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和蔡邕都是智商绝顶的人,所以他们说话可以直奔主题,谈“300年前董仲舒那套正统哲学理论,如今有哪些不合时宜”。
但很多以上帝视角俯视蔡邕的人,并没有蔡邕的知识基础,所以那些人听李蔡高论之前,就得先搞清楚:董仲舒当年为何被皇帝尊奉,为此又埋下了哪些雷。
董仲舒对皇帝的核心吸引力,赤果果就是一句话:他论证了“刘家人凭什么长久做皇帝”。(中学历史书上那种文绉绉的结论,只是为了让人好受一些)
先秦百家的正统观,直到公孙弘引用的《公羊传》,主要停留在“谁统一天下使百姓不必再打仗”,谁就有最大的功德,这也是华夏“成王败寇”的思想根源。(董仲舒之前,还有公孙弘先被汉武帝赏识,就是因为公孙弘从《公羊传》中详细论证出了“使天下大统一的人有至德”)
除此之外,其他还有些次要的正统性理由,比如看统治者家族血统是否高贵。
但这种丛林法则隐患很大:第一个拥有这种“大统一免战”功德的可是秦始皇啊!连始皇后人都没能享有万世江山,刘家出身更卑贱,凭什么要千秋万代?
汉初道家和法家分别建议“休养生息”、“以时间让人民习惯姓刘的当皇帝”,把这事儿回避过去了,但并未一劳永逸解决。
汉武帝时用民过重,这个问题愈发凸显,董仲舒就写了一部《春秋繁露》,拼凑出一套“天人感应”,把他自己的私货塞到了儒家的皮里,彻底击败了道家法家:
天有三光日月星,人有三纲君父夫。把天上的一切自然天道,跟人间的施政得失对应起来。只要天道没变,没有重大灾异,就说明如今的天子仍然受到天的眷顾,有“天命”在身。
天下人都被天人感应愚民之后,很多人明明都活不下去了,但因为相信“现在天还没有灾异,说明皇帝还没昏庸到被天抛弃的程度,咱现在造反肯定是送死,不如再等等”,谁都不敢当出头鸟。
但这也有问题,那就是天灾迟早是要发生的。风调雨顺之年倒是隐忍了,大灾之年却更加人心惶惶。
幸好,汉武帝当时还有第二招,那就是杀相谢罪。
西汉早期的政治制度是实相虚君。这就带来一个好处,因为丞相大权独揽,事情没做好就能追责。
而且天灾往往是暂时的,比如一次大地震后,立刻杀一个丞相,只要地震没有马上跟着来第二次,那皇帝就可以说他的举措有效:你看,丞相被我杀了之后,天就不再立刻降下第二道灾异了,说明我杀得对,杀完后问题也解决掉了,天命回到我身上了。
汉武帝一朝12个丞相,杀了6个,另外还有5个或罢免、下狱、或畏罪自杀,只有公孙弘在任期上善终老死。
以至于丞相就是个消耗品,杀到后来武帝任命谁当丞相,那大臣都跪下来求饶。
但这一套也仅仅是在西汉中期运行得不错,后来随着相权的分散、上天的灾异无法明确应对到某一个具体的相身上时,就开始渐渐尾大不掉。
东汉就玩得更烂了。
……
上面这些,李素三言两语就说清楚了,然后他重点陈述应废掉“天人感应”的理由:
“蔡公,此一时,彼一时也,先汉之时,天人感应之所以能安定天下人心,都是因为当时独相专权、天子不问细政,遇灾异则能归咎丞相。虽丞相多有冤枉,但好歹不致使天下百姓怀疑朝廷的天命。
如今,外戚专权时,无论有何灾异,都不可能杀大将军谢天下,宦官专权时亦然——这事你是最清楚的,10年前,你因何罢官?还不是因为各地上报台风、冰雹、地震、蝗灾四重灾异,天子下诏罪己,你也上书言事,归咎为‘妇侍干政’,弹劾多人。
可是你的弹劾有效果么?没有。就因为如今不是独相,最终结果就是掌权者曲解天意,归咎于朝廷争斗中弱势的一方,残害弱势以搪塞天命。天下大事沦落至此,天灾天命已经成了强者打击异己的工具。”
这番道理,后世稍微懂政治哲学的人都清楚:一派单独掌权,最大的好处就是出了事儿没法推卸责任。
而两派轮流就没法解决这个问题了。比如懂王某个事儿没做好,他就甩锅说是前任没做好、他们四年前埋的雷今天才爆发。
但这种浅显的道理,对于汉朝时候的文人,却无异打开了一片新的天地。
“这……天人感应之利弊,居然能如此分析?”蔡邕微微瞠目,他自幼学习圣人之学,笃信不疑,以至于从来没想到以这个角度怀疑过。
李素严肃地追加:“还不止于此——朝堂上无法确权明责,还只是开始。一旦朝堂归责不利,民间就也有贼子开始利用天人感应。
张角之流,乃至如今益州的米贼,哪个不是宣扬天命灾异之变更、无法由相权更替归责宣泄,从而引导黔首直接质疑汉家天下?”
