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在湖心涂抹了一道红色,微风轻轻拂过水面,给在湖中长长一条人工堤上纳凉的人们,带来了些许凉意。
方自归和大成在这人工堤上新建的一座餐厅里,给刚从美国回来的母司接风。三人坐在室外,就在荡漾的水边,一波一波的湖水冲刷着冒出水面的几块黄色的石头,发出“哗哗”的声音。
十年前开发区刚启动时,这个湖还只是用来养鱼的,湖边芦苇密布,杂草丛生。而此时,这里已经成为开发区的城市中心,湖边核心商业区的高楼一栋接一栋拔地而起,环湖建成了公园一样的景观步道,湖中新修的人工堤上,粉墙黛瓦的一长串仿古建筑,好像一条巨龙横卧在碧波之上。
夕阳懒洋洋,景观灯早早亮了,不远处一座弧形的多孔石桥发出彩色的光,但方自归、大成、母司的注意力,却无法被美丽的夜景所吸引。
“如果我们不做研发那些事儿,”大成说,“那个破厂子,大概值一百多万就不得了了。”
传说中“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奇幻感受,这时真的在母司意识里出现了,母司愤然道:“我们真是干了一件自己给自己掘坟的事儿。”
在兰州时,被“国有资产流失”这顶大帽子扣得晕头转向的方自归,此时已经恢复了理性思维,说:“但是,我们不可能不做那些事儿,否则我们也成不了全国第一。”
母司愤怒中还是产生了建设性的想法,“别说六千万,一千万我们就可以自己建个厂,完全再造一个新品牌了。”
然而方自归摇摇头,“另起炉灶,技术上没问题,感情上过不去,法律上也会有纠纷。”
大成道:“我倒是觉得,可以考虑另起炉灶。是他们漫天要价在先,不是我们不仁义。”
方自归还是摇摇头,“不可。吕鸿是我发小,靠吕鸿我们才进了这一行,吕鸿老丈人一直也挺帮我们的,咱们不干了可以,要是弄个新品牌跟他们竞争……这个真说不过去。”
大成道:“自归啊,你就是心太软,你当年在船上打架的那股狠劲哪里去了?”
方自归道:“这个跟打架是两回事儿啊!”
母司叹道:“唉,眼看就谈成了,怎么会从天而降一个婆婆呢?”
两年前的光棍节,从天而降一个爸爸,把母司的好事给搅了,现在看来,从天而降的婆婆威力也非常大。
方自归道:“我们倒霉啊!我现在明白了,大环境真的变化了。”
方自归说的大环境,也就是兰州工厂厂长所谓的舆论导向,是在收购工厂失败后,方自归才研究了一下。原来这个变化的导火索,是港大的一位教授在复旦发表了一个后来变得很著名的演讲——《格林柯尔:在“国退民进”的盛宴中狂欢》,演讲指责格林柯尔系的老总使用什么“安营扎寨、乘虚而入、借鸡生蛋”等七条成语组成的一套办法,挪用国企资金,侵吞国有资产,所以强烈呼吁停止国企私有化改革。这篇演讲稿很快传遍网络,一时间,引起了支持和反对“国退民进”的两派学者和经济界人士的争论,格林柯尔的老总也声称要告教授诽谤。然而,这件事争执了大半年,教授没有被老总送进监狱,反而在心脏瓣膜厂的转制谈判谈到尾声的节骨眼上,远方传来老总被批捕的消息,这基本上宣布了二零零五年的“国退民进”,像民国时期的“费厄泼赖”一样应该缓行了。
复行的三位股东万万想不到,由复行科技主导并投入大部分资金搞的工艺突破和新产品,婆婆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就变成了国有资产,就变成了谈判筹码。这哪里是国有资产流失,分明是国有资产流入,而且是大型泥石流。
方自归想起六年前,老爸老妈上班的那个国营机械厂转制,几个私人老板凑了八十万,就把比瓣膜厂面积大得多的机械厂买了下来,包括工厂全部的土地、厂房、设备,并且不需负担下岗职工的遣散费。是县经委拨款,按照一年工龄一个月基本工资的地板价……那时国企工人的基本月工资只有一百多元……遣散了一百多名下岗工人。也就是那几年,全国绝大部分小型国企都完成了转制,那可真是一场国退民进的盛宴,真是变国有资产为私有资产的风口期,可那时……方自归想起自己那时在美国洗盘子,对了,就算不在美国洗盘子,大学毕业不多久的方自归也没实力接盘子,而当方自归有实力接盘子时,国退民进的盛宴结束了。
据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结束国退民进的盛宴,也算符合餐饮业的规律。
“放弃收购!“母司说。
“同意!“大成道。
“也只能放弃了。“方自归哀怨地说。
三位股东达成了一致,反正转制不成,生意还像以前一样做。而兰州工厂的转制计划也告失败,因为婆婆们,真是在全宇宙都找不到愿意出六千万的接盘侠。
