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罗曼这一列人中,有好几个都是轻壮男丁,听他们说话的口音,分明就是本地人。
筹备会时,各家捐的都是上等精米。等真的搭起粥棚,大长公主做主,将所有粮食,全按市场价折换成最低等陈粮。
一来,可以帮京城常平仓换上新米;二来,也保证被救济的,当真是需要救济的灾民。
最下等的陈米,也就只保证吃不坏人,口感是绝对不好。罗曼去仓库寻秦王妃时,老远就闻见了陈霉味。
但凡能活得下去,谁肯排一两个时辰的队,领这么碗稀米汤?
罗曼不动声色的看着那几个壮年,原以为不会惊动人。可那几个人却异常敏感,几乎在罗曼看他们第三回的时候,那几人便察觉了。
排在最前的男人和罗曼目光相遇,罗曼乖巧又礼貌的冲他笑,他却狠狠的瞪了过来:“看什么看,没见过灾民?”
他用力模仿着荆湖口音,可乡音难改,别说罗曼,就连排在他们周围的灾民,都目光不善的朝他们看了过去。
男子又狠瞪了还在看他的罗曼一眼,搂紧怀里的碗,低着头接着排队。
“曼曼看什么呢,有什么不对吗?”秦王妃牵着罗曼,也朝那几个男子看去。可除了年轻壮士点,也没什么异常啊!从荆湖逃到京城来,少说也得在路上走两个来月,身体弱了也当真不行。
罗曼回头看着秦王妃,笑着摇了摇头道:“我就是觉得他们荆湖人真聪明,来了京城不过月余,就将京城话学了个七七八八。娘娘你仔细听,是不是就跟咱们本地人说话一样?”
“当真?”秦王妃起了疑心,也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可那几个人却只低着头老实排队,再没有说一句话。
罗曼双脚在地上画圈,找到一块软土块,便一直小幅度的踢着土块玩儿。突然‘脚下力使大了’,土块直接穿过队伍,砸在了那群‘灾民’身上。
“呀!”那人闷哼一声,转头怒瞪着罗曼。想骂,扫到秦王妃以及她身后的侍卫,很快就闭了嘴。
不巧的是,和他同村的一个男子刚赶到,过来寻他插队。见他被‘石头’砸了还没吭声,以为卖好的机会到了,立马扯着嗓子对罗曼吼道:“谁家的丫头,没长眼啊?这石头都踢人头上了,连句话都没有?
“青壮”一把扯住他,压低了声音皱眉低吼道:“哼啥呢哼,是你能耍横的地儿?”
“哥几个都在呢,你怕她作甚?贵人家的丫头,就能欺压咱们灾民?贵人家的丫头,拿石头砸我哥头,就不用……”
“闭嘴!”青壮一把捂住了同乡的嘴,恶言恶语的在他耳边道:“她是真官家,你是不是真灾民,你心里没数?”
同乡傻眼了: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不个个都穿绫罗绸缎、曳地长裙的吗?怎么这夫人、小姐,身上穿的就和他们上山打猎的短打差不多?
他愣神的功夫,秦王妃已经牵着罗曼到了近前。
不用秦王妃张口,罗曼便态度诚恳的朝青壮道歉:“我玩得都忘了周围有这么多人了,一时没控制好脚力,砸到你了,真对不起。”
‘青壮’连忙朝王妃和罗曼行礼,捏着嗓子尽量纯真的说着荆湖话:“没得事得,贵人莫放到心头切。”
秦王妃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这么近的距离,他一开口秦王妃心头就明白了。
她点了点头,还了一礼道:“如此,便不打扰壮汉排队了。我会吩咐灶上,轮到你时,给你多打一份饭菜,算是替孩子赔礼。”
“谢夫人赏!”
青壮满脸欢欣,谢了又谢。秦王妃冲他摆摆手,牵着罗曼缓缓走了。
听着他们的口音,周围灾民看他们的眼神非常不善。可一来是在粥棚前,发生冲突大家都讨不了好;二来,粥棚的饭菜虽不好吃,却没短过他们吃喝。即便定时定量,那每个人的也都给足了。
青壮今天能领两份,还是以灾民的身份领两份。他们生气、眼红、妒忌,可除了甩给他们成堆的眼刀子,有意无意撞他们两下,也就罢了。
回库房的路上,秦王妃便叫过来一个护卫,吩咐道:“将那几个人给我盯死,看看他们到底是什么牛鬼蛇神!”
那人领命退下,秦王妃又紧着吩咐下去:“各处粥棚暗地里仔细排查,查清楚领粥的有多少当地人。这些当地人因何来冒领灾粮。”
这世上,学东西快,有语言天赋的人极多。月余能将当地话说得地地道道的也不是没有。
可他们是灾民,是拖家带口,不知道历经多少磨难,折损了多少人命才走到京城的灾民。
吃的是救济粮,住的是草棚子,寻常不是和逃难的同乡在的一起,就是在排队领救济的路上。哪有多少机会和当地人接触?
没注意到的时候,觉得哪哪儿都正常;一旦起了疑心,就会觉得到处都是破绽。
从排队的队伍里走一圈,秦王妃自己就觉出了不对。
排队的这些人中,至少一半是京城周边人士。他们从说话口音,到衣着习惯,到言谈举止……哪哪儿都在告诉别人,他们就是当地人。
这么明显,以往怎么就没发现呢?
