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镜主攻的是传染病学,当年经常住在摄片室,向那些读片的影像学专家取经,可谓读片无数。
相较当初的读片量,陈霄台面上那十来张胸片和ct片,根本算不得什么,在他手里恐怕撑不过十分钟就全解决了。
当然陈霄也有陈霄的难处,和这位副高搭班需要承担不小的压力,大意不得。
张杰义是丹阳医院出了名的老混子,混得非常彻底。
可以说祁镜在行政办公室里就是学的他那一套,按辈分算是祖师爷级别了。
他当初还不满20岁时就辞了裁缝店学徒工作,进了丹阳医院里做杂工。以前医院人手奇缺,搞的是中医传承的那套。只要在医院工作时间够长的,就能待在主任手下慢慢做个医生。
张杰义靠着打工时听来学来的经验,在23岁时成功转型。
医学确实是一门经验学科,中医靠着国内大量人口基数的优势一直能活跃至今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但中医是先有经验再有理论,所以会有偏方、有古方、有世家传承。虽然没法解释个所以然,但用的人多了,死的人多了,成百上千年不断改方更新至今,自然而然就有了现在的效果。
现代医学则相反,是先有理论再吸取经验。
病例再乱再复杂,理论终究是那个理论,只要抽丝剥茧总能查出问题根源。
如果查不出,那就是理论还没到位。毕竟人体是个极其复杂精密的个体,研究才刚刚开始而已。
所以说,没有科学理论基础的现代医学什么都不是。
恢复高考后,张杰义那一批半工半医的医生们都看清了事实,纷纷学起了医学理论知识,有的甚至还拿下了博士文凭。
但可悲的是,张杰义成了另一类人,上班就是一个混字。直到有一天院里下了通告,他才不得不去夜大拿了个大专文凭。
祁森念旧,毕竟是在医院工作了30多年的老职工,现在辞退他,等于掐掉了对方的晚年幸福。
最后想想还是算了。
其实这人待在自己科里也没什么,不会出乱子。一个内分泌科出不了什么大事儿,而且他本来就是科里的吉祥物,也没人希望他管事儿。
可现在世道不同了,升职称要进急诊轮转,他想退休时拿个好待遇,就只能来急诊科报道。
这可苦了搭班的同行。
张杰义是出了名的三不管,快死的不管,看不懂的不管,不属于他科室的不管。
本来需要内分泌知识的急诊病人,无非就是甲亢和糖尿病。现在算上不能死和他不懂的,剩下的也就没什么人了。
只要走绿色通道120送来的所有急重症,都只能靠陈霄一个人兜着。
陈霄非常务实,在青年这一档里也是排的上号的。他一步一个脚印走到现在的地位,自然对祁镜没什么好感。
一个在医科大学混吃等死的后辈,就算乘着父辈栽好的福荫也混不出什么名头。当祁镜说自己能教读片时,他差点没笑出声来:“怎么,祁大公子也懂这个?”
祁镜知道他的难处和压力,所以没多说什么,拉着李玉川往ct上看了一眼:“发烧待排?”
“刚送来,在发烧通道隔离着。”
张杰义在旁喝着清茶,双手挽在胸前并不说话。病人的病历、既往史、症状都是陈霄一个人在介绍:“肺底部有明显的斑片状影,已经在做培养了,这要是sars......”
祁镜瞅了会儿,问道:“有胸片嘛?”
陈霄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ct已经看出是肺部感染了,还看胸片干嘛?”
“你不是要排除sars吗?”
“看片能看出是什么细菌感染?”陈霄轻笑了一声,从桌上抓了一张胸片插进了读片器里,“你还真够厉害的。”
“再厉害也比不上放射科那些老家伙。”祁镜看着面前那个黑白相间的胸腔影,问道,“放射科给结果了吗?”
“刚拍完的,还热乎着,哪儿那么快。”
“应该是克雷伯菌。”祁镜用手指点了胸片右肺中间那一大片灰白色的裂痕,“这是典型的叶间裂下坠。”
陈霄还是有些本事的,虽然在消化科工作,但对普通呼吸系统感染也有些心得。他见祁镜竟然给出了答案,也就收起了玩笑:“这儿有些多发的气囊,我倒是觉得像金葡。”
祁镜很欣慰地点点头,在陈霄看来是一种来自低级住院医生的赞同,可祁镜只是觉得他实力还不错罢了。
要是其他人恐怕根本没法从摄片里看出什么名堂。
一个消化科大夫有这种水平,在他心目中就已经基本拿到了及格分。和实习生不同,执业医师剔出性格,得到的分数完全是能力分。
只不过读片看细菌还是经验占了大头,理论知识有时候会产生误导作用。
“它们只是些空洞而已。”
“你说叶间裂下坠,只是教科书的一个形象的描述。究竟是个什么样子,谁都没法说清楚。”
陈霄对祁镜的说法表示质疑:“我只看到一大块斑片影,现在这种情况sars和金葡都有可能,在培养出来之前必须严密观察。”
祁镜看向两位实习生:“你们也这么认为?”
实习生自然没什么太多想法,来这儿就是为了看上级医生处理问题的。突然问到了自己,两人都是点点头。
祁镜叹口了气:“叶间裂下坠其实很好理解,奶油泡芙都吃过吧。”
把泡芙从中一刀切,然后相互拉开。中间那层奶油就像叶间裂下坠时的病灶一样,附着在两片泡芙上,是一种厚重、粘而不断的感觉。
祁镜一边说,一边把手放在胸片前,做出慢慢拉开两片肺叶的动作。
见到那么形象的比喻,陈霄和他手下的实习生都点点头。
倒是一旁的李玉川,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继续追问道:“可教科书也说了多发气囊是金葡菌的典型表现,为什么在这儿就成了空洞呢?”
祁镜脸上露出了微笑,这小子敢这么问确实有点东西。
他笑着说道:“其实我是猜的。”
“猜的?”
陈霄有些气不过,刚才还说得煞有其事,到头来竟然都是假设猜测。
“猜也得有证据,又不能胡乱瞎猜。”
祁镜指了指胸片左下角那一小片肝叶影,由于被膈肌隔开,又是做的胸片所以范围很小也很不起眼。而就在这一小片黑影中,出现了一条深灰色的圆弧线。
祁镜指出了问题关键,实习生已经完全听不懂了,像是在看天书。
而病变范围转入腹部,已经进入了消化科的范畴,陈霄倒是看的很明白:“难道是肝脓肿?”
“应该没错了。”祁镜说道,“肝脓肿大多是克雷伯菌引起的,是侵占全身的第二站,所以我猜那些小球状小黑影应该是空洞。上碳青霉烯类诊断性治疗吧,放射科读片结果应该也快出来了。”
“不是sars就好。”陈霄长舒一口气。
“丹城已经两个月没出现过新病例了,放心。”
其实祁镜知道,丹城之后也不会再有新增病例了,从此销声匿迹。
现在这种可怕的病毒正在京城爆发,直到7月份才有可能解除警戒。
不一会儿电脑上传来了放射科报告,确实优先考虑肺炎克雷伯菌。陈霄没有太过吃惊,也没有对祁镜进一步褒奖和赞赏,而是抽出桌上另一张胸片,插进了读片器。
祁镜扫了眼:“像是真菌感染,挺模糊的,有没有ct?”
陈霄不知道这家伙是哪儿学来的这双火眼金睛,扫上几眼就能看出区别。
他还想试图跟上祁镜的思路,但刚才给看ct要胸片,这会儿倒是给胸片了他又要起了ct,陈霄心里已经彻底凌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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