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言片语间,姜逸尘已判断出这行人来意,心下一阵唏嘘。
知晓此时并非出手良机,只得将击杀顾烨的念头暂搁一旁。
姜逸尘有心安分些,整个早点摊却喧闹了起来。
正是刚来的十人惹出的动静。
这行人一路风尘仆仆,既下了马来吃早饭,便想着好好歇歇放松下。
而他们挑的早点摊好巧不巧便与姜逸尘相同。
于是,便出现了不可避免的矛盾——人多,位子少。
这伙人俨然是在平日间作威作福惯了,仗着人多势众,便打算将还在用膳的顾客给打发走。
那仨寻常百姓见对方来势汹汹,自然避之不及,赶忙将余下未吃完的早饭胡乱扒拉入嘴,或是干脆拿着东西躲一旁去吃。
空出来的第一桌,理所当然是给那位公子哥用。
可惜剩下两桌的三个人却不怎么有眼色。
九名随从稍稍打量了一番三人。
见得其中两人打扮得遮遮掩掩,一时看不出深浅。
倒是中间一人块头大,看起来要老实些。
九名随从简单一合计便决定先将之赶走。
哪知这人也不是好欺负的主儿。
“噗呸!”
只听刀客朝边上吐了口唾沫,而后清了清嗓子,鄙夷道:“怎么?你们这一来让老子嚼了一嘴灰,老子都没嚷嚷,还要老子给你们腾地方?吃个早饭罢了,摆什么谱?站着吃不乐意,上马吃呗!都跟娘们儿似的,矫情!”
起初刀客还说得句句在理振振有辞,九名随从听了甚至觉得有些挂不住脸,进退维谷,可这最后一句转折反而直接点燃了他们的火气。
九名随从朝那公子哥看了眼,得到默许后,齐齐抽刀拔剑攻向刀客。
刀客横眉一竖,有些悻悻然地看着还未吃完的粥和包子,一掌猛然拍落在桌面上。
木桌上的碗、盘子、勺子、食物,还有那把被白布包裹着的刀,纹丝未动。
朝街道一侧的木桌边缘却迸发出一股磅礴劲气,如一柄出鞘的刀,向九人拦腰砍去!
嘭!
冲在最前的数人被这劲气轰退近半丈远!
或摔个五仰八叉,或撞倒了身后跟来的同伴。
场间顿时一片哀嚎惨呼!
却又教人觉得滑稽可笑。
显然,刀客下手不重,只是很纯粹地教训了下这伙人。
或是心存顾忌,或是觉得这九人压根不配他认真对待。
狗不配打,便一脚撂翻,可不知主人做何感想?
狗主人果然没让刀客久等,很快便做出了反应。
只听呛啷一声脆响,紧接着一阵虎啸龙吟,身着黄衫头戴金纹黑冕的公子哥已离了座位拔剑出招!
从那柄金灿灿的宝剑,到那一身金贵华福,再到那金芒耀目的攻势,黄衫公子恍若挣脱开尘世束缚,横空而出的曜日光芒万丈。
惹人瞩目,偏又让人难以直视而自惭形秽。
黄衫公子和刀客间的距离本不过一张桌子,顶多半丈距离,可这一剑却似猛虎出笼,又如烛龙岀渊,裹挟着焚尽山河苍野的狂肆和暴戾遥遥刺来!
一剑崩散了桌椅,轰碎了盆碗,刮起沙飞石走,直取刀客面门!
若无意外,刀客那脑门眨眼间便将成为颗爆裂的西瓜。
却见刀客坐在原位岿然不动,桌面上的刀一个翻转来到他手间。
那刀刀身极宽,没有鞘,裹着白布。
现在去拆白布为时已晚,当然刀客也不会做此多余之事,只是横刀面前,以极尽朴实甚至不成招的招式,去拦来剑。
咚!
刀剑相击一瞬发出声闷响。
姜逸尘却从中听出猛虎出笼陷入冰窟、烛龙岀渊坠于冻河,没有过多挣扎,便屈从于那转瞬即逝的命运。
旋即一道澎湃的气浪以刀剑交击处为中心正要向四面荡开,那裹着白布的刀抵着剑锋转了个圈复归原位,将那道气浪清退无形。
从一剑刺出,到刀剑击碰余波散尽,不过片刻功夫。
刀客仍坐在条凳上,而那黄衫公子,剑已归了鞘,人已翻身上马,朝那群好容易挣扎起身的随从摆了摆手,说道:“走吧,这儿不干净,换个地方吃。”
仅此片刻,九个随从竟已灰头土脸,听得公子所言,也顾不得一身狼狈,着急忙慌地去寻那被惊散开的马,准备上路。
黄衫公子趁这闲隙看向刀客,笑问道:“不知尊驾高姓大名?”
