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辰,罗太太该在小佛堂抄经。抄经讲究心诚,等闲不能打断。
所以院子里都吵翻了天,罗太太也只皱了皱眉头,不曾不去,也不曾打听半个字。听说裴嬷嬷回来了,有嬷嬷在,能出什么大事?
直到裴嬷嬷的哭声传来。
当着满府下人的面,罗曼非要和裴嬷嬷叫板。关乎切身利益,往常围着裴嬷嬷跪舔的下人都不再吭声,即便吭声竟也都站在罗曼那边。
裴嬷嬷气得要往罗曼脸上甩耳光,要拿罗曼做筏立威。
只要打得罗曼认了错,这满府的奴才便没有一个敢再拿她的话当耳旁风。罗曼又从来都是懦弱脾气,挨了打就乖了。她从小管教这帮孩子,就是打骂得过了,夫人再心疼都没责备过她。
所以,她瞄准了罗曼依旧白皙的左脸,毫不犹豫再抬起了手:“我平时太纵着你,让你这般不知好歹。”
她用尽了全身力气,料想这巴掌一下便能将罗曼扇倒。
可手才举起来,腰身就是一疼,还没反应过来,头就撞在石板地上,血涌了出来。
满院子惊呼,片刻又都屏住了呼吸。
裴嬷嬷自己从地上爬起来,这才看清将自己踹飞的是脸黑得能滴下墨的罗庭琛。
“你也纵着那丫头?你不知道你外祖母怎么去的,你不知道你娘这些年的苦,这些年的恨?”
罗庭琛不看她,转身对奴才道:“是我罗家的奴才,便去找大小姐领银子。是裴家的奴才,现在就给我滚蛋。”
跪了满地的奴才面面相觑,而后飞快从地上起来:他们愿意和裴嬷嬷拉帮结派,却并不愿意被裴嬷嬷撵出去。
当然,卖身契在裴嬷嬷手里,没她首肯谁都不敢去拿罗曼的银子。
可如今主子们和嬷嬷斗法,他们便有了生机。先躲出去,才是上策。
于是,满院子奴才呼啦啦散了个干净。
自打当了晚照苑的家,裴嬷嬷再没受过这样的气。她看着随时准备踹他的罗庭琛,又看了看依旧笑吟吟看着自己的罗曼,抑制不住的痛哭出来:“我的小姐啊,你养的这哪是儿女,是狼崽子,大仇人啊……”
罗太太这章经到底没能抄完。
她由张嬷嬷扶着出来,裴嬷嬷的哭声越发凄厉,她的脚步也越发凌乱。
上次见裴嬷嬷哭成这样,还是自己强行带儿女来晚照苑,宣毅伯府和她抢孩子的时候。
宣毅伯府是真狠啊,她将儿女护在怀里,他们就敢强抢。她死也不撒手,他们就敢将她往死了打。
所有的丫鬟都吓得躲在一边,只有嬷嬷。
是她拿着根铁棍护在她身边,用那身血肉护在自己跟前。赵家赶来的时候,一身是血的嬷嬷只剩了一口气。
想着往事,罗太太更是担心。
她以为伯府又来闹了,心里正七上八下。可等赶到,却发现一身是血的嬷嬷坐在地上哭,儿子黑着脸站在一旁,罗曼半边脸又红又肿,看见自己就哭着扑了过来——
“娘,嬷嬷打我!”
裴嬷嬷看着罗曼怔了片刻:在她认知里,罗曼是挨了打也不声张的性格。尤其她裴嬷嬷,在这府上可如老祖宗一般,打她一巴掌她别说告状,就是哭也得偷着哭。
今天是怎么了?
还有琛哥儿,对自己敬重得就差磕头了。她往常动家法教训罗曼姐妹,就是打破了手心,他也只是将妹妹们拉过去上药。
今天太反常了。
她离开晚照苑的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事?
