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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2月。
芝加哥联合车站大厅迎来了夜色,灯火阑珊。
路明非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极其不爽的在这座寂静的文艺复兴式建筑里穿梭,气温已经越来越低了,他迫不及待的想找个稍微靠谱的地方度过这一晚上,让自己看上去不像个流浪汉。
倒霉是从今天上午开始的。
机票虽然是学院订购的,没花路同学的钱,但机场人多,路明非排了一上午的队后飞机说是晚点了。
于是只能改签。
诺玛表达歉意,又安排了新的航班,才得以在浪费大半天的情况下花费十三个小时抵达大洋彼岸。
然而……刚刚入关,路明非就充分体会到了资本主义的力量——被没收了一大堆心爱的盗版游戏光碟。
下午路明非进了联合车站,按照诺玛给出的地址和车次准备去赶火车,结果绿色制服的检票员说联合车站没有这班车,没有这班车,没有这班车,并且强调了三次!!让路明非连忙逃离了这位黑哥,被迫逗留到了今天晚上。
真就奇了怪了。
诺玛明明说好是CC1000次列车,怎么就没有。他想给诺玛发个消息问问,结果才发现根本就没有她的联系方式,国内的联系渠道也用不了,路明非被迫接受了自己没有办理越洋通讯业务的事实,再多生活费都是白搭。
所以经历了从机场到火车站整整半天的旅程后,他已经没多少美元了,如果再找不到直通的火车,毫不夸张的说,连芝加哥都出不去。
好在路明非找到了毯子,其实是工人们施工时留下来的布,只能凑合用。他已经准备像个流浪汉一样找地睡一晚上了。现在手机信号不太好,发个说说炫耀一下都是不可能的,想想之前面试时见到的那几个人,路明非困意上涌。脑子里总是回荡着红发飘飘的身影,她发出银铃般的轻笑,自我介绍说我叫陈墨瞳,你叫什么……一想到她,那些不愉快的记忆烟消云散,他越来越困了,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叮铃铃——”
电话铃声突兀间响起,是候车站一个公用电话亭响起来的,把准备向流浪汉靠拢的路明非硬生生吵醒了。
“谁啊!!”
见鬼了,是谁在这半夜三更打电话?路明非被惊出了一身哆嗦,迟疑了一会儿,找到了那个催魂索命电话亭,狠狠地抓起了老式电话机。
“你就是路明非吧?很高兴你抵达了芝加哥,这座城市欢迎你。我作为学院负责人之一,会在接下来为你进行开学辅导。”那人在电话另一头微笑服务,一口官方口吻字正腔圆。
路明非一听这个就来气了:“好家伙原来是你!们倒是给我安排专车啊!说好的专车接送呢?说好的奖学金呢?古德里安是个骗子!你也是吗?靠!”
明明可以安安稳稳躲在家里拿最新款的电脑打最老的游戏,却莫名其妙的参加了一次面试,来到了这里。
他很痛苦。
异国他乡不说,这里的治安水平也是一言难尽。
要不是托福混的好,恐怕现在的他就已经不知所措了。
想到这里,路同学当即想赌气挂断电话不鸟他。
负责人连忙道:“先别挂断啊喂,看看现在几点钟了?”
“凌晨十二点啊?咋了?”路明非还在想怎么度过午夜的痛苦时光,他手头甚至连台能玩游戏的电脑都没有,因为家里的笔记本实际上属于路鸣泽。
“看月台啊。”负责人轻声说,“你要的已经来了。”
路明非还奇怪他什么意思,下一秒就惊得跳脚。
就在他话音落下后不久,月台的轨道被一阵耀眼的灯光照亮。
他一直苦等等不到,仿佛从未存在过的幽灵列车CC1000带着刺耳的汽笛声,驶入了站台,仿佛跨越了无尽的时光,最终抵达了目的地。
列车进站,车门全开。
墨绿色制服的检票员像个幽魂一般站在了月台,向他招手。
那个之前教他学英语的老唐,那个曾经和他在游戏里争霸的老唐,那个一起驰骋峡谷的男人,此刻正带着一脸恶作剧般的笑容在第一节车厢等候着,嘴里还喊着:“这边这边!!”
路明非觉得自己眼睛可能瞎了,连忙用力的揉了揉,又用力睁开,却依旧处于实打实的蒙圈中:“靠!我没搞错吧!为什么是你?老唐?”
“为什么不能是我?”唐铭摊摊手,一脸人畜无害。
“……你到底卧底游戏多久了!”路明非现在还是傻的,整个人有种一口老血喷出来的冲动,“这个卡塞尔学院挖人不带这么挖的吧!”
