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四日,冬至。
今年是己未年,大宋兴昌七年也快要过去了。
接连数年的战火停歇,临安城一派繁华安宁,各家各户已开始采办年货,城隍庙也是香火鼎盛。
城隍庙建在吴山山顶,翻建于绍兴九年,以贺高宗皇帝“龙飞凤舞到钱塘”,飞阁琼楼,庙宇堂皇。
几名秀异社的女子上过香,聚在一起,踮着脚往北面山腰望去。
“能看到李节帅府吗?”
“只能看到楼台,看不到里面。”
“听他过几日要回蜀地了。”
“这般快?回朝述职才两月吧?过完年再走呀。”
“又不与你过年,近日陆续放了十多个美婢出府呢。”
“我昨日遇到一个,就在那边桥上,有人问她怎就没留在李节帅身边……是呀,都没轮到她服侍,见都没见到李节帅一面,如今还了身契,领了笔钱要回诸暨老家。”
“富贵枝头攀不住,真没用,换作是我可赖着不走。”
“李节帅便被唐大家迷住了,你还能与人家花魁比美不成?”
“看,那边有两个书生,好姿仪。”
“状元郎?莫招惹他,回头板着脸与你教,骂你不识礼数。”
“你怎谁都认识?”
“嘻,聚景园有我爹一份啊,诗会可见得多了。”
“另一人又是谁?”
“邓剡邓光荐,大才子。”
邓剡踱了几步,与闻云孙并肩望向北面的山腰。
“老师回信了,他如今正在成都,谈及蜀中风物,是这任蜀帅一改构垒守蜀之策,弃守诸城,回迁军民。今蒙虏又至大理进犯,恐一旦长驱直入,蜀地生灵涂炭……更多的,我也不知。”
“光荐兄如何看此事?”
“想来官家命李节帅归蜀与此有关?”邓剡摆了摆手,不欲多作评点,叹道:“今岁恩科未能中第,我一书生袖手空谈,于国事无益。”
闻云孙道:“光荐兄不必气馁,以你之才华,下一榜必能高中。”
“三年又三年,句心里话,我深恨丁大全把持科场,李节帅揭举此事,我对他颇有改观。”
闻云孙点点头,目露沉思之色。
“宋瑞在查何事?”
“朝堂诸事,与我等寒窗苦读时所想,大有不同。”
“老师亦是如此。”邓剡眯了眯眼,看着一队到了李瑕府前,遂问道:“那是有人去见李节帅了……他府邸防备森严啊。”
“因朝中党争过甚,猜猜,又是哪方势力……”
闻云孙话到一半,忽听到远处一群女子正聚众喧哗,隐隐有“李节帅”三字传来,他遂转头看了一眼。
邓郯道:“秀异社。”
“光荐兄帮我过去打听几句可好?”
“大帅,杨郎君找你蹴鞠了!”刘金锁赶到书房,大声喊了一句。
李瑕正与唐安安在核对账目,起身,带着一本账簿便往外走。
“到堂上见他吧。”
“咦,不去蹴鞠吗?”
李瑕随口答道:“你猜猜,哪方势力叫他来的。”
……
“非瑜哪日走?”
“五六日后吧。”
“这一别也不知何日能再相见。”杨镇叹息一声,又道:“明日陪我出城一趟吧?”
“哦?”
杨镇道:“官家的意思,命我明日率右领军卫护卫瑞国公主到城外功德寺上香。”
李瑕问道:“官家的意思是让你去,还是让我陪你一起去?”
“一起去吧?”
李瑕端着一杯热水吹着气,问道:“哪座功德寺?”
“城外西南方向白鹤峰虎跑泉附近。”
“九溪十八涧?”
“是。”
李瑕又问道:“那座‘赛灵隐寺’?”
赛灵隐寺,李瑕是听过的,这也是阎贵妃在民间最厉害的恶迹,为了建这恢宏寺庙,差点砍掉了灵隐寺的晋代老松。
“非瑜一道去吧,临行前,你我多聚聚。”
“不去。”
“非瑜,去呗,去呗。”
杨镇也没旁的辞,无非是赖在那椅子上死活不走。
这勋贵子弟也就这点本事,性情倒是不错。
李瑕懒得搭理他,自拿起算盘在那对帐。
朝廷好支川蜀两千万贯,给的全是文书调令,要他自己从各地讨要,回头又是一堆籴米、盐、酒之类的乱账。
“去呗,我实话与你,有人威胁我,若请不了你去,便要选我当驸马。”
“那不是很好吗?想必你家里很乐意让你当这驸马。”
“呸,一群自私自利之徒,万不可教他们有这想法,我过阵子便到温舍人家提亲,再纳上二十房美妾。”
“恭喜。”
“非瑜若不去,我今夜便不走了……”
“大帅,关阁长来了。”
李瑕瞥了杨镇一眼,道:“定藩可以走了?”
