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是光芒万丈的狂奔,也是烟消云散的踯躅。
铁路像天梯一样通向远方,两个踩着枕木行走的青年男女,纠结于枕木之间的固定距离,调整着自己的步伐。几滴汗珠出现在方自归脸上,他轻声细语,竖起耳朵注意是不是会有火车经过。碧绿的灌木和杂草包裹着长长的轨道。冬日下午的阳光,难得地出现了,在连绵的道砟上,投下两个年轻的背影。
前面方自归凌空接住从车窗里爬下来的白蕙,手上小心回避女生的有效部位,还蛮吃力的。现在,方自归一个人背着两个人的包,步履稍微有点儿蹒跚。可见,跟女生一起混,常常是个力气活。
“前面路口,有一根电线杆子的地方,就到我家了。”方自归说。
“你家离火车站挺近的。”白蕙道。
“刚从陕西搬来这里的时候,晚上会觉得吵。渐渐地我就完全习惯了。”
下车以后,方自归根本不用出站,更不用验票,沿铁轨朝北走十几分钟就到家。与大城市相比,这自是小城市随性的地方。要是在上海,特别是春运时期,车站出入口甚至有解放军把守,下车、出站、回家就会弄得很有仪式感。
方妈妈听到敲门声,过来开了门,突然看见方自归身后的白蕙,愣了一下。
“妈,这是白蕙。”方自归说,“我们在火车上遇到的。”
“阿姨好!”白蕙笑着说,“我是威化的,本来要到内水转车到威化,但是从内水到威化,和从淄中到威化距离差不多,我就在淄中下了。”
方妈妈笑了,赶紧招呼:“快进屋快进屋。”
白蕙倒不是胡说。淄中、威化、内水三点连在一起,是个等边三角形。但白蕙有一点没说,就是淄中是个县,到威化的长途汽车少得多,其实还是在内水市转车更方便。
方妈妈热情地给白蕙倒了一杯热茶,就去厨房忙了。
白蕙简略参观了一下方自归的家,就看见阳台上挂满了香肠,让这个家显得很有生活气息。而方自归卧室的墙上贴着报纸,让这个房间显得很有时代气息。这个房间长期不住人,被方妈妈收拾得干干净净。
“你很爱干净啊。”白蕙说。
“哦……嗯。”方自归本来想承认自己不爱干净,可是又一想,跟萍水相逢的白蕙说这么深入干嘛呢?
白蕙坐了一会儿,问方自归一个问题:“威化离淄中虽然这么近,可是我从来没来过淄中。淄中有什么有特色的景点吗?”
方自归照实回答:“据说淄中的文庙比较有特色。”
“什么特色?”
“据说全国各地的文庙,孔子一般是坐像,但淄中的文庙,孔子是站着的。因为,孔子的老师是淄中人。”
“是嘛,那你去过淄中文庙吗?”
“没去过。孔子的书,我就不爱看。孔子的庙,我想也没什么好看的。”
“我想去看。”白蕙笑道,“反正你也没去过,你带我去参观参观吧。”
这小城的姑娘也太随性了吧,方自归心想,不是说在家里坐坐嘛,现在完全是朝“到外面走走”的方向发展了。而且,去江对岸参观完文庙,最晚一班淄中到威化的长途客车肯定早开走了,这就意味着,白蕙只能在自己家里留宿一夜。想到这里,方自归意识到,这一票,真是有点儿搞大了。
可是面对姑娘满含期待的目光,方自归实在难以自拔……哦不,开口说“不”。
方自归带白蕙到了文庙,就只见老街层层叠叠的黑瓦房檐之间,文庙大殿的金黄琉璃瓦非常醒目。
文庙不大,可白蕙细细参观下来,天也就黑了下来。
参观完文庙,方自归带白蕙逛县城。这小城随性得像小城里的姑娘,状元街的小摊子摆得毫无章法,小西门的大排档,给人一种书剑飘零的感觉。但是,大排档的味道确实好,白蕙满手流油地啃完大排档供应的麻辣兔头,赞不绝口。
在一家面馆里,白蕙称赞完一碗正在吃的兔儿面,对方自归说:“我们威化的特色,就是羊肉。过几天,你到威化来玩,我请你吃威化特色的羊肉。”
方自归道:“过几天,我要去重庆走亲戚。威化这么近,有的是机会,下次再说吧。”
白蕙在一个热热闹闹的摊子上用气枪打气球的时候,方自归想起了歌坛正流行的《小城故事多》。方自归以前不觉得小城故事多,现在看来,到了一定年龄,小城故事是会多起来的。
晚上睡觉,问题来了。方自归家里三个房间三张床,一张双人床是方自归父母的,两张单人床是方自归、方自强兄弟俩的,本来就没设计白蕙的床位。方爸爸开动脑筋,把客厅里两个单人沙发拼起来,加上两个木凳,搭了一个临时铺位,才解决了问题。这一晚,白蕙睡方自归的床,方自归就在客厅里凑合一夜。
第二天吃过早饭,互留了通信地址,方自归就送白蕙去长途汽车站。当白蕙隔着车窗与方自归挥手道别时,方自归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方自归回到家里,方爸爸评论道:“这个威化的女娃娃,我看还可以,挺懂礼貌的。”
方自归不喜欢给家里面写信,所以跟卢莞尔谈恋爱的事情,还没来得及向父母汇报。现在老爸完全误会了。
方妈妈说:“我也觉得这个女娃娃不错。”
方妈妈擅长打四川麻将,她一看到紧紧跟在儿子身后的小家碧玉,就以为儿子的爱情好像自己手中的一副麻将牌,停张了。事实是,方自归停张是停张了,但胡的不是这张牌。
方自归说:“妈,我在大学里,已经交了一个女朋友。我对小白真没那个意思。是她自己要来淄中玩一下,那我也不好意思拒绝嘛。”
方爸爸有些惊讶,“你已经有女朋友了?”