“嗯哼。”
唐铭看着眼前熟悉的少年,不置可否的微笑着。
路明非已经被唐铭这厮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明明什么事都可以直接在QQ上说,为什么要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的戏耍?这时他已经把老唐当成一个带恶人了,特别特别坏的那种!!
唐铭却只是默默的在心底计时,直到倒计时归零。
路明非忽然停止了无能狂怒,一种触电般的感觉闪过脑海。
熊猫头像。
灰色的。
夕阳的刻痕。
诺顿。
象龟。
绘梨衣……
混乱的名字、记忆,反复上演,直到被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
“在想事么?明非?”
唐铭牵起路明非的手,把他牵上了寂静的车厢内。
路明非一个激灵,终于从刚才的失神中清醒过来。
“啊……”他喃喃道,对刚才的自己究竟经历了什么全然不知。
片刻后火气上涌,但刚想发作,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我们交了那么多年的朋友,也算是个靠谱的人吧。那我问你一个问题,你知道你的过去么?”唐铭似乎没有察觉到路明非心态的变化,一边走一边问,“你的出生,你的初中,你的高中,还有那些让你不喜欢或者憧憬的人们。”
“问这个……干什么?”路明非总算是清醒了不少,心生警惕道。
他从来都不愿意回想起自己那并不开心的初中和高中生活。
就记得每次开家长会的时候叔叔婶婶都穿着光鲜亮丽的为路鸣泽发言,而路明非的亲爹妈永远不来……虽然这也算不上什么惊天动地泣鬼神的大事,但老师肯定是对路家的侄子有怨念的,毕竟连发泄一下对路明非不爽的地方都没有,总不能指鼻子贴脸的摧毁路明非同学的信心吧?事实证明这么做只会让路明非更拉垮更自暴自弃,那个骂他秤砣的老师至今都记得路明非那卑微又带着一丝不忿的眼神,下意识令人颤抖,仿佛眼里含着狮子。
唐铭看着他陷入沉思的样子,轻声替他答疑解惑:“在经历现在的人生之前,你经历过一段更辉煌,也更艰难的人生。如果我说你以前是一棵树,你信吗?”唐铭话锋陡然一转。
“不信。”路明非心说啥玩意儿。
“如果我说你以前是个职业电竞选手你信吗?”
“这我倒信。”路明非觉得以自己的天赋叔叔不让他去打职业可惜了,代练啥的没出息啊!
“你相信世界上有外星人,那你相信世界上有龙么?”
唐铭又轻声提问,问的还是当时面试问的问题。
“不信!”路明非白了他一眼,不知道老唐为什么从以前那个潇洒的哥们变成了神神叨叨的八婆。
“是么?”唐铭眯起眼睛,一种若隐若现的危机感,让路明非从吊儿郎当的态度中猛然转醒,他龇牙咧嘴,“我怎么总感觉这是幽灵列车……”
“也许吧,但世界上有东西,比幽灵更可怕。”唐铭安抚道,虽然在路明非听来像是说鬼故事。
他只能左顾右盼,让自己的注意力稍微分散一点,不去纠结于这些难受的东西。直到这时,他才发觉过来自己身处的究竟是何等金碧辉煌的空间,不像列车,反倒像复古的博物馆。每一张座椅都是真皮缝制,边缘甚至还缝着金线,在车窗与车窗之间的墙壁上还挂着古典的油画和水墨画,不知道是真品还是复制品。
这当中的一系列画作吸引了路明非的注意力,那是南宋画家陈容所绘制的系列《九龙图》,画中之龙皆因水墨呈现黑色,很符合唐铭的品味,但路明非怎么看都觉得黑坨坨的。
黑龙形态各异,或攀伏山岩之上,怒目圆睁;或游于云空之中,雷电云雾掩映;或龙戏水珠,波涛汹涌;或雌雄相待,欲追欲逐,路明非盯着其中一条表情狰狞的黑龙看了许久,只觉得画虽然好,却也增添了一丝诡异之感。
“喜欢么?那是九龙图,原作在波士顿美术馆,哪天可以去那里看看。”唐铭声音轻幽,让路明非鸡皮疙瘩四起,仿佛有人拍了他一下。
他忍不住问:“为什么要把这种画挂火车里?”
