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正盛,仍旧是朗朗晴空。
朱雀街上人头攒动。
二楼的聚坊楼台上,待接过了少女手中的木篮,一个中年妇女扶着台面上的盘子,往发酵肥里兑着洄水,养护台面上一株覆盆子。
楼下隐约传来兵刃碰撞声,是一队兵卫前来巡街,今日更是准时。
“杜娘子。”
女人一愣神,心中一喜。
这是哪个机灵的?
这只言片语说到女人的心坎里去了,在她这个人老珠黄的年纪,已经很久没被这么称呼过了,女人按捺着心中的窥探,缓缓转了身。
“你怎么还在这?”女人随口一问,面前的女孩子方才替人给她送来了花肥,这会儿竟然还未离开。
那女孩子边说边上前,“一样东西,忘了捎给杜娘子了......”
......
五城兵马司官衙,风风火火闯进一个穿着体面的人,惊得衙内坐镇的侍卫没等看清来人是谁,差点就要蹿上来拿人。
紧接着后面跟回了一丛巡卫,这是被大人亲选的得力手下,领头的几个人正毛手毛脚地翻出身上的布帕,就要给那大人擦脸。
都尉瞧着赶回来的部下,眉毛一横:嘿这些个孙子,献殷勤的时候倒是挺孝敬的。
“都尉大人,你这是……怎么回事?”堂内的守卫惊惑地前来相迎。
“现在的婆娘是眼睛长天上了吗!”都尉横眉冷竖,愤愤吐出一句话。
兵马司的指挥使在本朝称作都尉,难得他这几日点了这队得力的部下,准时带队巡察街道,本想着亲自现身能振振他们兵马司的威风,顺带体察部下的职守情况。
竟是没想到,有人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给他来个难堪,这是何等挑衅!
要不是自己浑身的花肥腻味,还要提防着谏官参他一本,他当场就能上楼把人劈了。
不过好歹那婆娘自己认了错,眼下已经被押去牢狱,没一两个月也应该出不来。
只要袭击朝廷命官的嫌疑一扣上啊,这关押的理由倒也不会太欠考虑。
待擦净脸,没等他换身衣裳,就迎来了一个急报。
“大人!大理寺中丞在鹤占街疑似遇袭!”
“什么!鹤占街?”不待盘点人,他大手在人前挥过,“那就你们了,快随我走!”
......
朱雀街这边也已经恢复了常态,祥和气息也依旧没有清减。
一女子低头拂平了桔梗裙的褶皱,挽着漆竹篮子游走在街上,抬眼间就是一双剪水眸,时不时地放眼观望像是在找寻着什么。
“哟,小娘子卖东西还挑人呀。”一个妇人挑唆调笑。
她听了,歉意地低头抿紧了唇。
“脸皮子也忒薄了些……”那妇人看这姑娘一脸娇羞的模样,也不好意思再说下去,只是瞥了一眼便走开了。
她撇过脸去,勾唇苦笑,只是一瞬间面色就恢复如常。
该是差不多了。
官道上允许纵马而行。
路过朱雀街,孙喻舟特意放慢了速度,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皮面缰绳,琢磨着今日的趣事,还有他前几日才在鹤占楼相识的一个小娘皮儿,那媚眼使得那叫一个绝。
神游之际却不防撞倒了人,一个女孩子摔在马前,绸面的绣帕散落一地,堪称我见犹怜。
怜香惜玉、爱美惜美向来就是他的本性与爱好,看那女子肤若凝脂身姿姣好,他果断下马扶人。
呦,果真清丽,剪水眸子映入眼里,却不经意间挠了他的心。
女孩子倒地时便低垂了头,待人近身后才与他对视,仿佛突然心悸,只是瞬间又恢复了羞涩委屈的面容。
他拂过她的手和脖颈,越来越不由自主地向她靠近。
那女孩非但没有感到冒犯而挣扎反抗,反而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把搂住了他的的脖子仰头吻上,霎时唇齿相贴。
幕天席地的拥吻,惊得四周噤了声。
“太刺激了,现在年轻一辈都这么玩的吗?”
