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汹涌,小船摇摇晃晃向北岸行去。
渐渐,已能看到北岸渡口附近有蒙古汉军驻守兵力排开。
元从正见此情形,不由转向船上几名兵士,执礼问道:“敢问,既要送学生回山西,为何不从郊野登岸?”
“这可是黄河,哪里能轻易靠岸的哩?”
元从正道:“几位带学生过来时,可是从岸堤滩走……”
“啊?哦,那里也有敌兵看守了,我们这不想试试走渡口吗?”
对岸箭矢已射来,在小船前溅起水花。
兵士们连忙执盾,大喊道:“别放箭!你爷爷是大宋官军!”
箭矢更密,对岸也有蒙古汉军大骂。
“老子射的就是你们这些宋寇!”
“狗虏!听爷爷给你道来,爷爷捉了山西地界的书生,九峰书院元从正不肯投宋,现在给他送回去!”
“放箭!射死这些宋寇!”
“九峰书院,元从正,他想要回去!”
“……”
“能到山西将人家小都接来,却不能送我回去。”元从正喃喃自语一声,似是有些无奈,拉了拉那喊话的兵士,道:“调头吧,我为李帅效力便是。”
“嘿,这些狗虏,还不让先生回去了,先生莫气,大帅一定会重用先生……掉头!”
船只重新向南划去。
元从正转头看向北岸,长叹了一声。
“先生莫叹气嘛,下次我们再想办法。我们去山西就是这样的,不是每一次都能成功。”
“罢了罢了,回不去了。”元从正望着东南方向,又瞥了瞥黄河水,道:“我之所以有顾忌,是怕大帅不能稳坐关中啊。”
“哈?大帅稳得哩。”
“便说这潼关,潼关之险,不止在关城,一在东面金陡关……”元从正话到此处,停了停。
“先生放心,大帅已命大将取金陡关。”
元从正道:“再东面还有函谷关。”
“追着蒙虏一并取了呗。”
“哦?不知是哪位将军如此豪杰?还能对地势熟悉。”
“嘿嘿,大帅帐下豪杰多得是。”
元从正笑了笑,安坐下来,随手拾起一支落在船沿上的箭矢把玩,想了想,最后递给宋军士卒让他们收起来……
~~
长安。
府衙中,杨果与吴潜议过几桩事由,拿出一份名单递过去。
“吴公且看看,这是我筛选的官员名录,皆关中遗贤……”
吴潜微微蹙眉,斟酌着用词,缓缓道:“只怕不合常制,待捷报送回临安,朝廷也该任命官员……”
杨果笑道:“此去临安,山水迢迢,待中枢议定,只怕到明年尚不会有官员赴任,如何等得?却不知朝廷以往收复失地,是依何常制?”
语气没有讥讽,但分明有一丝讥讽之意在。
宋廷又何曾收复过几个失地?
吴潜理了理袖子,波澜不惊地将案头香炉中飘出的一丝烟气挥散,道:“依常制,由当地降官暂领事由,等朝廷再派官员替换。”
“话虽如此,廉希宪撤离之前,却已将长安以东大量官员迁往河南、山西,连公文案牍也不剩下。”
“不仅是官员,还有儒生亦带走,倒从未见过这般……小家子气。”吴潜道:“但此非易事,须威望显著者方可办到啊。”
“因此,常制便行不通了。”杨果道:“也只好由大帅以制置使之权,权宜委任官员,毕竟关中稳妥为重。”
“依杨公所言……若这许多任命下去,待到一年半载后,朝廷再想调整已不能,怕只能让非瑜开府仪同三司了?”
面对吴潜这一句试探,杨果故作饮茶,视而不见。
待茶盏被放下,杨果方才道:“之后吴公若有政务安排,只需吩咐名录上这些人便是。午后召他们来与吴公见见?”
“也好。”吴潜点点头。
四川制置使也确实有推荐之权,比如余玠当年便以冉璡、冉璞兄弟为幕府,筑钓鱼城,之后举荐其为合州知州,守钓鱼城。
至于眼下,李瑕是权宜之计也好,别有目的也好,总归是将人事委派之权交给了杨果,而没有交给他吴潜。
毕竟他自己都只是假死脱身,以制置府幕僚身份行事。
该说的也说清了,吴潜也无权在这些事上掰扯,道:“谈谈昨日城中闹事那些人吧,是因为蒙古会子?”
“此事有些奇怪,我们并未放出过要立刻废除蒙古纸币的风声。”
“百姓担心手中的纸币变成废纸,情有可原。”吴潜沉吟道,“但如此动静,必然有细作在挑动。”
“华州军情传来,廉希宪已死了,眼见无处可逃,投火死了。”
“投火吗?”