她低头看着专心走路的罗曼,不确定那土块到底是不是她故意踢的。若这么小的人就有这样细的心思,这样玲珑的手段,那往后当真不可限量……
感受到秦王妃的打量,罗曼仰头对她一笑,天真可爱道:“娘娘也喜欢我的发带?我就说这样的发带干净利落又清新好看吧,清清还非要给我套百果串。”
秦王妃自嘲的笑笑,刮着罗曼的鼻尖道:“是,曼曼不仅发带好看,人儿也特别好看。”
这样小的丫头,果然心思都还在穿衣打扮上。秦王妃摇摇头,自嘲道:在宫中呆时间长了,看谁都像披皮的狼。
“其实我不喜欢清清给我梳头。”罗曼嘟着嘴,很是发愁:“清清都十六了,比我大五岁,她哪里知道我们这个年纪喜欢的首饰发型。
每天光和她说头怎样梳,发饰怎样配就累坏了。真发愁!”
秦王妃笑:“要找个小,哪会伺候人?真放在你身边,说不定你还得照顾她。”
罗曼却不搭话,自顾自道:“早就和苏嬷嬷说想买几个丫头了,可苏嬷嬷总说人牙子手里的,来路不知道干不干净。要有那被拐被骗的,买来的都是罪孽。她要细细寻摸寻摸,娘娘你说,这知根知底又无后顾之忧的丫头,要寻摸到什么时候才寻得到啊?”
“你苏嬷嬷骗你呢?真要买,这里的灾民不就最好……”话一出口,秦王妃就愣了:一直派粮什么时候才是尽头?这些官家、富户,哪个家里不缺一两个帮手?
不拘短工、长工还是卖身。一家少说能解决三五个灾民,如此一来,灾民有了生计,慢慢也就能度过困局,安居乐业了。
就算灾民中有许多人不愿意当奴才,那也可以去各家铺子当伙计嘛。手头宽裕了,是支银子返乡,还是在京城赁房,都随着心意就是。
大长公主昨天还算着银子发愁呢,要大家想法子再凑些银粮赈灾;也让大伙儿想想法子,看怎样能给灾民们找条活路。
这不,活路找上门来了。
“对哈,让苏嬷嬷来这边挑来。朝廷不准人牙子贱买灾民,也不许灾民贱卖自身。可没说不许咱们买卖啊?
便是不能卖,签做工身契就是了。等他们度过难关,我们双方又都不太满意,到期了他们就能拿银子走人嘛。”
觉得终于想到了好办法,罗曼得意得脸上放光。她搂住秦王妃胳膊,脸颊在她肩膀上蹭了又蹭:“娘娘太善解人意了,你这个主意实在是太好了。”
“你才是福星呢,往后多往我身边来,我也好多粘粘福气。”又道:“也别叫什么娘娘了,生分得很。我乳名叫楠姐儿,你叫我楠姐姐就行。”
“遵命,楠姐姐!”罗曼绢帕一甩,俏皮又敷衍的朝王妃行下一礼,惹得秦王妃哈哈大笑:“你呀,你呀,怎么这样可人疼……”
送走秦王妃,周玫又清点了一遍库房,检查了库内细盐数量。完了便迫不及待的拉着罗曼上了马车:“得赶着脚程去了,再晚,玉壶泉怕要歇业了。”
“嗯!”
周玫催着马车,两人一路快马加鞭的赶,堪堪赶在午时中刻到了。
正要进门,门口又一两马车停下来。看着车厢上的‘魏’字,罗曼拉了拉周玫胳膊:“好像是魏姐姐。”
顺着罗曼的眼神看过去,周玫正好看见丫鬟扶着魏清下车。两人四目相对,时光就慢了半拍,空气中都全是尴尬。
以往两人见面,除了敌意就是较量。一个憋了股气不服,一个根本不把另一个放在眼里。可经历了大长公主府上的事,好像有了几分共患难的交情。再见,竟不知道该以怎样的身份、立场相处。
几人相互见了礼,罗曼便一手挽着一个往里面走:“听说这里新请了个蜀中的名厨,我和周姐姐就是冲着他来的。魏姐姐呢?你要也吃蜀中菜,咱们不如一起?人一多,咱们也能多加两个菜。”
魏清偷偷打量着周玫神色,询问道:“一起的话,方便吗?”
罗曼也看向周玫,眼含期待。
“一起吧!”
周玫话音刚落,魏清便轻松的笑了起来。她紧挽着罗曼臂弯,欢欢喜喜的往里走:选谁不选谁,不都是皇后说了算?她做什么处处和周玫敌对?
闺中密友最是难得,她喜欢罗曼的率直可爱,周玫的仙姿清隽,往后要好好相处才对。
可是……
清平县主迎面过来,见到周玫便是坏笑:“这不是周小姐吗?恭喜周小姐、贺喜周小姐,等旨意下来,别忘了请上我们好好乐一乐。”
罗曼和魏清对望一眼,眼中迷茫。周玫也没好到哪儿去,可她面上依旧平静,半分不输礼数的朝县主行礼后,才问道:“敢问县主,小女何喜之有?”
“啊,你还不知道吗?”清平县主假装惊讶,夸张的用手半捂着嘴道:“德妃娘娘求陛下同意,要将你指给和郡王为正妃,你家里不知道吗?
等旨意一下来,你可是堂堂正正的王妃。再见面,我得给你行礼,喊你嫂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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