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思月
上沛城
留仙居酒楼,依旧是鱼龙混杂是非地,人鬼同途乌瘴天。
一日复一日,永远在上演着各种八卦版本的新旧更替。看客们口里的主角亮相又退场,走马灯似的变幻。
人生这个舞台就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今天的新闻,明天就过气了。舞台上很快会迎来下一位主角,上一位便被遗忘在时间的角落里,再怎么不甘,也会渐渐消失在众人的关注中无人理会。
就连那些当时轰轰烈烈的大事,随着岁月变迁,也会被人们遗忘,在记忆中越来越淡,到最后,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
一个多月的时间,当时传得沸沸扬扬的司空月弑师投毒的话题已经转移了,很少有人再提起。
剑道门百家被一个无名小子戏耍的事情倒是被津津乐道了好久。
尤其是司空绝气晕在台上,被门下弟子抬了下去。一场轰轰烈烈的审判大会,以剑道门百家集体出丑结束,让天下人看了一个大笑话,足够讲上三天三夜。
这件事在剑道门内十分默契地全都绝口不提,却在剑道门外普通市井小民之间传播得如火如荼。让那些原本把剑道门看得很神秘的人们,对自己曾经的认知产生了怀疑。
本来在普通百姓心目中,剑道门的修士都是偶像般的存在。能驱魔除祟,会法术,能腾云在空中飞(御剑)。口口相传下,被夸大成了具备刀枪不入、百毒不侵、点石成金、撒豆成兵等神仙必备的本领的奇人。
现在很多人都有一种幻想破灭的感觉,觉得这剑道门,好像也不过如此。
上官星一个人坐在二楼的雅间里,喝着闷酒。
今天是他禁足解封的第一天。
因为在司空月被押上诛恶台那天,他和南宫日不忍见司空月毙命,出手相救,得罪了司空门。
作为一门之主的大哥上官煜为了给司空家一个交待,回去让他闭门思过一个月。派人在门外把守,这一个月内不许踏出房门一步,每天抄写一百遍佛经。
上官星麻木地听凭处罚。
他不相信司空月会做出弑师的事情。
相由心生,司空月的眼神像月色一样清冷,无欲无求。看人的时候虽然疏离,但是坦坦荡荡,清澈见底。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怎么会是那么深藏不露的奸恶之徒?
上官星忘不了,在诛恶台上,司空月身中搜魂钉依然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痛得汗如雨下兀自忍住,不求饶,不认罪。
他听说过搜魂钉的厉害,中了此钉的人生不如死,有的人受不住自行了断了。
如果真的是司空月所为,能那样不惧不畏宁死不屈吗?那可不是一般人能抗住的酷刑。
可是,没人听他说话!
上官星相信,在场的人并非都相信司空门对司空月的指控,可结果呢?他们都做了什么?
他恨自己,没有勇气护司空月到底,为了家族的利益,不敢坚定地站在司空门的对立面,就连为司空月发声,也不能理直气壮。最后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司空绝痛下杀手。
幸亏后来突然杀出一个来路不明的蓝衣少年,救走了司空月,不然,如果那天眼睁睁地看着他死于司空绝的剑下,余生自己都不会心安,会在痛苦与自责中度过。
他想知道司空月现在的状况如何,人在哪里,是生是死。
他不知道救走司空月那个神秘少年是谁,为何要救司空月。但是只凭这个人救了司空月,做了自己想做都没做到的事情,就值得他深深感激。
上官星好恨!
明知道此事疑点甚多,可是没人出来质疑,都在作壁上观!
甚至有人暗中在下面煽风点火,推波助澜,一次次故意激怒司空绝。让那个刚愎自用的老人无暇细思,便控制不住怒火,决绝地下手击杀司空月。
他甚至怀疑,那些人是巴不得司空月去死,这样司空门就少了一根支撑巨厦的柱子。
这些年司空门发展壮大很快,司空月功不可没,让很多人眼红嫉妒。
司空月年纪轻轻,便在剑道门闯下赫赫名号,与南宫日、上官星并称耀天三公子,成为新一代中的佼佼者,前途不可限量,将来势必成为其他门派发展的绊脚石。
现在他们自己窝里斗,司空月死在自己人手里,别人暗自幸灾乐祸还来不及,怎么会站出来为他说话?
剑道门的宗旨不是扶危济困,铲奸锄恶么?
结果呢?助纣为虐还差不多!这就是自己曾经引以为傲的道义!