裴嬷嬷脑袋飞速转着,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可她知道这兄妹俩对自己离了心,她必须死死的抓住罗太太,才能继续过老祖宗的日子。
于是,她委委屈屈的站起来,端正的给罗太太行了礼便沉默着站在一旁,拿满是血污的帕子一下下擦滚出来的眼泪。
看着女儿的伤,罗太太心里一揪一揪的疼。
她想对裴嬷嬷发难,可嬷嬷比罗曼惨烈得多。为他们熬心熬白了的头发,被血染得通红。满是褶皱的脸上,除了伤心没有半点委屈和责难。
这样的嬷嬷,你忍心对她说什么重话?
“嬷嬷怎么伤成这样了,满府的奴才呢?快扶嬷嬷回屋,火速把孙圣手请过来。”
喊奴才的功夫,罗太太已经亲自扶着裴嬷嬷往屋里去。罗曼要跟着去,罗太太伸手拦下了她:“你寻常都很懂事,今天却太不像话。嬷嬷这伤,是你激得你哥哥打的吧!”
罗曼听得长叹一声:“娘……”
“什么事也没嬷嬷身体要紧,我先照顾好嬷嬷。晚点找你们回话的时候,但愿你们能反省清楚,给我个合理的说法。”
罗曼目送着娘亲扶祖宗一样将嬷嬷扶回屋,又看着丫鬟流水般往屋里送着热水、帕子、清茶,没一会儿,孙圣手也被个小厮急急的拖了进来……
罗曼对着同样黑着脸的哥哥摊手:“哥哥看见了,嬷嬷只委委屈屈往那儿一站,母亲就看不见女儿脸上的伤了。”
“周红的事,我和娘细细说过。她当时也觉裴嬷嬷担着干系,可现在看,她完全没放在心上啊。”
“那是娘的奶嬷嬷,陪着娘走了几十年风雨。”
罗曼往裴嬷嬷屋子望了一眼,拉着哥哥走了:“一朝一夕是撼不动她,可我这一巴掌却不能白挨了。这次,一定要让满府的奴才知道,我们是这府上的主子,她裴嬷嬷说的话不是圣旨。”
吃过晚饭,罗太太将罗庭琛、罗曼连带着毫不相干的罗兰都叫到了裴嬷嬷屋里。
罗兰一进屋就赶忙去床前端茶递水,等将裴嬷嬷喝完的茶盏放回几上,又赶忙乖巧的为裴嬷嬷捶背:“嬷嬷最疼我们了,不会怪哥哥一时冲动是不是?”
罗曼一把将妹妹扯过来,板了脸训她:“哥哥不是冲动,下次嬷嬷想打我,哥哥还打回去。”
“欺到我家人头上,打回去那是轻的。”罗庭琛黑着脸,说的话掷地有声。
原本老神在在半躺在床上的裴嬷嬷看着罗太太苦笑一声,而后颤巍巍从床上下来,要给罗曼下跪:“老身……”
罗太太一把扶起她,将她按回床上。而后才对罗曼道:“嬷嬷是不知情,才会有那么大的反应。”
看罗曼脸上还有不满,罗太太但将女儿拉到跟前,心疼的揉着她挨打的脸道:“你们不知道娘亲被赵家欺压的苦,也不明白娘对他们的恨。嬷嬷护着娘一路走过来,她懂。她是心疼娘亲,才将赵家当了死敌,才容不得满府的奴才让崇安打压。”
才说到这儿,躺回床上的嬷嬷又嘤嘤哭了出来:“我心疼太太,却也知道当母亲的心。今儿个是老奴错了,老奴冒犯了小姐。”
罗太太也跟着淌眼泪,裴嬷嬷又心疼的拿帕子替罗太太擦,一边擦一边扇自己耳光:“是奴才没教养好俊临,累得太太为着儿女要向仇人低头。老奴,对不起你……”
“不说了,嬷嬷一颗心都给了咱们,对裴家倒疏忽了。俊临出家,你的心比谁都疼。”
罗太太按住裴嬷嬷打自己的手,又将罗曼的手拉过来放在裴嬷嬷手上:“嬷嬷知道你的婚事要由你大舅母帮扶,吞下了几十年的委屈,帮着我想讨好你大舅母的法子。她是真心为咱们好,打你那巴掌也是怒极而为,你别放在心上。”
