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无果而终,但无果而终本身就是一种结果——天色未黑,锦衣巡骑和各军官吏的快马文书各自飞出不提,与此同时,庞大的船队根本不敢停下,乃是趁着午后阳光温暖、毫无冰棱阻碍,尝试缓缓转入涣水口。
其实,到了此处,问题就已经显得很严重了——掌握纤夫、专做官船生意的本地帮派长鲸帮也听说了前方动乱的消息,或者说他们本就是第一手消息获得者与传播者,此番居然不愿意派出纤夫和捣冰人帮忙。
理由是害怕纤夫和捣冰人有伤亡,无法给上下做交代。
很显然,这是不想蹚浑水。
“这是他们想不做就不做的吗?”
前一刻还愁眉苦脸的各郡上计吏们勃然大怒,但说的话意外有些道理。
“这涣水口多大生意,允许他们长鲸帮独吞了五六年,要的不就是这个时候敢上去吗?否则凭什么是他们左氏兄弟五六年间硬生生从本地破落户成为天下巨富,长鲸帮也成为天下数得着的帮会?”
“此时左才侯那厮装什么大善人?真要是想做善人就把家私散给帮众!”
“也不用他散了家私,直接换个愿意出纤夫的帮主便是,天大的利市,瞅着他们左氏兄弟的豪杰还少了?”
“飞马去彭城郡衙门找黑绶左才相,告诉他,‘倚天剑’白大小姐现在船上,他到底还管不管他大哥这般恣意!真以为仗着他二哥的本事就能横行天下了?左才将当得起白大小姐一剑吗?!”
“别的说法倒也罢了,有‘倚天剑’在船上,他忧虑什么伤亡?哪个贼子敢来碰船队?!”
一番言语,对着一群巨鲸帮帮中的舵主、副舵主骂将上去,那群舵主也只能低头应承,无一人敢做江湖豪态。
张行在船上看的清楚,愈发肯定了自己之前推理出的一个观点——那就是这些江湖帮派,本身是一种社会利益构合体,是利益吸引了有凡俗需求的修行者,然后创立了帮派,而不是帮派本身吸引了修行者。
只不过,修行者的话语权和强力存在感,使得帮派这种在另一个世界很难普遍性铺展开的组织形式,在这个世界里存在感更强一些,而且更普遍,更能得到官方默认罢了。。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应该是门派——门派明显依附着切实存在的神权存在,并因为神权和政权在意识形态上的高度统一性,天然具有政府亲和性罢了。
且不说张行如何在河上冷眼旁观,然后脑补发散自己的键政论文,只说船下岸边热闹的码头上,一番吵闹之后,那巨鲸帮帮主左才侯左老大终于抵挡不住压力,出现在了岸边。
这是一个年级大约才三十七八正当年的男子,相貌平平、衣着朴实,头上干脆只包着一个蓝色头巾,兵器也丝毫不显。反倒是他身后跟着十数名精壮男子,个个衣着华丽且有写怪异,兵器也都精良,甚至有些夸张——有些人带着三把刀,还有人带着一长一短两把剑,更有人背着好大一把长刀,这倒无妨,关键是长刀刀背上还穿着许多金环。
倒是一片江湖气尽显。
想想也是,这淮河是南北分界之地,中原与东境与淮南乃至于与东夷分野之处,这般货运提供了如此利市,再加上东北面的东境又是东齐故地,许多官宦与豪强人家无法入仕,却是足以养出无数草莽英雄出来。
其人既至,上来便对几位上计吏连连拱手,态度卑下,但后者虽然愤恨,但看到来人与许多江湖高手,明显也没了之前的嚣张,然后只往船上来看,但莫说张行,整个锦衣巡骑队伍,并无一人想掺和此事,黑绶胡彦甚至直接钻进了船里。
说白了,误期这个事情,对专门的上计吏而言那很可能是脑袋和帽子的问题,因为他们本来就是干这个的,但对于来押解这批粮食的锦衣巡骑们来说,并不一定有多么严重,因为他们的认为是台里给的,给的是押粮,却没说日期,关键是要看台中曹中丞的说法——而曹中丞的说法再过分,也不可能真为这事要整个巡组的脑袋。
除此之外,这不是去了江都一趟,辛苦一两月,人人都装了半船东西嘛,不免都有些不沾泥的心态。
而也正因为如此,从中午会议开始,锦衣巡组这边便摆足了一副冷眼旁观之态,张行的冷淡态度也不是自家冷淡,而是在代表巡组做说法。
就这样,眼见着锦衣巡组的不愿意掺和,一番牵扯后,一群人只能在目下转到码头稍远的地方谈论,甚至还有本地的官吏参与其中,具体谈了什么不知道,但片刻后,上计吏们还是带着这帮主过来了。
“这左帮主要当面见一见我们巡检?”
