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临安地价之高,西湖边的贾府当中犹建了个宽阔的鞠场。
这日蹴鞠的舅甥二人却都没太大兴致,只踢了一会,便坐在湖边小亭里歇息。
赵衿捧着一杯沉香熟水喝着,偶尔鼓了鼓腮帮子,显出些烦恼之色。
“怎么了?”
“舅舅啊,你说,人为何要有生老病死呢?”
这问题竟是难到贾似道了。
他搅着手里的茶,感觉自己不再像以往那样敏捷了。
都还没到知天命的年纪,突然间就老了。
赵衿想了想,又道:“母亲早早走了,父皇也走了,连那坏女人也病重了,为何都要离开我?”
这问题贾似道倒是能够回答。
他看向西湖,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道:“阎太妃是装病。”
“真的吗?”赵衿有些惊喜,道:“她不会死?”
“她想诈死,离开临安。”
“为何?”赵衿想了想,问道:“是因为关在公主府里太闷了?舅舅竟是什么事都知道。”
“你舅舅有本事。”贾似道随口道:“阎太妃想去汉中找李瑕。”
“为何找李瑕?”赵衿又问道。
她有问题从来都是直接问的。
贾似道再次一滞,沉吟着,感到不太好回答。
他稍瞥了一眼,看到外甥女那天真无邪的眼睛,也不想说那些话污她的耳朵。
“公主也知,李逆之异心已昭然若揭……”
“因为异姓封王吗?是否是误会他了?”赵衿又问道:“若是好好劝劝他,能够善待功臣,是否有办法能让他不造反?”
贾似道竟再次迟疑了一会,没能立即给出回答,最后道:“官家这样子,公主也并非不知。”
“好吧,皇兄真是……”赵衿长长地沉默之后,道:“皇兄虽然那样,身为臣子还是应该劝导而非造反。”
“总之李逆要造反了。”贾似道不欲再多谈这话题,道:“阎太妃素来是李逆同党,故而要叛逃了……不生气吗?她一直欺骗,利用公主。”
“有些生气。”
赵衿又抿了一口沉香熟水,看着西湖,心情确实不算太好。
贾似道则回过头,看向亭外立着的几名女侍卫。
那是先帝当年培养的,专用于护卫赵衿。
“那个是叫王翠?”贾似道抬手指了指其中一名侍卫问题。
赵衿回过头,应道:“不错,王翠,可有本事了。”
“公主为社稷做桩大事如何?命王翠随阎太妃入蜀,杀李瑕。”
赵衿没答应,放下手里的茶碗,想了想,煞有其事道:“我又不管朝政。”
“公主身为天皇贵胄,该为社稷出些力。”
“那我又不知坏女人是否真要入蜀,李瑕是否真是叛逆,杀错了造成冤案怎么办?”
“不信舅舅吗?阎太妃请你保关德你便肯出力。”
“那是保人,若坏女人要杀谁,舅舅叫我保,我也一定帮舅舅。杀人可不同,我哪能随意杀人?”
贾似道又沉默了一会,眯着眼看着王翠那握刀的手、从衣服中鼓起的肌肉,以及那锐利的眼。
他打听过,王翠武艺高超、心性又坚韧,且唯瑞国长公主之命是从。
他敲了敲膝盖,沉吟着,缓缓道:“有桩秘事,舅舅本不欲说……但不得不告诉你,先帝遇刺,凶手不是庞燮。”
赵衿一愣,直直看着他。
贾似道长叹一声,有些不忍,但还是道:“弑君者,李瑕。”
目光落处,只见赵衿已捏起了小拳头,他不忍看这外甥女的表情,继续道:“阎氏帮了李瑕。”
“舅舅……”
赵衿的声音已带了哭腔。
“舅舅没骗我?坏女人做了这种事?我不信,若这般,祖母为何会回护李瑕?祖母可是爹爹的亲生娘亲……”
贾似道心想,因为全蔓娘那老妇蠢得不可救药了。
真的,铲除叛逆从来不难,难的是让那些蠢人能稍微聪明一点。
一个个永远看不到社稷的风雨飘摇,不明白到底是谁在独力擎撑。
这些年,就像是在一艘缓缓下沉的破船上,看着蠢材们还在拼命地凿船,惊雷暴雨之中,他拉住一个,又有一个……
好在,李瑕一封王,全蔓娘那双像瞎子一般的老眼也该能看清了。
“慈宪夫人当年是被蒙蔽了,长公主若不信,明日去见见慈宪夫人吧……”
~~
贾似道没有再说更多的证据。
虽然他有。
他与程元凤合力分析过先帝驾崩时的场景,已还原出了李瑕弑君的过程。
可惜,当今官家为李瑕所欺骗,为遮掩李瑕,曾亲口指证是庞燮弑君,此事已不宜揭开。
且明面上群臣还是称先帝是病逝的,也唯有暗中报仇了……
~~
次日。
大内,观堂。
“姑祖母到法净庵静养了三两月,近日方回来,难为她颐养天年的年纪还为社稷祈福,来回奔波。”
全玖端端正正地坐那,语气平缓而郑重。
她看着赵衿,终于不需要再仰视。
已可以俯视。
如今,她才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赵衿不过是一个逐渐远离皇宫的先帝之女。
可惜赵衿还未意识到这其中的差别,像是有些心事,只看着堂外,道:“表姐,我有急事想见见祖母。”
“不急,这不,姑祖母才回来,便急着要见官家,昨夜官家忙于国事,今早才见。”
全玖眉眼一低,看着自己的手指,眼中微有些思量之色。
她明白慈宪夫人为何到法净庵呆了这般久。
避风头。
三月初,李瑕要封王的风声才透出来,便已有不少官员提及当时慈宪夫人信任李瑕之事。
慈宪夫人连夜便奔至法净庵,不见外臣。
不然能如何?