又转头看罗庭琛:“便是护着妹妹,你下手也重了些,还不来给嬷嬷赔罪。”
罗庭琛黑着脸冷冷的看着裴嬷嬷,并不吭声。罗曼也低着头,强行将自己的手从裴嬷嬷手中扯了出来。
这场景让罗太太很尴尬,她要再骂儿女,裴嬷嬷已经笑呵呵的对罗太太摆了手:“哥儿护着妹妹没什么不对,老奴虽挨了打,心里却欣慰得很。”
见罗太太要说话,裴嬷嬷赶忙对她摆手:“误会说清比什么都强。他们能看见我忠诚为主的心,我就知足了。”
说着话,竟还曲膝给罗曼行下一礼:“冲动之下,老奴对小姐动了手,还请小姐责罚。”
“嬷嬷……”
罗太太眼睛红了:“他们是小辈,你这样要折了他们的寿。”
裴嬷嬷眼眶湿了,脸上却带满了笑:“小姐不怪我了,太太你才能舒心。只要你能舒心、高兴,老奴什么委屈受不得?”
这情深的,没法收场了。
再表演下去,只怕哥哥和自己都得当着满府奴才的面,给裴嬷嬷磕头赔罪了。
罗马觑裴嬷嬷一眼,实在佩服她的能屈能伸,以退为进。
“嬷嬷打我,我受了就是。可我往后要怎么面对满府的丫鬟奴仆?”既然娘亲吃柔弱那一套,罗曼也赶忙红了眼睛:“丫头们知道我连听了自己话的奴仆都护不住,往后谁还拿我当主子看?我在这府中说话,谁还会听?”
“老奴既然知道是误会,自然不会再罚他们。”裴嬷嬷笑笑,想就此揭过:“小姐说的有赏,老奴也照办。只要是被赵崇安打伤了的,都给他们发二两银子。”
罗太太松口气,笑道:“还是嬷嬷深明大义。发银子的时候也和他们说亲,往后见着赵家人,要当宾客待着,不得无礼。”
“那是自然!”
“嬷嬷你发银子,不照样是打我的脸?”罗曼一脸委屈,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流:“我挨了打,没人来哄;嬷嬷受了伤,全家都进屋来看望。我许下的打赏银子,最后是嬷嬷在出。两厢一对比,我不还啥也不是?”
正卖力哄着罗太太的裴嬷嬷又一晃神:这丫头怎么突然这般敏锐通透了?
她心里开始戒备,小心的试探着罗曼:“那我和账房说一声,把打赏银子搬到你院子里去,让他们去你那里领?”
又为难的看着罗太太:“虽说小姐还小不消太避外男,可小厮护院接连和她院子里去,传出去是不是也不太好?”
不等罗太太回答,罗曼斩钉截铁的道:“我要丫鬟们的卖身契,我捏了他们的身契,便没人敢不将我放在眼里。”
裴嬷嬷愕然,一时不知该怎么反应。
“娘,你也不疼我了?”罗曼哭着扯罗太太衣袖:“我若连几个丫鬟都拿捏不了,还有什么脸面见他们?娘不给我,我干脆躲出去住算了。”
“你能去哪里?”罗太太急了,又舍不得责骂女儿,只得求助的看向裴嬷嬷。
裴嬷嬷恨得咬牙,却只能打掉门牙和血吞:“丫头们的身契原本也该主子拿着,成,我这就给小姐取身契去,你别和太太闹脾气。”
抱来身契匣子的时候,裴嬷嬷倒不咬牙了:这毛丫头欠收拾了,不给她点苦头吃,还真以为自己是主子。瞧着吧,今天将身契捧走,过两天就得哭着给我捧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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