杨果笑道:“尸体都送回去了,真的假的有何区别?那就是死了。”
“是啊,吴潜也死了。”
“吴公切莫如此说。”
吴潜喟然叹惜一声,缓缓道:“我是觉得奇怪,廉希宪便是派出细作来搅动是非,于他而言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为何要浪费细作做这些?”
“也是,等这些细作成事,他已论罪抄斩了。想必是这些细作也听说他已死,开始擅自行事,反倒麻烦。”
“捉是捉不完的,得尽快拿出一套治理之策。”
“田亩还未解决,却又闹出钱币之事……吴公可有良策?”
吴潜道:“急不得,待我先了解过这蒙古会子再谈……”
~~
潼关。
林子近日也忙,军情司要将各方面消息递给李瑕,再将李瑕的命令分发出去;潼关以西的细作要查,潼关以东也要散出人手打探情报;同时还要派人往黄河北岸探访张家女郎的消息……
傍晚时分,他正在关城上与探子说话,见手下人又将元从正带回来,虽然忙,他还是打断谈话,热情上前,一把拉住元从正的双手。
“元先生竟然回来了?太好了!往后你我共在大帅帐下效力。”
说话间又是一个熊抱,片刻之间,元从正的袖子、怀囊等可藏物之处,已被林子极为熟稔地摸了一遍。
正常流程而已,入关中以来但凡是见李瑕的北人,除了莲屏观的道姑、洛宁张氏,就少有几个人没被林子搜过,此时这已是最讲礼数的方式。
“好了,请元先生去见大帅……你们两个,去为元先生添茶,就在门外等吩咐。”
林子行云流水地安排完,送了元从正去见李瑕,那边快马奔来,却是又有长安的消息送来。
他抚了抚额,待来人上前,只听得一句汇报。
“使司,长安又出乱子了,有人传出风声说我们要废除蒙古楮币,聚众哄抢了店铺,刘元振镇压下来了,但如今长安商铺都不敢开门……”
“知道了,尽快把耗子逮了。”
“……”
林子接过情报,亲自整理清楚,再送到李瑕面前。
只见到李瑕与元从正对坐在那长谈,案上摆着诸多文书、账薄。
而元从正已有从属姿态。
即是已进展到开始分担繁杂事务的地步……
林子拱拱手,附到李瑕耳边说了长安之事,又将情报递过去。
“无妨,治间谍的根本还是民心安定,继续盯着便是。”
“是……”
林子又退出去。
而这夜,他几次路过城楼,转头却见那堂上灯火未熄,李瑕却是与元从正问对到了深夜……
次日清早,元从正携带了几本账簿又到李瑕面前。
“大帅昨夜吩咐的,我已计算停当,其中,由大散关军械至潼关沿途的粮饷开支有些不对,由渭河走水运实际比大帅估算能省两成左右……”
李瑕道:“不了解渭河情况,多预留了些。”
“还有几处学生都已标注出来,算下来应能省下九百八十石粮。”
“我看看。”李瑕接过那账薄,随口问道:“和仪对关中很熟悉?连河流载运量都一清二楚?”
元从正道:“九峰书院就在黄河渡口,常听过往商客说。”
“好。”
李瑕没想到他做事这般高效,想了想,翻出一封公文递过去。
“关于关中屯田之事,我幕府也拟了个章程,看看吧。”
元从正接过,目光一扫,见其中被抽掉了几页,也看不到署名,再细看了一会,不由惊疑道:“大帅幕府,有这等治世之才?”
“宰相之才?”
“宰相之才。”元从正毫不犹豫,道:“这大项是大帅拟的吧?但年这分拨调度的细项……老辣周到,无二三十年官场浸淫做不到这种地步。”
“嗯,宋廷那边,有宰执重臣犯了大罪,不得已,假死脱身,在我幕下做事,一展所长。”
元从正闻言,抬起头,目光扫了一眼李瑕身后两名护卫,笑了笑,应道:“原来如此。”
“和仪可有其他建议?”
“不敢在这等大才面前谈建议,学生谈谈关中土地吧。”元从正沉吟着,缓缓道:“关中与江南不同,有大片的黄土台塬,大概两百余万亩,更适合的耕作方式该是冬日种麦,夏日种豆,豆杆又可为马匹草料。另外,学生认为,大帅从蒙人手上抢回的牧场也不宜全部再划为田地,可将肥力不够之处划出,畜养牛羊……”
李瑕听得懂,无非是农牧结合而已,他甚至有更丰富的笼统理论。
但施政不一样,当要细化到哪一种土壤在哪个季节种什么作物;各种作物如何分配才能有最大的产出;哪个地区人口多需要有更多粮食,哪个地区人口少,可以进行畜牧……
这种种细节,是需要对当地人口、土壤、水量、阳光有充分的调查才敢施行下去。
听了良久,李瑕笑了笑,给元从正倒了杯茶。
“没有走遍关中,没有三五年对关中的了解,只怕提不出这样的建议吧?”