“伤风败俗啊……”
……
涯台边,目睹了全场的经过,周绪呈皱眉看着相吻的二人,竟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
“周世子,已经安顿好大理寺中丞,中丞只说是新来的乡里人不懂事,冲撞了而已,算不上谋害,请大人不必担心。”
亲卫上前如实禀告,虽然不知世子为何折返到这儿,弄得他刚来就冷不防目睹了这番场景,心里尴尬又莫名堵得慌。
这些人、怎么都不捂眼睛?!
就在众人以为孙公子终于又要抱得美人归时,那女子突然握拳出手砸在了男人的腰腹下三寸位置。
刀锋显露!
男子松开双臂,众人顿时看得心惊,血色在伤口处迅速晕开,精巧的小刀银晃晃地深入其里,扎压了每一个人紧绷的神经。
尖叫声轰然炸开。
“啊杀人啊!”
“谋杀啊!”
人群猛然离散,百姓皆是慌不择路规避逃窜,生怕与自己扯上关系,下意识的动作暴露群众的真实心理。
若是等官兵来了,直接把牵涉的人以同犯嫌疑一并抓起!
一锅端了可如何是好!
“先救人!”周绪呈低喝道,赶来的亲卫丝毫没有耽搁地冲过去,用衣料捂住孙喻舟汩汩冒血的伤口,待掳来的医官先稍稍稳住这流血的伤势,立即把人送去了太医处抢救。
只是出奇的是,街道辖区的巡卫虽不久前就已经随着兵马司都尉离开,竟然到现在都还没出现。
然而众人不知的是,因为鹤占楼大理寺中丞遇刺一事,都尉把原本巡辖这里的兵卫一并带走,一个不留,根本没来得及重新部署这里。
更现实的一点是,面对当场这种缠绵的情状,就算看不下去也没有百姓主动上前,更别说打探虚实了。
要不然这刺杀也不会能如此完美无差,无人扰乱。
后脚赶来的官兵没有因对方是个女子而有丝毫松懈,一边麻利迅猛地押了犯人,一边大肆地处理乱局,令行禁止,无一不在提醒着这座偌大的皇城,什么才是真正的兵威。
刺杀官家嫡孙,这个案子牵扯甚大,不等抽丝剥茧,对于稍微懂点门道的人来说内里隐情都已经是细思极恐。
......
鹤占街。
这一处没有人走茶凉的自觉,提刑按察司的公堂外照样聚集了群众。
“荒唐!”
惊堂木重击桌案,传达着上位者的怒不可遏。
这一连串的变故来得突然,都不带让人喘气的,堂下跪着的几个身穿麻色褂子的汉子抹了把辛酸泪,高声叫苦。
“大人!大人明察啊,咱几个都是老实本分的人,怎么会谋害朝廷命官啊!”
“冤枉啊大人!咱们就是卖弄杂耍讨个生计的,就算白送十个胆子咱也不敢在京城造次啊!”
几个身材瘦小的男人伏低上身,以头抢地,倔强地证明着自己的清白。
就在先前,这几个街头艺人颇为卖力地秀了一组高难度杂技,互相配合着耍玩花枪。
第一次在皇城大展身手啊,可谓是心潮澎湃,一手花枪耍得那叫一个淋漓尽致,热血沸腾。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他们对自己的掌控力确实很有信心,绝对不致于伤人,不然也不会毫无顾忌地租下街上那个宽敞的露台作为场地。
只不过千算万算,最后不争气的竟然是那花枪,在大力一甩下那枪头竟然就它娘的脱落了?!
还直直袭向不远处轿辇旁的人的发冠,连人带纱帽给钉在了轿子上!
那场面活脱叫人生无可恋,他们扔了铁棍就打算赔罪,动作却慢了一步,顷刻间就被摧枯拉朽之势包围,那刷啦啦的银光简直要晃瞎他们的眼......