岸边踏板上,秦宝微微皱眉,然后看向了踏板另一头的张行。
“为什么要见巡检?”张行似笑非笑,盯住了几个上计吏。
“张白绶。”几名上计吏中为首的一人赶紧在岸上拱手。“张白绶务必行个方便……今日的事情,主要是前面有盗贼作乱,长鲸帮忧心纤夫遭遇乱事,不能周全,但他们是不晓得张白绶与诸位随行的……而若是见到白巡检也在队伍中,自然就会放心了……毕竟,宗师以下,谁能能当白巡检一剑?”
宗师以下,能当那老娘们一剑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张行心中吐槽,脸上也是戏谑一笑,但到底点头示意秦宝让开了道路……不粘泥是不沾泥,但人家自己努力到份了,多少是一路人,还能拦着不成?
随即,几个上计吏便带着那长鲸帮帮主左才侯与一名道人打扮的人士一起上来。
“左帮主自己进去吧,那边船顶上正往此处看的便是我们巡检。”上得船来,张行复又喊住那长鲸帮帮主,微微拱手,言语客气,反而没有了之前对那些上计吏的冷淡。“但劳烦护卫留下。”
“见过这位张白绶。”
左才侯倒也不慌,而是认真回礼解释。“这不是我的护卫,是刚刚从涣水上游过来的一位豪杰,带他来是要请他当面说一说上游情形的。”
张行恍然,却又摇头:“无妨,请这位豪杰跟我说便好,左帮主自去与我家巡检见一见,不碍事的。”
左才侯愕然一时,倒是旁边的上计吏不耐起来,赶紧介绍:“左老大怎么这般不懂事?白巡检麾下哪有庸手?刚刚下面那位秦二哥便是人榜第三百的奔雷手,这位更是闻名天下的拼命张三郎……天地人榜都是他排的,素来文武双全,此番南下我们江东,还跟八大家的流云鹤成了八拜之交……而白巡检神仙一般的人物,平日巡组事务,皆是张三郎和一位黑绶处置的!你家老三真没给你说过吗?”
且不提那上计吏在那里吹嘘,张行看的清楚,当这厮提到自己外号时,这位巨鲸帮便已经醒悟……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听到的名声?
“原来是豪义满东都的张三郎。”左才侯连连拱手,态度更加无可挑剔。“我在淮上、涣水,多闻得张三郎高义,常常在靖安台中救难,委实没想到……没想到今日在河畔相见!”
张行恍然,知道是救得那些子豪客多少传出了点名头,心中想法更多,却不耽误面上失笑:“阁下是想说,听起来好大名头,没想到居然只是个白绶吧?”
左才侯尴尬失笑,不失憨厚之态。
“左帮主且去吧。”张行侧身催促道。“不要耽误了船队行程,这位豪杰也放心留与我。”
左老大这才一拱手,又对那道人打扮的人微微一点头,然后便往船顶去了。
张行这边也做了客气举止,乃是邀请那道人反过来下船去岸上来坐……两人外加秦宝、周行范,越过了一群官吏与江湖豪客,自往渡口上一处茶窝棚内坐下,然后才来寒暄。
“阁下是本地人,而且也姓左?”张行一时诧异。
“不是左帮主一家的左,恰好同村同姓而已。”那道人闻言苦笑,明显是经历多了类似提问。
“说起来,那左帮主家中是什么来路?”张行继续胡乱来问。
“这种事情,寻到我们下邳乃至与这彭城南段徐州左近随便一个都能答的。”道人正色应声。“左帮主一家父祖时便是我们彭城郡本地的大豪了,到了他们这一代,兄弟三人都能出息,于是更加体面……左帮主是老大,唤做左才侯;老二唤做左才相,是位凝丹高手,绰号子午剑,习惯四下云游,平素并不管事;老三便是彭城郡本地的驻地黑绶,唤做左才相。”
“名字挺有意思。”张行笑道。“那阁下呢?”
“我?”道人一时诧异。
“是。”张行认真以对。“阁下是什么姓名?什么来历?什么修为?”