聊完了转制,三人一边喝酒一边聊母司的美国见闻,然后有一条信息,引起了方自归特别的注意。
“在美国,做心脏瓣膜的公司失败率非常高。“母司说。
“因为什么而失败呢?“方自归问。
“医疗诉讼。“
母司告诉方自归和大成,美国曾经有好多家做瓣膜的公司,但现在寥寥无几了。有机构仔细研究了那些失败的大多数,发现这些公司走的是一条非常类似的生命……啊不,丢命轨迹。就是开始做瓣膜后,公司快速成长,甚至成为NASDAQ的明星企业,可因为医疗诉讼,这些明星企业一夜之间就“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纷纷凋零了。
正所谓人命关天,而美国人的人命,据说是全世界的人类中估值最高的,所以一旦进行医疗赔偿,就是天价,这些赔不起人命的明星企业就丢了命,破产广告一登,一命呜呼。这些呜呼的企业,连身后事也都非常类似,政府拍卖它们的资产,拍卖的钱就变成了保险金,时刻准备着对新来打官司的患者家属进行赔偿,直到赔光为止。
心脏瓣膜植入心脏后,它的工作制不是悠哉悠哉的955,也不是强度更大的996,而是不折不扣的007,零点到零点每周七天。它必须一刻不停地工作,但它在心脏里,可能十年没问题,可能三十年没问题,甚至可能五十年没问题,可是不管你技术再好,尽管概率非常低,但总有一定出问题的概率。所以,每一颗心脏瓣膜就好像一颗非定时炸弹,卖得越多埋得越多,因为大成和母司在心脏病市场上冲锋陷阵,这时的复行科技,已经有了一千多家客户,也就是一千多家医院。
一想到有这么多医院在同时往心里埋雷,方自归的心感觉越来越沉重。
不久之后,复行科技花两万多美金请一家美国咨询公司做的全球吻合器市场调查报告出炉了,就彻底坚定了方自归退出心脏瓣膜盛宴的决心。
调查报告显示,吻合器全球市场的年销售额高达百亿美元,全球前三大吻合器市场是美国、欧洲和日本,中国市场没有数据,说明中国市场还比较小。全球吻合器市场99.9%的份额,被高格和维科这两家美国公司,按照差不多50:50的近乎理想的比例瓜分。而在中国,已经出现了一些做吻合器的创业小公司,这些小公司,大部分集中在常州。
看完报告,方自归觉得千载难逢的机会来了,这么大的市场,应该还可以做成几家大公司。特别是中国,以世界第一的人口数量,消费着少得查不到数据的吻合器,而中国经济确实正在高速增长,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保命需求,也一定会像物质文化水平一样快速提升的。
方自归还记得,当年大成的电子厂,当年老舒的沙滩车厂和老年代步车厂,都因为意外的原因死掉了,现在心脏瓣膜厂死掉的原因已然出现,而且是意内的原因,那还干嘛往前冲呢?读完美国人做的市场报告,又想起毛爷爷说过,应该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方自归做了个决定:彻底退出心脏瓣膜市场,集中力量搞吻合器。
方自归一旦想明白一件事情,从不喜欢拖泥带水。可是在董事会上,方自归万万没想到,大成强烈反对这次从独木桥到阳关道的转型。
“吻合器是3类器械,准入门槛高技术壁垒高,能够保证这个市场的竞争比较有序……”因为大成反对,方自归在董事会上痛陈吻合器的各种好处,“吻合器是一次性使用的,做完手术就扔了,绝不存在心脏瓣膜那种做得越多埋雷越多的情况……最重要的是这个市场够大,对经销商有足够的吸引力。借这次转型的机会,我们正好彻底把销售模式改为分销——”
“自归,你怎么就这么看不顺眼直销呢?”大成打断方自归的痛陈。
“不是看不顺眼的问题,”方自归道,“直销不适合我们。”
“我们就是干直销干成了第一。”大成说。
方自归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大成,“可是……商务风险,账期,都是问题。公司还小,要转向不难,继续下去可能就积重难返了。还要跟你解释几遍呢?”
“不用再解释了。”大成道,“你解释来解释去,就那几条,杞人忧天。”
“冷静,冷静。”母司一看,方自归和大成有吵起来的趋势,赶紧出来缓和一下,“盒饭已经送进来了,吃完饭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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