蔡邕瞳孔迅速地一缩一放,居然无法反驳。
事实上,凭良心说,汉末的种种天灾导致的困难,虽然也应该改朝换代,需要来场大战宣泄马尔萨斯人口压力。但毕竟从灾害程度上来说,还不如明末的小冰期剧烈。(汉末主要是瘟疫多,农业绝收远没明末多)
可为什么汉朝人对天灾的“忍耐力”比明朝的百姓更差呢?说到底就是汉人相信天人感应的反作用爆发了。
灾异无法归咎,大家就相信天命要变革了。
天灾对汉朝的打击,是物质层面的物理打击,和人心向背层面的精神魔法打击,所组成的双重打击!
李素现在要做的事情,如果真做成了,等于是给大汉王朝套了一件魔免装备。
这还仅仅是“废”这个阶段的贡献,后面还有“立”的阶段,那就更复杂了。
以蔡邕目前跟李素的交情,李素还不会把“立”的细节跟对方说,要先看对方第一阶段的表现。
但可以稍微提一句:如果那个“立”的工作也做好了,效果就不仅仅是“魔免”了,而是“魔法反弹”,可以从此为将来一切要叛汉的反贼额外加持一道凝聚力DEBUFF。
从此以后,没有人再能通过精神煽动类的魔法攻击毁灭大汉,只能通过加倍努力的物理攻击毁灭。(比如要是遇到超强的异族入侵,那还是有可能灭的,野蛮人不会听你哔哔天命,无法用政治哲学煽动,这就属于典型的纯物理攻击,出魔反装也没用)
蔡邕思之再三,觉得李素所言果然道理深微,但影响太大。
天人感应都已经被天下人信奉了快三百年了!哪能说改就改?动了那些鸿儒学阀的利益怎么办?天下读书人世代传家的学问,从此都要改,都要重学一部分,他们不会反抗么?
蔡邕深呼吸了一口,叹道:“别驾真乃不世出之奇才,微言大义,当世罕见,老夫恰才着实小看你了。然此事牵连过广,你尚且年轻,不知其中阻力。
试想,若是你我质疑天人感应,使天下读书人都要重修经义,这得是多大的动荡?多大的靡费?他们肯乖乖就范么?天下已然大乱,如此破而不立,恐非吉兆。”
李素推心置腹诚恳说道:“此事困难,我也早有估计,但并非完全不可为之。首先,蔡公若有意与我共襄盛举,可徐徐细思,董仲舒之法何处可留、何处当删、何处当改,使删改的篇幅尽量变小。
而且,自武帝以来,历代先帝独尊的乃是‘儒术’,而非‘董术’,我们继续尊儒、托名复古,去董而归孔孟,我们只打击‘天人感应’一点,不及其余,未必不能与守旧之辈一战,此其一也。
董仲舒之学说,本就牵强附会,其所著《春秋繁露》,文笔哲理都远不如同时的太史公、司马相如,完全是因为迎合上意,能为帝王所用,才将此拼凑之作,列入经传。蔡公若肯推敲文意、细思哲理,又有我从旁指点方向,可在文理上胜过董仲舒,此其二也。
最后,当今之世,上至天子、下至官僚、世家豪族,其实皆苦天人感应久矣。以天子立场,如今天时不正,连年灾异,废除天人感应,可断天下反贼一臂,使其无法妖言惑众。
于众臣而言,虽然如今擅权一派可以借助灾异打击异己,但他们也要担心有朝一日天子驾崩、朝中洗牌,万一天道循环,自己失势敌人当权,也用灾异归责之法陷害他们。这等于是双方各退一步,各自废去一种陷害弱者的招数,各方都乐见其成。”
李素说的最后一点,就好比是一群官互相攻击,今天虽然一派政治斗争赢了,但如果有人建议:从此所有因为贪钱而获罪的人,不许判死刑。
那么相信斗赢了的这一方,也是会支持的,谁知道将来他会不会沦落到斗输的那一天?谁不想给自己多留条后路呢?
蔡邕听到这一刻,已然觉得一切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这李素怎么可以这么奸?把圣人之学解剖得如此鲜血淋漓?
生而知之者谓之圣。
这世上,真有生而知之者呢,否则以李素的年龄阅历,根本无法解释。
“别驾真乃天纵之才,老夫愿奋此残躯,共襄盛举——老夫并非为名利,也不是为了圣人之名,只是为了使天下百姓少受乱局之苦,教化天下人心思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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