这话问的过于直接,周行范忍不住看了张行一眼,倒是秦宝,状若未闻,只是喝茶。
“我……我唤做左安,是左帮主的同乡同村同姓,却没那么好的命。”道人苦笑。“小时候家里破落,正好青帝观里收人,便将我送到了观中养活,观里又起了个法名,唤做左游。在观中开了蒙、筑了基,少年时又送到东海那边的观里,到现在勉强奇经八脉通了一脉,便实在是忍耐不住,想回家显耀,可今年年中回到家中,家居然在杨慎乱中没了,便在这边四处游荡,浑噩了半年……”
“左兄节哀。”张行微微拱手,继续来问。“那敢问左兄此番可有什么索求?”
“索求?”
“不错。”张行认真以对。“我看你专门带了消息下来,又随左帮主一起来见我家巡检……是这半年转的晕了,想投靠乡人做个安生,还是想寻个晋身之处,做个前途?这些都是人之常情,有想法直接说便可,我们必然愿意帮一手的。”
“我……”那道人一时紧张,复又干笑起来。“我并未想太多,只是从涣水上边过来,顺便给同乡做了言语。”
张行恍然,这才颔首:“原来左兄自是一番高义……那敢问涣水上游到底如何?”
“好几处麻烦,下邳郡和彭城郡里下游是巨鲸帮根底倒还好,彭城郡上游就很乱了,多有盗匪仗着冬日水浅设卡求财求粮,至于大麻烦,主要是谯郡郡内,砀山、嵇山、鱼头山,有好几个大山寨,联合在了一起,控制住了谯郡上游半截水段,声势极大。”左游恳切来言。
张行连连点头:“晓得晓得,山寨一出来,别的不说,粮食便是一个说法,如今又是冬天了,便是明知道是个死,说不得也要试试……我懂你的意思,谁让我们运粮了呢?”
左游连连颔首不及。
而这一次,周行范没有敢再吭声,倒是秦宝看了张行一眼。
话至此处,又说了几句风土人情,眼看着那左帮主小心翼翼从船上下来,张行也停了言语,转身迎上去了,其余三人,自然赶紧跟上。
“左帮主。”
张行遥遥拱手。“跟我家巡检说的如何?”
“只是见一面而已,见到是‘倚天剑’亲在,便放心了,马上就发船,尽量明日之前将东南七郡的兄弟们送入涣水。”那左才侯遥遥含笑回应。
“那就好。”张行也笑。“我们这边也说的利索……就是可惜了,这位左游兄这般高义,竟不图回报,委实让我惭愧。”
“张三郎放心。”左才侯说着已经走下来,笑盈盈来讲。“这是我的说法,我自然会有一番答谢。”
“那只是左老大的。”张行摇头,却又在码头上回头相顾秦宝与周行范。“秦二郎,你去船上挑一匹好马、一把好刀来;小周,你去后面官船取二十两白银……一并给这位左义士。”
二人闻言,也不计较什么,直接便去船上,周围码头上的官吏、豪杰、帮众、力夫,早已经喧哗起来——这锦衣狗,嘴上意思似乎是要左老大来出这报信的赏银,却不料还是大方的利害。
真真是腰上一根寒毛,也比寻常人大腿粗。
而左游懵了一下,便要推辞。
张行见状回首止住:“左兄万万不可推辞,你固然是一片高义,但难道没听过古时候东境古国里的君子赎人的故事吗?”
说着,张行自顾自讲了一番子贡赎人的‘典故’,然后便咬住了那左游:“足下放心收下,此举是奖你义行,不是奖你人,莫说你是左老大的村里人,是自家兄弟,你便是个东夷间谍,也不耽误你传消息要奖励,否则将来再有困厄,谁来告诉我们?”
到此时,秦宝和周行范已经下来,二人各自将谢礼送上,而张行也只是一拱手,便与二人一起上了船。
而另一边,一片啧啧声中,随着左老大一挥手,偌大的船队终于也缓缓往涣水河口开始转入。
且说,事到如今,锦衣巡骑一时半会既得不到台中回复,却也只能硬着头皮来做,尤其是即将转入狭窄的内陆河道,可能遭遇盗匪的情况下,便也开了个小会……说是会议,不过是大略通了一些气,将各方面讯息汇总了之后,定下了白有思船队居中,胡彦船队居尾,李清臣居船头,钱唐和张行各自领七八骑分左右翼在陆上遮护的一个简单策略。
其中,张行奉命遮护右翼,也就是涣水东岸,秦宝、周行范都在其中。
而当天晚上,船队后半截还没有进入涣水,张行与钱唐便已经各自率队离开了徐城码头,随着船队的前半截进入到了旷野之中。
到了此时,年轻的周公子终于没有再忍住。
“张三哥。”
篝火旁,刚刚去船上取来吃食的周行范一边操弄吃食,一边压低声音认真来问。“那左游是不是有点问题?”