刀客微微抬首瞥了不远处马背上之人一眼,虽说对方用语恭敬有加,可仍是一副高高在上之姿,一瞥之后,刀客便挪开视线,无意作答。
似早已料见刀客反应,黄衫公子又问了句:“敢问尊驾往何处去?”
刀客闻言,不由遥遥北望,可仍不言不语。
黄衫公子见此非但全无恼意,那俊俏的面庞上更是笑意盈盈,他捕捉到了方才从刀客眼中一闪而过的迷惘。
一个漫无目的的闲散之人,不足为虑。
离去前,黄衫公子又朝刀客看了最后一眼,只是这回其双瞳里再无明确焦点,故而顺延到了旁侧,刀客右手边的那张桌椅上。
那儿还有一人头戴帷帽安坐其间,毫不为这场冲突所扰。
黄衫公子蹙了蹙眉,额间一道深邃的剑痕扭曲变形,他记得刚刚来时那桌应坐有两人才是……
一行人风风火火而来,风风火火而走。
徒留一地糊涂账。
当地百姓不是没见过江湖间的厮杀打斗,谁都不想被殃及。
是以,打从一开始发现苗头不对,不管是路人还是其他早点摊的商贩顾客,便已躲得远远的。
眼下冲突落幕,烟尘散尽,大家才聚拢回来,该干嘛干嘛。
而那对早点摊的夫妻俩见得一地狼藉,虽痛心疾首,却也不敢表现出任何愤懑不平之态,暗自认栽俯身收拾起来。
刀客见状兀自摇头叹息,刚才若非他收了手,另施手段,这对夫妻的挣钱行当全得玩完,但他囊中并不阔绰,又自认没啥挣钱手段,实在帮不了夫妻俩更多了。
一旁的姜逸尘浑似活在另一方天地中优哉游哉,喝尽了最后一口豆浆,轻轻打了个嗝。
还好刚刚将碗口护得紧,没进灰。
至于顾烨,则在适才黄衣公子和刀客对招一瞬便闪身离去了。
收拾了好半会儿,早点摊的夫妻俩忽而发觉场中那刀客和戴着帷帽不知避险的怪人间气氛不对,相视一眼,悄悄往旁侧挪去。
便听得刀客说道:“那人还不如你。”
这话自然不会是同夫妻俩说的。
姜逸尘没有搭话,只是摇了摇头,帷帽跟着晃了晃。
他认出了黄衫公子身份,藏锋阁俞乐。
不谈剑术,只论修为深浅,他还难以望其项背。
而且俞乐是自傲了些,却非鲁莽之辈,出手拿捏着很好的分寸。
七成力,若刀客接不住,杀了便杀了,若刀客接住了,便就此打住,不再横生枝节。
然,相较而言,姜逸尘更为在意的,是那些随行之人对俞乐的称呼。
“公子”,莫非俞乐不是以藏锋阁舵主身份来的?
未待姜逸尘深入细想,听得刀客吼了一嗓子道:“特奶奶的!真不过瘾!”
姜逸尘如梦方醒,登时心下便是一颤!
霎时只觉身子被牢牢摁在条凳上,一道刀芒向自己劈来!
这回可不是杀气,而是货真价实的气劲,尽管刀未出鞘,以二人距离之近,足可杀人!
姜逸尘一手揽过置于桌上的行囊,再发散内力将桌子朝刀罡来向踢去,挡去一部分劲力。
身形却借力,随着坐下条凳向后急退。
最后一张木桌也未能逃过意外暴毙的命,四散而开!
姜逸尘木剑横亘身前,体内天意诀鼓动,内息游走百骸。
刚刚姜逸尘便在琢磨如何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沟通天地之力,在刀客将那九名随从一拍而散后,他似有所悟,当下决定以天意诀一试。
可惜内息只在体内飞快流窜,于沟通天地之力而言效果并不显著。
好在只对付这道突如其来的刀罡,姜逸尘另有他法。
剑未出鞘,却也有一道剑罡横扫而出。
一分力不多,一分力不少,与刀客劈来的刀罡不相上下。
几乎就在下一瞬,姜逸尘所驱动的天地之力才“姗姗来迟”被转化为数道剑气。
寥寥数道剑气虚无缥缈,本上不得台面,偏偏抵消了剑罡刀罡相交产生的余波,让这方肃杀天地重归安宁。
“妙!”