于是乎,他们就这么毫无悬念地被刀剑架着走,没得消停就被扣押到公堂之上,接受铺天盖地的诘问与审讯。
“什么底细自有官府的人来查个彻底,说!你们怎么就不偏不倚袭击了大理寺中丞!能有这等功夫,好得很呐!”
一轮辩问之后并没有实质性的收获,把堂下跪的人与堂上审判的人急得脸红脖子粗。
大理寺中丞听不下去了,搓了搓胡渣,喝了一口水压压惊。
他们大理寺当差的,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虽是刚才那一下着实把他吓着了,但凭他多年为官在人精里摸爬滚打的经验,他能确定这只是个意外。
他抬手止住衙吏为他捶肩的动作,起身朝判官拱手做了做样子,“大人,不必再审了,我们的人查过了,就是闹了个乌龙,不至于牵扯上谋害。”
清了清嗓子,他又接着对跪在地上的壮年说道,“只是我这人到中年,也是经不住吓唬的,行事还是注意些分寸为好,有时候细枝末节也能成为致命的因素。”
“大人海涵!谢大人为草民开脱!”
“......”
不乏有官员疑虑:大理寺的人今日怎么了,竟然这么给脸?
这又耍什么手段?
别人不知道,他们当官的可都私底下互相透过口风,别看大理寺名头端正,掌管着案宗审罪,这里边的狠辣可不输他们刑狱。
饶是心里百转千回,堂上的提刑官也顿时噎住了声,大理寺的人可惹不起,尤其是那个年纪轻轻就领头的小子,可恨还是个袭爵的世子!
虽是同一个职署类别,可大理寺的人由陛下钦点官位,那等级实在是压了他们一头。
正主都发话了,这话里的意思也透露得明白,提刑官也就歇了原本想替人家讨个公道,涨涨门面威风的想法。
“本官审了这么久,看来证据不足,那就待案宗备全再做定夺,来人,带下去做个笔录。”
提刑官稍整神色,干脆利落地撩了袍,退堂的动作拿捏得很有分寸,隐约透露几分豪爽的风骨。
剩下的就是走个过场的事了。
**
接连好几日里,风言风语就传遍了京城。
一日之内,三人遇袭,两个朝廷命官,一个官家嫡孙。
其中两场是闹剧,只有一个真见了血。两个是乌龙事件,一个却是真实的蓄意谋杀。
仔细想来,若是以孙喻舟被刺为主场,三件事也是有些牵扯的。
从因马撞了人,两人相遇,到街头拥吻,到当场刺杀,整个流程目睹的都是旁观的百姓,没有人有插手的理由与想法。
当场人里,却唯独少了整顿秩序的巡卫,也理应是当时最有义务有必要阻止事态发展的人,少了这些干扰因素,事态的演化也就如此顺遂。
而这些本该于此处当值的一队巡卫,却早先随了他们的都尉离开,之后在府衙中,才能在紧急中顺便调走。
事急从权,按需调配,也是中规中矩。
其他辖区的巡卫,若不得令,实在不能用一处的兵填补另一处的兵,否则顾此失彼,是兵家大忌。可到了到真出了事的时候,从总部府衙调出的与从就近辖区赶来的侍卫,还是没来得及阻止这一切。
只能说,一切发生得实在是太快了,没有丝毫拖泥带水……除了那个热吻。
这个吻没人能解释。
实况分析就在这里卡了壳。
大理寺书房内,周绪呈微微斜靠在扶几上,一手搭额,一手弯着指骨有一搭没一搭地扣着桌案。
“速速查那女子的底细。”男人眼中闪过一丝捉摸与兴味,“还有,两个当事人是否相识,这两家的关系,以及往来。”
那男女在那四目相对的第一瞬,明明透出的是陌生……
他施施然起身,“呵,刺激。”
侍从拱手领命退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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