如今李瑕尚未反,满朝官员已对慈宪夫人多加指责。往后李瑕若真反了,史书再提及先帝这位生母,都不知会是如何评述。
再想到自己的权谋宫斗之术,便是慈宪夫人亲手调教的,全玖一时也是无言。
忽然。
“不好了!不好了……”
“何事惊慌?”全玖起身,看着那匆匆跑来的宫娥,依旧保持着端庄姿态。
“皇后,大事不好了,慈宪夫人在延和殿跌倒了,昏迷不醒,怕是……怕是……”
~~
是夜。
“那老蠢妇死了?”
贾似道回过头,眼神颇为复杂。
廖莹中语气一滞,道:“慈宪夫人薨了。”
“便宜她了。”贾似道愈发萧索,喃喃道:“真想让她活着,让她亲眼看看李瑕举旗的那一日,我要问问她,当日摔我那一巴掌是何感受。”
廖莹中不得不宽慰几句。
“平章公如今大权在握,又何必还与一妇人计较?”
“我可以不与她计较,今李瑕割据西南、西北,大宋社稷、赵氏宗庙该与她计较,蠢妇。”
虽已一年半过去,贾似道还是很生气,竟是又骂了全蔓娘许久,才问道:“蠢妇如何死的?”
“当时,殿中唯她与官家在,想必是要问官家是否被李家父子欺骗,以及……荣王之事。”
“还有何可问的,我都替她查明了,官家是她亲生孙儿,官家亦已知晓,蠢妇还多甚嘴?”
“话虽如此,想必还仗着她皇祖母的身份,训导官家。似是因为离开时心绪激愤,摔了一跤。”
“还训导什么?你看官家那样子,蠢妇若是心平气和,能活得比官家还……”
贾似道也是无话可说了。
他已向赵禥揭露了李家父子那滴血认亲的谎言,让其知道自己是荣王亲子、与李家父子有血海深仇……赵禥还是满不在乎的模样。
那官家,就像是只想在酒色里早点驾崩。
“真是乌烟瘴气!”
贾似道愤愤骂了一句,问道:“蠢妇又误我大事了?”
“没有,咽气之前还是见了瑞国长公主……”
不久之后,一个戴着斗笠的黑衣女子悄然进了贾府。
入堂,她抬起头,正是王翠。
“平章公,长公主将依平章公之意,派小人随阎氏往汉中,具体如何铲除李逆,请平章公吩咐。”
“顺势而为。”贾似道面露自信,“我会查明阎氏如何脱身,请长公主前往揭露,假装担忧她沿途安危,命你随行。你到汉中之后,待李瑕与阎氏忘乎所以之际,杀之……”
~~
王翠出了贾府,重回到长公主府。
“公主。”
“舅舅如何说的?”
王翠遂低声禀报。
赵衿抹了抹泪,正儿八经地想了想,道:“我已派人往歙县见程相公,你先往汉中,其余事,待得程相公消息再谈……”
~~
汉中。
“支钱?”
严云云抬起头,打量了胡真一眼,沉吟道:“一千贯……郡王还从未于我处支过这么大的一笔私人花销。”
“这是文条,另外,此事还请严司使守口如瓶。”
胡真随着关德到了汉中之后,暂时分任郡王府内府总管、外府总管,算是李瑕家中管事。
严云云对她观感有些特别。
大家都是妓子出身。但胡真起点可比她高多了,临安乐伎,精于诗文歌舞,人脉丰厚,长袖善舞。
胡真打点着大生意、与高官名士往来之时,严云云还只是个乡野俗妓。
“胡总管稍候,我派人筹措。”
“是,我到外面等。”
“聊聊嘛,稍待。”
严云云出门吩附过后,转回堂中,亲手给胡真斟了杯茶。
“严司使不忙?”
“分对谁,对胡总管自是不忙。不知郡王要这笔钱做……”
“这是郡王的私事、小事而已。其余不该说的我不能说。”
胡真说罢,接过茶,又赔笑道:“这是办事的规矩,严司使莫怪。”
这事也不难猜,严云云已猜到了,无非是想问问是否再替胡真去买个院子来罢了。
但既不能说,她便自找了个台阶下。
“是我不该多事,只是想与胡总管多聊聊,向往临安繁华罢了。”
“说到临安,我离开前倒有一桩轶事,是关于贾平章的丑事……”
只半盏茶的功夫,远在临安的消息,已在两个女人之间被描绘得细致入微。
借着这背后对贾似道说三道四的机会,她们也迅速攀升了交情。
当年严云云曾绑过胡真,也算是就此泯了恩仇。
因她们都很清楚,平陵郡王不喜属臣之际有争斗……
“倒还有另一说,那湖中男子名赵源,乃贾府煎茶之仆人,常因端送茶水得进后堂,年少俊美,与李慧娘彼此倾慕,他赠玳瑁脂粉盒,她回赠绣花荷包,某夜里,二人……”
严云云不由摇头。
“贾蛐蛐啊贾蛐蛐,竟连我都能看出他早晚众叛亲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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