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明溪今天是动了真怒。
说来他的父族母族均为名门望姓,徐明溪幼承庭训,非但从来没有和人殴斗,更加不会只以门第衣冠论人。因为覃相公交待,相邸的覃二郎覃渊对彭子瞻这个同窗很是照顾,常约彭子瞻来古楼园逛玩,连芳期等相邸闺秀都不用把彭子瞻当外男回避,徐明溪也渐渐和彭子瞻熟识,一个温厚有礼,一个与世无争,他们两个交情虽不算好,却也从来没有脸红扯皮。
在今天之前。
徐明溪这时真恨不能再喂彭子瞻一顿老拳:“过去我虽看不上他那只知道靠溜须拍马攀附权贵谋利益的爹,对他总是没成见的吧?没想到他和他爹竟然一个德性,甚至比他爹更加卑鄙无耻!为达目的不顾三妹妹的声誉,三妹妹日后别再搭理彭子瞻这样的小人。”
芳期心虚道:“二哥,大夫人是真答应了彭家娘子的口头提亲,而且大夫人先问过我,我也没反对……”
徐明溪整个人都僵怔了。
那他这场殴架……好像的确在无理取闹?但重要的不是这件事,徐明溪急得把游廊外侧的栅栏都重重拍了一下:“三妹妹,你难道真相中了彭子瞻?他这人,文才没有文才,骑射也不出色,唯一长处就是脾气好……”说到这里徐明溪自个噎了一下,嗐,真蠢,我说彭子瞻哪门子优长?!
“他那不叫脾气好,我以前认为他是懦弱。”
“对!就是懦弱,就是没骨气,要不怎么会对三妹妹千依百顺?”徐明溪又一个僵怔,他觉得自己今天也许是被彭子瞻给揍傻了,万一三妹妹就是希望日后夫君对她千依百顺呢?他这是给彭子瞻这小人做媒的吧!
还是芳期体谅徐二哥:“彭六郎过去对我言听计从,那是因为听他父母高堂的唆使,彭家二老一直想要攀附相邸,相中我,无非看我虽说只是庶出,但并未惹大夫人厌弃,那么娶我做媳妇还能给他们带去几分利益。要我不是相邸闺秀,又或者说跟四妹妹一样,不为大夫人所喜,那么彭六郎就不会如此待我了。”
“正是如此!”
“而且我过去以为彭六郎懦弱无能,也是错看了他,他那不叫懦弱,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大夫人只不过口头上答应了许嫁,问名、纳吉、纳征之礼未行,婚约不算落定,他竟然就迫不及待冲那张家子显摆,虽说并不是为了算计我,然而也足证他忍气吞声得久了,巴不得早一天扬眉吐气,但靠着攀附权贵家的女儿算什么成就?所以二哥说得没错,彭六郎和彭家二老就是一个德性。”
“三妹妹说得对!”徐明溪只觉芳期头脑清晰条理分明,果然聪慧,但是……“三妹妹既然清楚彭子瞻不值得托付终生,为何答应这门婚事?”
“二哥,我毕竟是庶女,我不是低看我自个儿,但世人会因此低看我一等,我的小娘自从去了田庄,对我不闻不问,我及笄了,姻缘之事只能靠自个儿琢磨。我不是没想过大夫人疼我,或许会替我寻个门第相当的子弟,但既是高门大族,自然有高门大族的规矩,那样的生活不符合我的愿景。”芳期不好直接告诉徐二哥,她这十多年来都靠着小心翼翼察颜观色才能在大夫人眼皮底下讨生活,她是再也不想嫁人后,还得继续这样的憋屈。
“彭家门第低,有低的好处,彭家二老既想攀附权贵,就不会对我挑剔苛难,彭六郎也想靠我谋求富贵,他更加只能一直对我言听计从,说句大白话,我相中的根本不是彭六郎,相中的是未来的公婆,图的也无非是个舒坦自在。”
后头半截话,芳期一点没有掺假。
“三妹妹你这想法不对!”徐明溪也终于冷静下来,跟芳期逐条分析:“高门大族规矩虽严,但阿郎主母也会严以律己,三妹妹性情虽然跳脱,可自来就不会行为违礼逾规的事,品行无差,怎会受翁婆尊长刁难挑剔?”