“差不多吧。”摊开纸张,正在摆弄炭笔的张行平静以对。“一个奇经八脉阶段的高手,虽只是最低级的高手,那也是高手,对上我们未免过于乖巧了一些。除此之外,来历也不明,他说是左老大的同乡,家里却在战乱中没了,也死无对证。更重要的一点是,我们船队刚刚到,他从上游过来,我说船中有粮食,贼人为了粮食也要搏一把,他一个无依无靠的游道,居然好像早就知道一般……半点惊讶都无。”
“原来三哥早就清楚,说粮食是故意试探。”周行范松了口气,复又醒悟式的看向一直没有吭声的秦宝。“秦二哥也早就看出来了?”
秦宝憨厚的笑了一下,没有吭声,只是协助对方开始烧水热饭。
张行也只是敷衍颔首,开始尝试在纸上涂涂画画。
周公子见状,愈发放松,便忍不住一边往火堆里添柴一边继续来说:“这么讲,咱们其实是外松内紧了,如何御贼,张三哥和白巡检,还有胡大哥、秦二哥,应该早有计划了吧?”
张行终于一脸奇怪的看向了周行范,看的对方心里身上都发毛。
而这是,秦宝似乎也有些无奈了,也压低声音来问:“三哥,真的不管吗?”
“不是不管。”对上秦宝,张行自然要坦诚一下,便放下纸笔,无奈掏了心窝子。“现在的情况是,队伍这么大,船队那么长,咱们就一组二三十个人,管不了许多……尤其是大家都发了财,只要能有中丞一句话,谁愿意为了那些郡吏担上责任?自家一个队伍就心怀鬼胎,郡中、锦衣骑、长鲸帮,各自心不齐的,何论去做事?”
“关键是……”秦宝咬牙以对。“有个事情,我心里过不去这个槛。”
“粮食?”张行脱口而对。
“不错。”秦宝叹气道。“要是粮食被劫了,朝廷再让七郡补上来怎么办?”
“那我反过来问你。”张行认真以对。“中原今年遭了战乱你是知道的,而且今日你也听到了,离朝廷稍远的谯郡这里,几个山上就都有了山寨……山寨的人是不是比伏牛山里的人更无辜一些?大冬天的,他们不饿吗?粮食被他们劫走就不是活人命了?”
秦宝犹豫了一下,继续认真来说:“三哥的话是有道理……但是七郡那里一旦再行征发,官吏上下其手,再加上道路问题,实际上的消耗是比船上粮食更多的;而这边,到底是贼,贼窝里的人,之前是良民,可做了贼,哪里还能是个好人,十个里有九个都是不干活的……我之前在伏牛山中可怜那些人,是因为他们没有丢了庄稼。”
“你说的更有道理。”张行认真听完对方言语,连连颔首,以示赞同。“所以咱们现在不还是在尽量秉公护卫船队吗?而且,秦二郎,你既然这般说了,我却还有两个新问题问你。”
秦宝立即肃然,就在火堆旁坐着拱手:“三哥请讲。”
早已经听呆了的周公子也不由肃然。
“七郡再行征发、官吏上下其手,甚至包括你说的道路消耗……本该如此吗?”张行幽幽以对。“还有,中原腹地,山上的贼,到底是怎么来的?是谁逼的他们不事生产的?他们原本难道不想老老实实在家男耕女织吃自家粮吗?”
秦宝欲言又止,只能黯然低头。
而就在这时,火堆旁的三人,外加旁边火堆旁一直竖着耳朵来听的其他四名巡骑,几乎齐齐抬头,因为他们清楚的听到,有人踩到了外围的枯枝,而那是他们专门在树后摆着的一种简单警戒。
当然,也可能是兔子。
但过了片刻,竟无半点动静再来,也不晓得是不是这兔子忽然呆住了。
“抓回来。”张行端坐不动,只是继续低头摆弄自己的炭笔。“如果棘手,就吹哨,请巡检出手。”
ps: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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