“对。”
方爸爸追问:“她是哪里人?”
“上海人。”
方妈妈大惊小怪,“上海人?”
“对。”
方爸爸以他多年与上海人共事的工作经验打底,用一种很负责任的口吻说:“上海人都精得很,你对付得了吗?”
“她人非常好。她还常常从家里给我带吃的。”
方妈妈听说有姑娘这么关心自己儿子,心里很舒服,“那倒是不错。那她漂不漂亮?”
方自归心想,妈妈怎么突然变得如此八卦,可是也只好满足妈妈的好奇心,道:“她很漂亮。”
方爸爸以他多年的生活经验打底,语重心长地说,“找老婆,不用很漂亮,关键要贤惠。”
方自归不耐烦了,“哎呀,我的事我自己会把握好,你们就不用操心了。”
还是弟弟方自强淡定,一点儿也不关心方自归的情感生活。
方自归终于能够静下心来,给卢莞尔写信了。方自归龙飞凤舞,写到是:
“莞尔,我已安全到家,勿念。我一路西行,虽然没遇到很多妖魔鬼怪,但比唐僧到西天取经,轻松不了多少……”
方自归一封长信,把水上漂、风中飘之类的故事,添油加醋向莞尔倾诉了一番。
但是,方自归这篇西游记,写得很不完整。吴承恩的《西游记》,除了记录一路上遇到的妖魔鬼怪,还记录了唐僧在高老庄等处的好几次艳遇。而方自归的《西游记》里,只字不提他偶遇白蕙的事情。
与白蕙交往的这二十几个小时,白蕙始终保持端庄,可见她随性而不随便,是个好姑娘。可是,卢莞尔那瓷娃娃一样俏丽的脸蛋上,见谁都总是挂着甜甜的微笑,对方自归的杀伤力太大。你想,方自归对胸部平平只会憨憨微笑的国宝都那么有好感,对卢莞尔,好感度就不能用普通仪器来衡量了。所以,第一,方自归对白蕙没有非分之想;第二,方自归对卢莞尔,能够透过现象看本质,知道卢莞尔常常微笑的背后,其实性子很烈。方自归清楚,要是给卢莞尔知道,火车上偶遇的白蕙在自己家里留宿,那就不是家法伺候的问题,而是凌迟问斩的问题。
卢莞尔收到方自归缩略版西游记文风的信,忍俊不禁,赶紧修书一封,表示慰问。寒假里,方自归和卢莞尔就这样鸿雁传情,写信诉衷肠。不过,方自归的第三封信卢莞尔没有回,因为她收到信时,已经开学了。那时,一封信从四川寄到上海要一星期。所以,方自归的第三封信虽然比人出发早,但是后出发的方自归本人竟然踌躇满志地背着一包香肠,先到达了上海。看来,被中国经济学界推崇备至的后发先至战略,在工业上尚无起色的时候,首先在我国的交通运输业实现了。
春节灌香肠是四川人的定俗,春节刚过,带香肠到学校,正是水到渠成。不过,方自归踌躇满志地把一堆香肠搬来,颇踌躇这些香肠的存放。在四川老家,香肠通常挂在户外阳台上,可一零一没有阳台。这些香肠长途跋涉,历经春运的腥风血雨来到上海,绝不能降低它们的住宿标准,把它们焐在箱子里。因为,这样会长霉。于是,方自归踌躇一番后,把香肠摆放均匀,挂在了自己铁架子床的床头。
与上学期不同,方自归对新学期充满了信心。因为此时,方自归的身边,有一个漂亮女友,而方自归的床头,还有了二十多根川味香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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