想到这里,上官星恨恨地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禁足这一个月,他终于明白了一个事实。
他,上官星,倾慕司空月,对司空月有着一种不寻常的关注。
自从司空月救了他那次开始,他的目光便喜欢追逐着司空月的身影,看着司空月的绝世风采目眩神迷,不由自主想靠近他,追随他。
上官星永远也忘不了,年少的他因为在同伴面前逞强,一个人独闯邪崇出没的无念山,被一群山精围住无法脱身。就在他绝望地以为自己要命丧在荒山野岭的时候,那道从天而降月白色的身影。
从此,他像一颗星星,围着那轮月亮转动。两个人的名字,月与星,仿佛就是宿命。
因为那个人,上官星开始努力修练,只为了能够追上那个身影的脚步,与他并肩战斗。
那个人,是上官星上进的动力。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能在剑道门年轻一辈中脱颖而出,为家门争光,不是因为责任感,而是因为那个总是穿着一身月白色衣衫的人。
这一个月,这种感觉愈发清晰愈发强烈。让他十分痛苦与迷茫。
因为,司空月不是个女子,他这种感情势必会不容于家门,只能默默地放在心里,不能表白,也不能与人说。
悲哀!司空月为何不是个女子,又为何如此与众不同,让他人黯然失色,害得那些庸脂俗粉都入不了他的眼,目光只围着那一个人转。
想到这里,上官星又恨恨地倒了一碗酒,仰头一饮而尽。
正在这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上来一人。
只见此人剑眉朗目,长身玉立,一身玄色衣衫,袖口与前襟处皆绣着暗金色卷云纹。腰间佩着一把黑色长剑,剑穗是红色的,在玄衣的相衬下格外醒目。
上官星抬起醉眼望去,正是一向与自己交好的南宫日。
南宫日闻得上官星今日解除禁足,便去上官门探视,想邀他一道出门散心解闷。却扑了个空,听家仆说上官二公子去了上沛城。
上沛城,是司空月曾经居住的地方,也是上官星去的最多的地方。
在房中憋了一个月,想来上星恢复自由的第一件事,定是到最爱的留仙居喝最喜欢喝的醉红尘酒解郁,便寻了过来。
南宫日猜得果然没错,一进上官星专属的雅间,便见到一身淡蓝衣衫的上官星坐在靠窗的桌前,喝得半醉。
南宫日暗暗叹息。以前上官星每次来上沛城,必会邀上自己与司空月,来留仙居喝酒。久而久之,连南宫日都察觉出来,上官星醉翁之意不在酒。
只是司空月,周身依然散发出一贯的疏离气息,始终与二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任凭上官星再怎么热情,也无法真正走进他的世界。这让南宫日不得不猜测,自己和上官星在他心里到底是什么地位,算不算真正的朋友。
如今,物是人非。少了那个人,来此地的感觉不再是把酒言欢,而是借酒浇愁了。
他懂得上官星的感受,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南宫日的性子与开朗外向的上官星不同,他比较沉稳内敛。
耀天三公子中,司空月淡漠清冷,上官星热情直率,三个人性格迥异,各有各的特点,却毫不影响他们之间互相欣赏,共同成为各世家子弟学习的楷模。
南宫日也不相信司空月会是那样的人,所以一向沉稳的他,那日才会冲动地与上官星一起联手欲救司空月,替他挡住那绝命一剑。
上官星醉眼朦胧地笑着道:“是南宫兄啊,来来来,请坐,陪我喝两杯!”
南宫日也不客套,撩衣坐到对面。
桌上已有七八个空酒坛,全被上官星喝光了。
上官星拿起手边的酒坛摇了摇,已经没有多少酒,便扬声唤道:“小二,再来两坛二十年的醉红尘!”
