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乞……乞骸骨……”
“陛下!丁大全该罢免,而非请辞,臣请陛下圣裁!”
随着这悲呼、怒叱,大殿上不少臣子都看向站在一边那个,已表现得事不关己的李瑕。
李瑕才回朝不过五六日,竟扳倒了丁相?
自谢方叔之后,这已是栽在他手上的又一个左相。
但也有人看得透彻,丁大全实则并非是李瑕扳倒的。
本质上,是吴潜、贾似道联手斗倒了丁大全……
丁大全为何选周震炎这种货色为驸马,出这种愚不可及的招术?为何只手遮天的丁大全连周震炎有妻室都查不到?
因为吴潜一任相,丁党党羽一直都在大举失势。
在朝政上,右相吴潜紧紧压制住左相丁大全。
这是才能之差距,无法弥补。
……
旁人只看到吴潜起复后,常做的一件事便是请官家罢免丁大全。
他太刚直,惹陛下不快,这不假。
但,吴潜的每一次弹劾,其实是在表明他的态度——陛下便是不罢免丁大全,臣也要对付丁党党羽。
作为右相,他做得到。
可以,吴潜并非全然是愚忠,而是尽到了宰执的职责,也保持了臣子的分寸。
等到赵昀真打算罢免丁大全,就会发现,原来吴潜已经把很多重要官职安排好、或备好了补缺的名单。
但赵昀还是厌恶吴潜,因为吴潜这做法太刚、太直。
自诩忠于社稷,罔顾君上之威!
而就是因吴潜这么做了,故而今日丁大全罢相,国事能不误;故而贾似道一直丁党“大势已去”。
丁大全会的,只有请来圣眷,罢免吴潜。
于是,贾似道出手,毁丁大全之圣眷。
以吴潜之能、贾似道之谋,二人若肯合力是如何?
比如,贾似道移镇九江,一夜之间稳固江西与两淮之防御时,其粮草、兵力等等一系列的后勤,全靠吴潜在朝中调度。
便是忽必烈见了,也断言无法速胜,从而退兵。
贾似道的权谋,能弥补吴潜的刚则易折;
吴潜的才能,能弥补贾似道的好高骛远。
丁大全,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只不过是,他们做到了最后一步时,被李瑕抢先了一步……
~~
“诏谕,降丁大全为中奉大夫,迁任南康军四练使……”
“臣……领旨,谢圣恩!”
丁大全缓缓跪倒在地,高举双手。
当众提出的罪证,并不是他选了个周震炎来欺瞒官家。而是科场舞弊、淮西之败、侵占民田、贪权受贿……他的罪证罄竹难书。
这些罪证,不是第一次被提出来,他始终屹立不倒。
但今日不同,他失了圣眷……
丁大全知道,再挣扎也无用了,只希望能保住一条性命。
朝廷不杀士大夫,名义上,他依旧是官。
不过,朝廷虽不杀他,世上却有太多人想杀他了……
承了旨意,丁大全转头,怨毒地看了李瑕一眼。
因李瑕曾让关德告诉他“贾似道已握住了周震炎的把柄,丁相选周震炎为驸马,危矣。李瑕有办法抹掉这些把柄,但需要钱……”
金银已送过去了。
但没想到李瑕竟是反戈一击。
此时回头一眼,既是怨恨,也是威胁——“保住我的命,否则你也休想好过。”
~~
李瑕看到了丁大全的眼神。
他不在乎。
在官家眼里,他李瑕就算有点贪财,也无妨。
只所以要丁大全银子,为的是给贾似道造成“李瑕与丁大全同谋了”的假象,使贾似道陷入误区,不能立即想到李瑕会先行检举丁大全。
抢出一个时间差。
然后,把贾似道布置了很久的功劳抢过来……送给阎妃。
只能送给阎妃,否则李瑕根本没有调查周震炎的理由。
这件事对李瑕而言,损人不利己。
由他检举丁大全毫无好处,只会使赵昀生恶,使他成为众矢之的。
原本李瑕还有很多计划需要丁大全的帮忙。
若有可能,他是想救一救丁大全的,可惜其人太奸又太蠢。
在贾似道、吴潜的合力之下,他救不了丁大全。
既然如此,干脆除了以绝后患,同时帮阎妃复起,引为援助。
至于那些贾似道的把柄,李瑕一开始就不打算交给赵昀。
因为,损人害己。
就算证明了贾似道明是引而不发等官家吃亏,也伤不了贾似道的根本,只会激怒对方。
不如做场交易。