“学生也是听往人商旅说的,纸上谈兵,具体如何做,还需大帅派遣熟悉农事的官员往各州县。”
“纸上谈兵?”
“是。”
李瑕又问道:“和仪对我清剿蒙古王公贵族,夺回大量草场之事,如何看?”
“大快人心。”
“真的?”
元从正抬起头,迟疑了片刻,朗笑,重重点头。
“真的,大快人心。”
李瑕招过一名护卫,道:“给元先生端好酒好菜来。”
元从正看着那护卫走出去,目光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疑惑,之后身子板直了些,微低下头,看着案上的文书皱眉思索。
“我表示了诚意,和仪也再展示些才华如何?”
李瑕说着,递出昨日林子递来的长安情报,道:“不知和仪对蒙古纸币是如何看的?”
“这是……有人闹事?”
“小事。但却提醒了我,钱币是大事。”李瑕沉吟道:“分田亩只能定一部分百姓的心,但不够,关中还有大量富农、小地主,尤其是住在城中的,更关心的还是钱币。”
元从正想了想,缓缓道:“蒙古纸币早在忽必烈经营漠南时便开始流通。”
“是,史天泽、赵璧经略河南时便有,之后廉希宪、商挺经略关中,汪德臣经营利州,有大量的物资转运,使蒙古纸币已流通十余年。”
“想来,若我是关中百姓,要我将手中钱财换作宋朝的会子……我亦是不肯的。”
“换我也不肯。”李瑕道:“但我们也不可能长期使用蒙古纸币。”
“铜钱……”
“我没有。”李瑕干脆利落,道:“一穷二白。”
元丛正笑了笑,也斟了杯茶给李瑕,道:“大帅何必自己拿铜钱与百姓换纸币?”
“那拿谁的铜钱?”
“学生听闻……听闻在窝阔台、乃马真后当朝时起,蒙古便将税赋事交给色目商人,如今山西各地亦然,多由色目商人收税。”
“包税?但关中最有地位的色目商人已随廉希宪逃了。”
“逃不完的,学生估计逃不完。”元从正道:“学生还猜想,若细查下去,长安城中商贾背后大多有色目人撑腰。”
“他们肯帮我兑钱?”
“只要大帅答应让他们兑换了钱币便能自由通行,他们把钱币带到北面亦能再大赚一笔。”元从正沉吟着道:“便是有不肯的,只须杀鸡儆猴,不愁此事不成。”
“如此,还能再对付蒙古一番。”李瑕道:“但不知哪些商贾背后有色目人为靠山?还能强制所有商贾出铜钱为我兑钱不成?那关中便大乱了。”
“羊羔利。”元从正道:“关中如何学生不知……但在山西,放羊羔利者,背后必有色目人撑腰。”
李瑕道:“看来和仪是真不知,廉希宪在任关中时,已正了利贷之法。”
“法虽正,却不知廉希宪除掉那些人没有?”
“好,我既已得潼关,正好抽出手来细查此事,借他们的头颅立威。”
“大帅想得更周到。”
李瑕见酒菜还未上来,先是转头又吩咐剩下那名护卫道:“你去催催酒菜。”
之后,他才随口赞道:“我哪有工夫周全?还是和仪提醒得妙。”
元从正回过头,应道:“学生不过一空谈书生,深恐耽误大事。”
“空谈书生竟有这般见地?”李瑕似玩笑一般,道:“我也见过几位可称最聪慧的年轻人,但这种地步,若非十年官场浸淫,只怕做不到吧?”
“大帅见笑了,其实……”
元从正还想说些什么,门外已有人通禀了一句。
“大帅。”
说话间,林子已走了进来。
“从华山捉到的俘虏中有人愿意招供了,大帅是否审问?”
李瑕起身,问道:“和仪与我一起去如何?”
“学生……”
“哦,酒菜也来了,那你就在此间先用。”
“是,那这些公务……”
“不必着急。”李瑕道:“不必着急,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我会给你很多机会……一展所学。”
“多谢大帅。”
元从正起身,行礼,目送了李瑕出门。
之后,他眼中已泛起疑惑之色。
“不必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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