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三十分,阿纳从他的总经理办公室里大踏步走出来,经过生产经理和物料经理合用的那间现在开着门的办公室,微笑着对方自归说:“拜拜!”
几间独立办公室的灯熄灭了,同事们紧跟阿纳下班的步伐,陆陆续续向外走去。几分钟后,前台小姑娘把公共办公区域的灯也关了,整个大厅暗了下来,只剩下方自归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唯一亮着的日光灯在地砖上投下一片光影,唯一的那台还未关闭的电脑,在周围暗下来的背景下显得格外灿亮明媚,正等待新主人方自归给它发出下一条指令。
五点三十五分,除方自归以外,办公室里的职员全下班了。一个人坐在空空荡荡的办公区里,方自归环顾上下左右,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怅然若失、忆往日峥嵘岁月稠的感觉。这与过去那几年天天起早贪黑的日子,实在很不兼容。
上班第一天,阿纳主要跟方自归谈了谈未来一年,也就是二十一世纪的第一年,工厂要上ERP系统的事情。多卡集团在中国的四家工厂,就是做门的上海工厂,做泵的广州工厂,做阀的大连工厂,做传感器的无锡工厂,都要在跨世纪的节骨眼上启动ERP。做这个项目,除了提高效率的原因外,也是为了实现不同事业部管理上的标准化。集团内的几个不同的事业部,都是集团在不同时期并购进来的一些企业,并购后,集团当然要逐渐统一管理平台,就好像秦始皇并吞六国后,要“车同轨,书同文”一样。
此时,全中国正规一点儿的公司,与全世界基本保持同步,掀起了建设ERP的高潮,多卡集团自然不甘落伍。因为电脑普及了,通讯技术、互联网技术、数据库技术也日臻完善成熟了,企业日常管理就到了电脑取代人脑的时代。不过那时业界也流行一句话,说“不上ERP等死,上ERP找死”,因为企业管理从手工单据式的老系统切换到计算机系统,阵痛甚至很痛是确实存在的,所以快退休的阿纳才希望方自归早点儿上班,能全程参与到实施ERP的整个过程中,使他自己能依然保持很高的准时下班率。
阿纳下班超级准时,公司规定的下班时间是五点三十分,他每天下班走出公司办公楼,再走十几步路钻进公司给他配的那辆商务车的时间,为五点三十一分正负一分钟。由于阿纳的先锋模范带头作用,通常五点三十五分办公室内就空无一人了,搞得方自归刚开始很不适应。后来方自归才知道,除非月底财务部做月结的那一两天,因为财务部要加班,才能够让五点三十五分后的办公室有点儿人气。
接下来几天,方自归在下班时间后会在电脑前多坐个半小时,希望阿纳对自己产生一种励精图治的感觉。但几天后,方自归就感觉到,在这公司不能这样自我孤立,还是入乡随俗为好。好在这种调整,是“朝五晚九”到“朝九晚五”,就像“由俭入奢”一样,调整起来非常顺畅。
方自归最后一次坐在下班后空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心想虽然为同一个集团工作,幸好阿纳与工作狂老卑、玛丽安娜不在同一个区域办公,否则玛丽安娜天天加班,老卑常常晚上十一二点还有工作邮件发出来,而阿纳每天五点三十一分正负一分钟却一骑绝尘而去,就实在相映成趣了。
自从在多卡门业开始上班,方自归就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新世界。
方自归渐渐了解到,阿纳对当代时髦的工厂管理技术不怎么熟悉,对什么5S、6σ、7大质量手法、8大生产浪费、9型人格领导力什么的没多少概念,也对什么TPS(丰田制造系统)、TPM(全员生产维修)、TQM(全面质量管理)不太了解。方自归那次在工厂面试,跟随阿纳参观生产线时,曾问阿纳,门板线的TAKTTime是多少。阿纳眨了眨眼睛,反问道:“什么是TAKTTime?”【译:节拍生产时间】
但是,阿纳对产品和工艺真是非常熟悉,因为他从做学徒起就为这家公司服务,这也解释了阿纳为什么对工厂管理的时尚流行趋势不甚了了,他毕竟没怎么见过外面的世界。