刀客击节赞叹,再无出手之意。
姜逸尘心道:得,弄拙成巧,被误会了。
虽然此人向自己出了一刀,更是第二次挑衅自己,但终究是在夸他,姜逸尘便打算回个礼。
摇着头起身,表现得极为自谦。
可屁股一离开椅面,那条凳终不堪重负,散了架。
尽管脸躲在帷帽之中,姜逸尘仍不免一阵尴尬。
辨了辨方向,朝早点摊的夫妻俩走去。
夫妻俩见这古怪男子朝他们走来,心下不免发慌,但念着逃也逃不过人家,对方应也不至于对自己二人出手,便安安分分地待着不动。
姜逸尘在怀中本已摸索到了银票,最后却改了主意,从行囊中掂量了整好补贴三张桌椅还有夫妻俩一日经营的银两,才递到二人手中。
几年打磨,姜逸尘虽非练得铁石心肠,却也很少再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义举,只是见人受无妄之灾,心下过意不去,但他也有自己的分寸,能救一时之急,不施怀璧罪之恩。
夫妻俩自是感恩道谢连连。
姜逸尘简单受了,便也打算离去。
只是刚走了几步,却突兀地僵住不动。
他发现行囊似乎轻了不少,不只是少了那几个银两的重量。
姜逸尘心下大呼不妙,忙不迭地从肩上取下行囊,一寸一缕地摸遍。
“呃,兄弟,你那行囊破了个洞……”
开口之人是那刀客。
姜逸尘听到了对方的脚步声,也摸到了行囊上的破漏之处。
而那里所放之物,本是个包扎严实的荷叶包裹,包裹中正是青莲胶体!
现下已然洒漏了大半!
这感觉好似初到姑苏城时,先被若兰顺走地图,又被包打听抢走三十两!
姜逸尘心痛到无法呼吸。
“小,小兄弟啊,那可是你用来敷眼睛的药膏。”
那刀客还跟在身侧,只是脚步有些零碎,语气也极为恳切。
先前借着打斗时激荡起的劲风,刀客才发现帷帽下的青年另有布巾绑扎着双眼,结合对方眼下这举动,不难作出些推断。
姜逸尘稍稍缓过劲来,抱着行囊苦涩地点了点头。
看着那前摇后摆的皂纱,刀客揪紧了后脑勺不长的头发,他知道那行囊的破洞十有八九便是自己与那黄衫公子哥打斗时给刮破的,心下好生过意不去,遂道:“合着我也无处可去,如果你觉得合适,我给你当当随从,照看前后如何?”
姜逸尘闻言呆愣半晌,弄得刀客好一阵抓耳挠腮。
姜逸尘在心中考量一番,眼药毁了这一时半刻也没法补回来,当下他所缺的正是一双眼睛,刀客的出现好似瞌睡了有人递枕头,唯一问题不过信任二字。
一个陌生之人实难有信任可言。
姜逸尘道:“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刀客见总算有了回应,立马回道:“没啥可高兴的,在下江门镇楚山孤。”
江门镇?
姜逸尘又是一愣,倒是没被对方的冷笑话呛到,而是心生狐疑。
行走江湖间自报姓名多是报所属帮派宗门,这楚山孤报的可是生身之地?
而后便松口气,若对方真是无门无派,跟着自己也方便行事。
姜逸尘拱了拱手,道:“那这几日便麻烦楚兄了。”
楚山孤见对方一口答应,也是松了口气,乐呵道:“无妨无妨,毕竟是我惹出来的祸。说来你我也算很投缘了,一连两天都能碰上,只是还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
姜逸尘道:“恕在暂无法如实相告。”
楚山孤听言眉头一挑,当即便想撂句“真是个娘们儿”,但知自己理亏在先,再见对方打扮,确有难言之隐,于是说道:“理解理解。”
顿了顿又道:“不过总得起个名以便有需要之时,叫不出兄弟你的名字来吧?”
姜逸尘稍一思忖,便道:“吾名梁蒙。”
楚山孤跟着念了遍,又念了遍,总觉得哪里不对,片刻后哈哈一笑,道:“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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