大郎一直为事稳重,如果不是家中生意难做,他岂会如此心急?”
郭诵点了点头,轻叹了一声,不再言语。
松月堂,裴家见客之所。
整所院落是由正堂、明轩、水榭、厨房以及东西北三院组成,院门于正西方向,各园的月洞门则向着北方。
走进院门,李峻便看到庭院中各式的花木。虽说他对于这些并不了解,但从花枝叶间也能猜出这些花木应该是名贵之品。
在正堂门前的不远处有一卧鱼状的清池,池水清澈,锦麟畅游。
清池边建有八角亭台,两个石柱立于水池边内,没于水中。
八角亭内的悬边处挂有一个鸟笼,两只画眉正在笼中跳跃,发出悦耳的啼鸣。
在裴松华的领引下,李峻一行人来到了正堂前。
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襟,李峻随着裴松华走进门,郭诵与苟远则等在了门外。
正堂正厅内,裴家家主裴城远端坐在正前方的宽椅上,他身后的墙壁上悬挂了一幅“淡泊明志,清白传家”的匾额。
老人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多年的风风雨雨中,他才将裴家发展到了现在的规模。
这其中的不易,从老人头上的丝丝银发便可知晓。
见李峻入门,裴城远端坐如故,望着李峻颔首微笑。
李峻紧走两步,向裴城远躬身施礼:“晚辈李峻,拜见裴堡主。”
“哈哈...”
裴城远轻笑了两声,故作责怪道:“世回呀,你这称呼是不是过于客套了?”
李峻知道裴城远的话中之意,但他觉得尚未办过婚宴,直接以翁婿之礼相称也是不妥。
因此,李峻赶忙改口道:“伯父说的是,是世回见外了,世回拜见伯父。”
裴城远笑着点了点头,抬手示意李峻坐在一旁,开口问:“二郎呀,令堂近来身体可好?”
李峻将坐在椅中的身体前探,神色恭敬地回道:“多谢伯父挂念,家母近来的身体一直很好,只是有时饭食少了些。”
“唉...”
裴城远轻叹了一声:“终归都是年岁大了的原因,我也是如此呀!”
不等李峻接话,裴城远又问:“二郎,按说婚娶之前你是不应过府的,不知今日来家中所为何事呀?”
裴城远的话有其道理,李峻的确不该无故登门。
当今的礼俗下,在拜堂成亲前,新人之间是不可相见的。
一则是男女授受不亲,再则是因为父母之命的婚姻下,不相见也是为了避免彼此的失望而悔婚。
但裴城远也就是如此一说,女扮男装的女儿到底与李峻见了几面,在平春城中又是如何的携手同行,他是清楚的不能再清楚了。
对于女儿的行径,老人除了气的跺跺脚,再想不出更多的责罚。
对于裴城远的话,李峻的心中暗自好笑。
所为何事?
这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谁都知道的事,偏偏眼前的未来岳丈却是装作不知。
李峻知道裴城远的心思,他是不想主动提出来,只想让李峻来说,然后他才好提出条件,这也便是商人的心思了。
既然都来了,李峻也就不想驳了岳丈的面子。
因此,李峻略一躬身,笑着说道:“伯父,您或许也已经知道,我们李家开通了西行的商道。商道一开,咱们的货便可以运到巴蜀与凉州,凉州那边的粟特商人就可以重新和咱们交易了。”
李峻将话略微地停了一下,望向裴城远。
“哦...”
裴城远没有接话,只是略有深意地应了一声。
“适才进门前,我与松华兄长谈及此事,二郎希望松华兄长能与伯父合议合议,看看是否能将裴家的丝绸锦缎也加入到商队中,一同向西边售卖?”
想要听的话已经说出,裴城远的目的也便达到,他觉得接下来该谈条件了。
“二郎呀,你开商道的事我听说了。是好事,但个中风险也是有的。另外,我听说这所需的花费也是颇多呀!”
李峻明白裴城远话中的意思,他所说的风险是有的,但裴城远更在意的是加入商队的花费。
的确,对于其他商家要想加入商队,李峻要求他们交纳四至五成的利润作为护送的资金。
这四至五成的利润对于商家来说是一笔不小的费用,但大多数的商家也都答应了。
因为,他们终归还是有的赚,还有近六成的利润。如果不参加,便是连半分银钱也赚不到。
“伯父,您说的花费是多了些。既然都是一家人,二郎就把事情的原委与伯父说清楚。”
有些事情可以让步,但李峻觉得还是应该把话讲清楚,让裴家知道他为让步而做出的付出。
“商道从平阳郡出发,走的是水路,我们李家庄的人跟船护卫。伯父也是知晓,如今这世道不宁,汾渭两水上多有贼人泛舟抢掠,行舟也是不易。好在我庄中护卫勇猛,两次行来也多是有惊无险。”
这些本就是事实,李峻并不想隐瞒什么,也想让裴城远清楚开通商道的不易。
这时,一名小丫鬟送了茶水过来,李峻接过茶盏,微笑致谢。
“货物到了长安后就要走陆路,那便不再是我们李家护卫了。”
李峻说话间,转身将茶盏放到一旁的小几上。
“二郎,我听说过长安后的护卫是一些羌人?”坐于对面的裴松华插嘴问了一句。
“是的,兄长说的没错,是我在雍州平叛时认识的兄弟。他们的确是羌人,现在他们的族人多数都住在仇池,还有些零散地住在秦州以南的地方。”
李峻将目光望向裴城远,神情愈发地正色起来。
“行陆路之难难于水路。出了长安城,不说那各路的关卡,就是那山岭间的悍匪与败兵之众也是数不胜数,我的那些兄弟每走一步都是用命拼下来的,这一来一回间总是要落下几条人命。”
李峻此时的话并非是危言耸听,这也都是事实。
每一次的往来,羌人那边都会有所伤亡,但骞韬与族人的战力却愈发地强大了,这让李峻感到欣慰。
“伯父,我所要的那些费用并非是为我所得,那些银钱我都补给了身死之人的家眷,只为能让他们能少些心伤。”
李峻的这句话说的极是中肯,既摆明了自己的大义,也间接地断绝了裴城远的某些念头。
听着李峻的话,裴城远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笑意,但也没有什么不悦之色。
他知道,李峻所说的情况应该是真的。
那条商路确实难行,否则也不会有这么多商家要与李峻合作。
该说的话说了,效果也就达到了,李峻笑了笑,话风一转。
“难是难了些,花费也的确多了些,但终究还是要分个里外,就算我自己贴补,也不能让伯父亏了钱不是?”
听到这话,不光是裴松华抬了抬眉头,就连一直端坐着的裴城远也将身子向前动了动。
“别人都是四至五成的利润作为酬劳,世伯要是加入的话,二郎可不敢收取这么多。世伯只需出两成就可以了,剩下抚恤死者的钱就由我李家出了。”
裴家的锦缎不仅价格昂贵,而且以往一直都畅销于西域各地。若是重新打通商路,即便是两成的利润,那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李峻对此心中有数,但话却要说的为难些。
不仅如此,李峻更是在未来妻子的面子上,挥泪给裴家再让出了更大的优惠。
“另外,对于其他家,我们李家从不给任何的保证,富贵险中求,这也是大家都明白的道理。但如果伯父要是加入,我们李家可以向世伯作保,只要裴家的货物出了半点差池,我们李家皆照价赔偿。”
听到李峻的这番话,裴城远的笑容即刻回到了脸上,身子也轻松地斜靠在了椅背上。
就在他刚想要说点什么的时候,一阵轻快地脚步声由远而近地传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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