虽然上了一阵子班,方自归看出来工厂有不少可以改进的地方,但绝不能说阿纳的管理有问题,因为工厂运作得颇有效率。阿纳虽然不知道什么是TPS和Lean,但他知道什么是逻辑。阿纳没学过人体工程学,但他知道什么是便利。比如门板生产线,长门板必须两个工人抬,生产中自然要考虑减少搬运,按照这个逻辑,门板生产线就搞成了被精益生产理论推崇备至的Ucell。【译:U型生产单元】
在阿纳的管理下,工厂的各种流程搞得像瑞典的家具一样简约,许多流程简化到不能更简化的程度。方自归在多卡门业的第一次报销就很惊讶,上午贴好发票填了申请单,下午财务小姑娘就把现金给方自归了。要是在徳弗勒,走完报销流程怎么也要一两个星期。
阿纳写邮件都特别简约,邮件里基本上没有任何废话。比如阿纳每周要把产量、新订单量、库存订单量、准时交货率等数据做一份周报发给他的直线老板,在欧洲的多卡门业全球运营总监,他邮件的标题栏是“wkxxreport”,然后邮件正文没有一个字,只有一个Excel格式的附件。这种周报,阿纳也抄送给他的虚线老板老卑和他的直线下级方自归。方自归刚开始看到这种邮件,既惊讶又觉得好笑,怎么阿纳发给老板的邮件,连一声尊称都没有?但这就是阿纳一贯的风格,哪怕说一件要紧事,阿纳写邮件也不过寥寥数语,半句废话都没有,颇有《论语》的文风。
但是方自归渐渐喜欢上了阿纳的写作风格,也喜欢上了阿纳的工作风格。这老头对老板不谄媚,对下属不端架子。
方自归对工业门有一定了解后,发现这个行业跟汽车行业相比,实在像理想的人类社会一样,真是太宽容了。不管是质量还是交货期,这个行业的要求都不高。比如外观划伤这样的质量缺陷,在徳弗勒,是操作员把每个产品凑在眼睛跟前用放大镜检查,而在多卡门业,是质检员按照规定必须离门板一米开外用肉眼观察,而且是5%的抽检。方自归上了一个月的班,不禁感叹:怪不得下班都这么准时,多卡门业真是个很简约很轻松的公司啊!
但是,工人不喜欢准时下班,为了赚加班费,工人最喜欢无穷无尽的加班。中国古代妇女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中国当代工人饿死事大,累死事小。年底是多卡门业的生产旺季,特别十一、十二两个月,生产常常忙得每天做十六个小时,并且整月没有一天休息,工人们却天天高高兴兴,精神抖擞。但是过了春节进入生产淡季,工人们像职员们一样可以准时下班了,他们却无精打采。年底生产旺季时是没有工人离职的,年初生产淡季就有很多工人离职,可见现在的人民,确实做到了全心全意为人民币服务。
对这种“人民为人民币疯狂”的现象,阿纳不太理解。
阿纳满怀真诚地给工人讲企业价值观、使命、愿景等等,一点儿用都没有,隔壁工厂多给个一百块,电焊工就跳槽了。阿纳发现,中国工人远没有瑞典工人稳定,并且经理和职员也不是省油的灯。以阿纳的眼光看,经理们跳起槽来比跳蚤们玩立定跳远还跳得活跃,实在令人费解。其实老卑之所以让方自归早点儿回国到多卡门业服务,就因为前生产经理跳槽了。前生产经理在多卡门业服务了一年多,眼看差不多可以独当一面了,却提出辞职,让阿纳有些受伤。
“中国太动态了,”阿纳有天对方自归说,“我不能理解。”
方自归对这种现象是能够理解的。
中国人最近一百多年都苦大仇深,改革开放后终于放开手脚了,便摒弃了“有奶便是娘”的古训,普遍认为“奶多才是娘”。虽然经理跟工人有所不同,经理是不会为一百块就随便跳槽的,给经理们讲讲多卡门业牛逼的价值观、使命和愿景,他们也不会像工人那样全部都开小差,但经理们也喜欢跳槽。因为,对经理来说,九十年代末接下来的十年中机会太多了,机会不多的工人们都采取了“奶多才是娘”的策略,经理们便采取了“奶很多才是娘”的策略。
方自归毕业时,外企还不是特别多,但后来的十几年,外企像雨后春笋一样在中国沿海一带冒出来,于是市场对高级人才的需求大涨,可人才培养没那么快,经济学上著名的供需曲线剪刀叉,就在一个高点上交叉,而且不断向上叉,叉出一条外企经理工资不断上涨的路来。那时但凡在外企有几年工作经验并且会诌外语的经理,换家公司就能加薪30%、50%甚至100%,这种大势岂是阿纳能够阻挡的?
这种大势当然也不是阿纳能够完全理解的,关键是最近一百多年瑞典人没有饿过肚子,怎么能期望这个时代的瑞典人完全理解这个时代的中国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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