楼下的酒保闻声立刻殷勤奉酒,一溜烟儿地跑了上来,将两坛陈年醉红尘酒捧了上来。
醉红尘酒是留仙居的招牌美酒,由城东刘氏酒坊秘制。刘氏酒坊传承几百年,窑藏的陈年美酒远近闻名。很多人千里迢迢来到上沛城,就是为了喝上一坛醉红尘。
凡人之愁,没有什么是一坛醉红尘酒解不了的,如果还有,那就来两坛,三坛……
总之,一醉解千愁。
这醉红尘酒一坛难求,不是特殊关系,根本买不到。
想喝,来留仙居。
留仙居老板司空笑与刘氏酒坊主子刘灵是莫逆之交,所产美酒,第一优先供应留仙居。醉红尘专卖这项优势,无形中为留仙居招来很多客人,成为许多回头客来上沛城必去的首选之地。
酒保将酒放在桌上,躬身退了出去。
上官星打开酒封,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鼻,浓而不烈,特别的香气让人未饮三分醉。
南宫日接过酒坛,把面前的碗倒满,端起来与上官星举起的酒碗碰了一下,一饮而尽,再把两人的空碗倒满。
一碗酒下肚,不大一会儿,南宫日的面上便已泛红。
这醉红尘酒喝着绵柔不烈,后劲却极强。
上官星知道他的酒量,第二碗便不劝他急饮,自己也小口慢喝。
因为他憋了一肚子的话无处去说,好不容易见到一个能听他讲话之人,自然要一吐为快,把这一个月来的积郁全倒出来,不然都快憋死他了。
“南宫兄,小弟佩服你。”上官星没头没脑冒出一句。
“佩服我什么?”南宫日问。
“佩服你那日能够仗义出手,救司空月啊。”
“你不也一样?”
“我不一样!”上官星酒意上涌,情绪激动,说话也声音高了起来:“司空月救过我好几次,所以我帮他是应该的,可是你能在诛恶台前公然为他说话,是出于正义,所以我佩服你!”
南宫日暗自苦笑,真的只是出于正义吗?
他自己心知肚明,应该与上官星一样吧,虽然一部分是因为相信司空月的为人,还有一大部分……
不可说。
上官星双手捧起酒碗,“我敬你!”
说完一口喝干。
南宫日也高举酒碗,将碗里的酒一口喝尽。
放下酒碗,上官星用手捂住眼睛,停了一会儿,像自言自语一般幽幽说道:“南宫兄,咱们剑道门各大世家都自诩为名门正道,可是为什么,我越来越觉得他们的所作所为都偏离正道,变得让人怀疑,这种正,到底是不是真的正了呢?”
南宫日没有回答,静静的听着。
“以前,一腔热血地跟着那些前辈诛奸除恶,剿灭邪门歪道,感觉自己像个英雄,那些人都当诛,该灭。
可是,这些年来我经常问自己,那些人当真坏到十恶不赦,必须死的地步吗?就算他们该死,他们的家人呢,也该死吗?”
“所以你总是手下留情,或者偷偷放了那些老弱妇孺。”南宫日轻声说道。
“你不也是一样吗?”
“对,我也下不了手,做不到赶尽杀绝。”
“这一个月,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因为有利可图,所以大家才这么积极地争相出手,随随便便安个罪名挑一些小门小派去灭去剿。而遇到棘手的硬骨头,便互相推诿向后缩,不然就是拉上大家一起上,谁也不肯单独去承担树敌的后果。美其名曰同仇敌忾,实际上是想多拉几个门派垫背,不是吗?”
上官星忿忿地用手一拍桌子,桌上的碗筷碟子都被震得跳了起来,一只酒坛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酒保听到声音,以为客人有什么不满,赶紧跑上楼来察看。
南宫日从袋中掏出一块碎银塞在他手里,打发他下去,嘱咐他不经召唤不得上来打扰。
上官星真的是醉了,口无遮拦地一直絮絮叨叨,把压抑在心中很久的话都说了出来。
这些话,南宫日深有同感,但是绝不能让外人听了去,免得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何况这是司空门的地盘,到处是司空门人,必须防备隔墙有耳。
“上官,你醉了!咱们走吧,改日再喝。”南宫日站起来去扶上官星。
上官星将南宫日的手挥开,不肯走。
“我没醉,我清醒的很!”
一把抓住南宫日的衣襟,抬起头,舌头发硬,眼睛红红地直盯着他的眼睛问道:“南宫兄,你,你相信司空月弑师吗?”
这句话,是他憋了很久,最想问的一句话。
他很迷茫,需要有人跟他站在一起,让他更加坚定自己的判断。
南宫日迎着他的目光,坚定地回答:“我们,都不相信。”
上官星直勾勾地看着南宫日,流下泪来,喃喃地轻声说道:“是啊,我们都不相信,我们都不相信……”
突然用力捉紧南宫日的衣襟,咬牙切齿恨声嘶吼道:“可我们不相信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南宫日明白他心中的气苦,一动不动地任由他发泄。
上官星松开手,目光涣散,喃喃自语:“这世界太脏了,容不下一轮明月。”
手一松,伏在案上醉得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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