对于这件事芳期无话可说,因为徐家门风严谨,家人就算不是个个都规行矩步,大抵是真没发生过婆母苛难儿媳,嫡母虐折庶出的事,但芳期不说见多识广,单讲相邸,单讲自身遭遇,她敢说仅只怀揣着一颗善良的心,得到的无非就是人尽可欺的对待,连仆婢都会踩在脸上作威作福,在嫡母、祖母跟前,还落得一个不够乖巧性情刁钻的恶名。
徐二哥的眼里,大夫人是公允的更是慈爱的,那是大夫人对待亲生子女的态度,也是大夫人对待出身名门的外甥的态度,但不是大夫人对待庶出子女的态度。
大夫人眼里,她不过是个称手的工具,便是嫁出去了,仍然不能脱离把控,所以芳期根本没有太多选择余地,彭家在她看来就是最合适的,至少彭子瞻和她年岁相当,而且她当时认为彭子瞻多少对她还有几分青梅竹马的情谊。
嫁去彭家后,虽然也会被大夫人利用来给嫡出的二姐谋福利,可芳期当时是不介意的,因为二娘要嫁的是葛家并不是彭家,葛家只不过是彭家的姻亲,关起门来其实各过各的日子,芳期再也不用对嫡姐言听计从,她没有兴趣对谁发号施令,她只是不希望自己再过胆颤心惊的生活,扭屈本性奉迎他人。
对于女子而言,毕竟大半生更可能在夫家渡过,芳期当初一想到终生都要受迫于人的生活,唯一的感觉就是两眼一黑。
徐二哥不知道她的处境,想法很简单很天真。
但芳期没有反驳徐明溪。
“我承认,只要相邸富贵依旧,彭俭孝夫妇当然不会苛难三妹妹,但三妹妹,有哪一门哪一姓敢担保自己长盛久兴的?我们大卫,我们国朝,连东京城开封都被辽人攻陷了!先帝、先太子,连带着多少王公贵族官员富贾,甚至连姑姥爷一家,二十年前不都被辽人掳去了上京?!
当今的官家是在济州被拥立为帝,颇经周折才定下临安城为行在,这十多年来,虽说辽人屡次求和,江南才能得保太平,可谁都不能保证大卫国祚尚能延续多久,更何况一门一姓的盛衰?万一姑姥爷有个闪失,三妹妹失了依靠又该如何?三妹妹既知彭俭孝夫妇,连带着彭子瞻都靠不住,难道还存侥幸他们到时能够知恩图报?我恐怕三妹妹莫说舒坦自在,连安危都不能保证了。”
这才是一番震耳发聩的话,却让芳期心胸突觉温暖。
原来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漠视她的存在,原来徐二哥一直关心着她,愿意替她剖析这些厉害,也让她真正坚定了决心。
徐二哥必定已经感觉到相邸存在伏患,所以才会说出“姑姥爷有个闪失”的不祥之言,芳期很肯定家门但凡遭遇祸难,彭家人绝对会过河拆桥甚至落井下石。
她从前心存侥幸,是因为她见识短浅,以为开封城虽然陷落,但临安城却是一派风平浪静,贵族照样鲜衣怒马,连百姓都不曾流连失所,仿佛大卫失去了一半疆土,其实也并没有任何影响。
偶尔出门,她听见那些武官将士义愤填膺,高诵什么“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她还暗中笑话那些人是杞人忧天,所以她才看不到这些祸患,认为相邸可以长盛久安。
但这时再看,她是当真不能心存侥幸了。
芳期自然不愿把自己的大好头颅,往彭子瞻的夺命白绫里送。
于是肃色道:“二哥今日苦口良言,我都听进了耳里装进了心里,定会从长计议,只是这件事二哥莫多插手干预,我若有为难之处,也必定会向二哥求助。”
徐明溪听这话,才吁了口气,微微笑道:“我也不是真的犯蠢,今日是乍一听那话,又惊又怒行事才会这样莽撞。”
“二哥也快回学堂去吧,否则误了时辰,先生就要责罚二哥了。”芳期也笑道。
徐明溪自觉也没有继续耽搁下去的必要,转身往西角门走,芳期看他虽然强忍着,但仍然露出了一瘸一拐的姿态,心便像被什么捅了一下,引起一阵酸涨。
但她还来不及生出更多的感慨,徐明溪竟然又折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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