“因为我们这种人相信,古时候有人见过龙,就像陈容。”唐铭淡然道。
列车一路前进,但意外的极其安静,只有夜色飞快的流逝。
“那是传说吧……”路明非弱弱道。
“不一定。”唐铭摇了摇头。
直到这时,所有的剧情都按照他规划好的进行着。
路明非刚准备稳住自己的心神,剧烈的震动便开始出现。
窗外的风景一直在变,路明非无意间扫了一眼窗外,那惊悚的一幕,突兀间展现在眼前。
一个激灵,还在发闷气的少年整个人仿佛被重击了一下,下意识站起。
目光触及窗户外,他愣住了。
通天的黑烟,燃烧的冰海,带着莫名恐怖的气场扑面而来。
残破的巨树在满月中枝条分明,却一半繁荣,一半枯萎。
黑色的巨龙在树根下怒吼着,天空中落下暴雨般的天马,铁青色的云,炽白色的闪电,色泽美艳得像一副油画,狰狞得仿佛修罗炼狱。
天马张开带着鳞片的翅膀,喷出炽热的吐息,那所谓的女武神头角狰狞,像是地狱里窜出的恶鬼,在极近距离上发出的咆哮声如同铜鼓在耳畔旁撞击,几乎可以把耳膜震穿孔。
黑龙面对无尽的围攻,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震碎了所有玻璃。每一块玻璃碎裂的轨迹都在他的眼前清楚地呈现,动态视力中的唐铭如同高速摄影机一般,精准的捕捉到了每一幅画面。漆黑鳞片的破碎,超音速爆发扩散的声浪,还有在这巨景之下渺小如虫的雪原列车。
这就是当年的万军之战啊,他们的人数多如海沙,但黑色的王退缩过么?没有,他纵然被杀死,也顽强的咆哮,让自己的意志留存至今。
“这……这是什么?”路明非说话的时候是颤抖的,整个人都在颤抖,生平第一次陷入到了莫大的绝望感中,像是有人用力的攥住了他的心脏。
“如你所见,明非,这一幕记载了没有被人类记录的神话,吞噬世界的毒龙与反叛的奥丁开战,天理与逆族的抗争。你是被夹在中间的存在,目睹着全世界尼伯龙根的出口打开,死人之国躁动了,那一天便是诸神黄昏,黄泉落日。”
唐铭轻声道。
像是经历了这一幕所带来的一切,于是早已释然了。
“不……不可能!!”
路明非颤抖着起身,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而浑身颤抖,颤抖着喊出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绘梨……”却又止住了,不知如何说下去,只能看见渐行渐远的红色巫女服消失在眼底深处。
“我我我我要下车!我不读了!我不读了总行吧!”路明非真的忍不住了。
“别急。”
唐铭拉住了他。
“如果这一次安排进行开学辅导的是卡塞尔学院的老师,你就会被洗脑,重新送回那个你并不喜欢的家中,你不可能见到你的父母,也无法知道真相,你真的要面对这种情况吗?”他循循善诱,“你已经见到不一样的世界,已经来到了新世界的门口,要原路返回么?”
“等等,你难道不是老师?”路明非侧重点却在这方面上,“老唐!”他希望老唐能说实话。
“的确,我不是老师,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我只是一个局外人,一个其实并没有多少关系的引导者,那么我就必须得让这个世界的趋势向好的方面发展。”唐铭终于说出了自己的身份,一个连他自己都有些茫然和全无印象的身份。
但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于是一个响指落下,现有的世界瞬间崩塌。
那一刹那,路明非睁开眼睛,站在了散发寒气的冰海之上。
冰海白月,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压迫。
站在这一轮清冷的白月下,路明非和唐铭两人渺小如蝼蚁。
不远处的冰封王座上,被长枪贯穿了心脏的男孩歪过头来,看着路明非。
“哥哥,你也是来……看望我的吗?”
男孩流出两行血泪,声音沙哑,像是神话里的献祭场面,血腥、残忍,明明只是个孩子啊……
“路鸣泽……为什么是你?”
泪水从路明非脸颊上落下,他下意识喃喃自语,心脏剧烈跳动,像是曾经错过了什么。
他不明白。
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会是这个孩子?
明明应该是第一次见到,却仿佛已经相识了无数年。
刹那间,海啸般的痛苦扑入脑壳,路明非缓缓蹲下,竭尽全力,想要那声音离自己远一点。
“世间所有的罪与罚……都由我一人承担。”路鸣泽沙哑的声音徐徐回荡于这冰海白月之上,“哥哥……”
路明非一步步走近他,试图触摸路鸣泽的手,试图将插在他身上的长枪拔出来,但唐铭拉住了他,摇了摇头,告诫道,“现在还不行。”
“为什么……为什么?!”
路明非喃喃自语,最后状若癫狂,发出了一身大吼。
“他已经尽力了,现在,就看你的觉悟了。”唐铭面色平静,慈眉善目。
没错,路鸣泽已经尽力了。
唐铭知晓一切的真相,但他还不能说。
“好了,到站了。”
他拍拍直到现在依旧处于懵逼状态中的路明非。
瞳孔中涣散的神色,直到这时才开始恢复。
路明非摇了摇头。
大脑深处传来的一阵阵剧痛,让他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个漫长的梦,但现在,便是梦醒时分。
所有的记忆都像是破碎的镜子,裂成了千百片,难以愈合。
但他还是要面对现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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