做了交易,贾似道顺利拜相,便会转身去对付吴潜,李瑕与阎妃则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官场上,有利则合。
争权夺势,只讲利益。
~~
李瑕还在这场周旋之中,对权谋之术有所进益。
原本他只能算是将帅,现在已开始补足政治上的不足。
因为,他的志向不仅是将帅、政客,他要全面。
不能因为觉得“党争内斗真是太肮脏了”就躲开。
农夫要种地尚且要淌粪肥,那要保护万万农夫的地,一点脏水都不想碰怎行。
要立事,不能怯,不能怯于斗争。
若不如人,那便,权谋、施政,补足短板。
短板补上之后,哪怕还不如人,其它的长处才有机会押上来。
只会权谋,最多只能成为史弥远;
只会施政,最多只能成为文彦博;
只会打仗,最多只能成为张浚;
只会造枪,最多只能成为陈规。
因为这是宋朝。
贾似道的那番话,确实是肺腑之言。
宋朝之官制,能让李瑕想做的事业,难上许许多多倍。
以官、职来恩养,安文臣武将之心,地方官全是“差遣”,则使臣子无久镇地方之名义。
谋逆难,起义更难,没办法在两股势力间存活。
所以历史的进程是等到一百年后,一个王朝已腐朽、且没有外敌,才能有人改换天地。
因此贾似道才天下之权在枢密院,他要在宰执之位上只手护山河。
他看得很透彻,可称得上当世聪明绝顶之人。
吴潜亦然,只是比贾似道刚直太多。
~~
李瑕远没有他们聪明,李瑕自认为强处是他并非当世之人。
他有很多先进于当世的想法,民生、科技,但都需要太长的时间去实现。
直到出现一个拐点,即势力大到让朝廷不敢轻易动。
否则在势力才冒头,才有一点点威胁时,必会被抹杀。
因为,宋朝的整个框架就是天然防造反的。
所以需要权谋。
权谋不宜过甚,但不能没有。
它是把保护伞,李瑕需要用它来保护还在成长中的谋逆势力。
这才是他临安之行所要做的。
他不断告诫自己,这次来的目的是到权谋,然后用权谋把保护伞撑起来,而不是把一切砸烂、玉石俱焚。
所以,李瑕想要的上策,确实还是要赢得皇帝的信重。
目前为此,上策各项计划,有成功的、有在进行的、也有失败的。
已躲过了张家的离间计、已助阎妃起势成为他的援助;
与吴潜、贾似道还在接洽,争取他们继续支持他为蜀帅;
但丁大全没了,所有需要丁党帮忙的后继计划全都要调整。
……
整场乏闷的朝会,李瑕便是在想着这些东西。
“冤枉啊!冤枉啊……”
突然听到有人大喊,李瑕回过神来,转头看去,此时才发现,原来周震炎这个新科状元也在朝会上。
“诏谕,褫夺周震炎状元头衔,降至四甲末名,任崖州司户参军……领旨谢恩。”
这是流放了。
李瑕回想起贾似道之前眼中浮起杀意,知道周震炎肯定活不到崖州。
他有些无聊地想到……姜饭的那个临安社团的什么排名,第一名是自己的了。
再转头一看,贾似道正与龙椅上的官家对视了一眼,还点了点头。
嗯,更活不成了。
公主哪是好娶的……
~~
好不容易散了朝会。
李瑕正随着人潮往丽正门而去,头上的官翅半点不晃,步履稳当得像当了好多年大臣。
忽听有尖细的声音响起。
“李节帅留步。”
李瑕回过头看着,施礼道:“原来是孙阁长。”
孙安极诧异,喜道:“李节帅竟还记得奴婢?”
李瑕指了指腰间一块玉佩,应道:“不敢忘。”
孙安脸上笑意更浓。
“陛下,前番赐宴李节帅,因国事搅了,安排阎贵妃再行操办,那便请李节帅明夜入宫,澄碧殿赴宴。”
一句话,要传达的消息已传达到了。
李瑕于是拱手道:“臣领旨。”
……
之后,李瑕才出丽正门,却又遇到赵与訔。
“今日喜识非瑜这般俊才,一道吃早食如何?”
“只恐耽误了知府公务。”
“无妨,无妨。”
“那,恭敬不如从命……”
李瑕知道,自己与赵与訔这一道走,又要更得罪赵与芮。
但又如何?深仇大恨早早都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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