杨镇嘿嘿一笑,起身走就走。
不一会儿,关德已快步进了厅来,先是给李瑕的一妻三妾封了敕牒,挥退旁人,兰花指便在李瑕面前乱舞。
“李节帅,你可不能忘恩负义呐!做人得讲恩义,贵妃这两年是怎样对你的?就叫你去见一趟,你这,你这……”
“关阁长,停一停,我这般吧,有瑞国公主的情份在,官家不至于再赐死贵妃。”
“噫,瞧李节帅这话的,高高挂起是吧?”
关德上前,伸手一拨,拨乱了李瑕案上的算盘。
“咱们可告诉你,咱们可不是好惹的,李节帅若再不给情面,休怪咱们恩断义绝!”
李瑕也不恼,道:“我是外臣,真是不便与贵妃相见。”
“你的。”关德转身便要往外走,“咱们这一步迈出去,李节帅可别后悔!”
“关阁长慢走。”
“哎哟,李节帅,贵妃真有顶顶要紧之事与你。”
“有什么话是关阁长不能带的?”
“这话,真得要贵妃当面与你。”关德急得跳脚,又跑到李瑕身边,将那面白无须的脸凑近了,字字诚恳道:“有天大的好处要给李节帅。”
“不敢受,还请关阁长告诉贵妃,阎马丁当至此大势已去,当韬光养晦。”
“李节帅若不答应,咱今日便不走了。”
“好。”李瑕道:“关阁长若不急着回宫,我也想留關阁长用饭。”
受厘殿,赵衿正踩在地毯上逗着她的猫玩,宫娥捧着饰物穿梭而过,内殿之中,阎容正站在一块大铜镜前试着衣服。
她披了一身红霞帔配着长裙,既显端重又艳丽,眸光一转,又有些苦恼。
“太厚了些。”
“贵妃,这十一月天,不厚呢。”
阎容自笑了一下,熠熠生辉。
小宫娥有些移不开眼,退下时心中还自语不停。
“贵妃这心情真是一日雨一日晴呢。”
远处,关德匆匆跑来,进殿禀报了一会,之后内殿便传来物件砸在地上碎裂的声音。
外殿的赵衿吓了一跳,连忙跑过去询问。
之后便是哭嚷声响起。
“不许不去,好带我出城玩的,你好的。”
“我病了,去不了了。”
“你才不像是病了,我就要出城玩……”
小宫娥转回内殿,只见阎妃坐在那望着夕阳,半张脸上满是落寞,全无了方才的明媚……
李瑕转头看了看窗外的夕阳,忽想到了赵昀。
前几日的觐见,他与赵昀了很久,是历次面圣中最久的一次,足足谈了四个多时辰。
当时李瑕仔细解释了为何放弃构垒守蜀之策,以及对西南局勢之后看法。
谈到最後,赵昀很长时间都是抚着额头的。
也许是头晕?
且有几次,分明是耳鸣了,饮酒有些呛咳。
算起来,大宋历代皇帝平均活不到五十岁,.赵昀怕是没几年了。
旁人感受不到,身边的有心人必然有所察觉。
那阎容的心思根本不难猜。
她还年轻,皇帝一走,她根本无法凭借瑞國公主的情份维系后半生的尊荣,甚至性命都难保。
除非当上皇后。
没人知道还有几年光景让她谋划,但她在外廷已仅剩李瑕这一个助力,李瑕却只有几日便要回蜀地了。
李瑕感受得到她那份急切。
她想见上一面,服他助她登上后位……
但李瑕很清楚,他做不到。
就阎容那妖冶的姿态,祸乱朝政的名声,哪怕刺杀了谢道清,满朝文武也不可能同意皇帝立阎容为后,皇帝也不可能做出这种决定。
她也什么都给不了。
让李瑕当史弥远?
不可能的,哪怕没有贾似道,还有程元凤,还有江万里、叶梦鼎……满朝上下数百人压在那,他根本没实力,也没心力去与他们争权。
阎容只有她那镜花水月的妄念,不见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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