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上还有两封信没看。
一封是宗文瑞给姚枢的回信,另一封是姚枢写给蔡拄的招降信。
宗文瑞,乃右领军卫将军,执大内宿卫;蔡拄,乃御前军都指挥使,堂堂殿帅。
皆非同小可。
赵昀没有马上看这两封信。
他先是让自己冷静下来,开口道:“枢密院诸相公与李瑕留下,其余人告退……待班阁等候。”
“臣等告退。”
内侍与舞姬不必出宫,而赵昀也并未让那几个外臣直接回府,不愿让人知道今夜的酒宴停了。
他心里有些恼火,怪吴潜不识体统,就不能等私下里再禀奏?
待几个勋臣往外走,赵昀忽然又道:“杨镇,你留下。”
“臣遵旨。”
杨镇停下脚步,心知陛下留自己,因为自己是右领军卫中候、是宗文瑞的直属下僚。
但是吧,自己就是个勋官,挂个职而已,其实见都没见过宗文瑞一面。
也不知一会陛下问起此事如何看待,该哪般回答?
杨镇站定,偷偷一瞥,只见李瑕依旧腰板笔直,正在看着那些退下去的舞女。
这种时候了,看她们做甚?舍不得?
他不由这般想道。
……
一名舞姬感受到李瑕的目光,悄悄回过头,眼中泛起些柔意与羞意,终还是依依不舍地离开。
李瑕则在想,若这位官家此时还能继续欢宴,继续看跳舞,才称得上有气魄。
不一会儿,殿中闲人皆已退下。
“都坐吧。”
赵昀沉声吩咐了一句,这才让小黄门展开宗文瑞的回信。
内容很简单,宗文瑞婉拒了姚枢的招降。
可字里行间,却奉忽必烈为上国之君……恭请尊主善待河朔生灵。
这似乎也没大错,之前宋金文书往来亦如此,从“大宋皇帝致书大金皇帝阙下”到“臣构言”,连官家传书给敌酋都从“诏书”变成“国书”最后变成“奉表”,他宗文瑞区区臣下,与敌国重臣通信,词气自然要恭瑾些。
毕竟如今非战时,万一触怒蒙古,“擅启边衅”之罪,宗文瑞担不起。
赵昀的脸色却越来越冷。
一个宿卫大将收到招降信,不上报,回信、暗中送走信使……是婉拒之后留条后路、还是想继续谈条件?
但招降信上看不出的,信上只有大义。
姚枢每每只言大宋之不堪、言忽必烈之正统、许以高官。
具体有何计划,这不可能在信上说,以免留下线索让大宋探到蒙古的形势。
那他们口述了什么?蒙古要这个宿卫大将做什么?
赵昀再次感到,死亡竟离自己如此之近。
他真的,最讨厌蛮夷能用士大夫。
世人都以为辽、金是因为行文治而开始衰败。唯独赵昀心里清楚,辽、金是因其残暴、激起大宋民心旳激烈抵抗才转而文治。
辽、金是因不会治理,使民力、财力无法再支持不断持续的战事,才转而文治。
赵昀不惧蒙哥这种蛮夷。
看,蛮夷已死在他手上。
但他恐惧忽必烈的“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
这才会是人心松动的开始。
忽必烈这是阳谋。
……
看过宗文瑞的回信,又看姚枢写给蔡拄的信。
赵昀看了许久,也沉默了许久。
“蔡拄之妻,果真是叛臣杨大渊之妻妹?此二人连襟?”
吴潜行礼,道:“蔡拄否认此事,称只是乡邻。此事,臣还在查。”
赵昀问道:“蔡拄未回信?”
“未回信。”
“他何日收到的信?”
吴潜道:“半月之前。”
赵昀闭上眼,语气正式起来,道:“右相细说来龙去脉。”
吴潜道:“昨日巳时左右,两名大汉自丰豫门出城,因名牒露出破绽、伤守卫欲逃,御前忠佐军司使徐鹤行遂率兵追捕,其中一人服毒自尽、一人就擒。
服毒者当为主使,曾与宗文瑞、蔡拄会面;就擒者所知有限,眼下尚在审讯,招供了一份名单,称主使曾当面问蔡拄‘众人皆降,唯将军独死义乎’,臣已问过蔡拄,蔡拄承认此事。此‘众人’,有驻临安将领百人、各地帅将数十人……”
吴潜一直说了很久。
过程详实,细节充分。
“……消息繁冗,臣亦不知何为真、何为假,请圣心明断。”
吴潜说完,脸色愈发疲倦。
赵昀道:“左相说说看法。”
丁大全连忙起身,一张青脸毫无表情,恭恭敬敬应道:“禀陛下,臣以为兹事体大,宜先查清。”
说了,近乎于没说。
赵昀不悦。
“两位知枢密院事谈谈。”
饶虎臣正在看着他眼前的匣子发呆,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一时没反应过来。
“陛下,臣有……有……”
贾似道已起身,行了一礼,答道:“右相老成持重,方才却当众禀报,想必是心有定计?”
诸人再次看向吴潜。
吴潜忙道:“臣心急如焚,有失分寸,请陛下治罪。”
贾似道闻言竟是讥笑了一下,向李瑕一瞥,眼中还有笑意,也隐隐有些别的意味。
赵昀见这几位宰执拿不出主张,心中愈发烦躁,道:“李瑕,你是蜀帅,如何看?”
李瑕忙起身施礼,道:“禀陛下,臣有罪。臣确实贪功冒进,出兵大散关,坏了八位文官性命。还有贪墨一事,臣不知该如何说……”
赵昀不耐。
但李瑕还在说,低着头,语速很慢显得十分心虚,又很认真。
“臣……确实与吕文德借着采买之名、贪墨公账,我们约定……待朝廷下拨钱粮,五五分成。可结果,臣讨要不到钱粮……吕文德屡屡催促,臣悔之晚矣。
臣还私自贩运战利品……贩至襄阳售卖,与湖北安抚副使高达分成,我七、他三。
他们说,一向都是这般做的,臣以为是惯例……没想到一回朝,就被右相得知。臣无地自容、不敢狡辩……”
这些事,赵昀其实都知道。
去汉中下诏的信使回朝后,把一切都说了。
李瑕先是骗蜀人是回朝讨要钱粮。而回朝时,船行至襄阳,停靠了一日。
之后,其部下有人说漏了嘴——“凭什么姓高的分那么多?!”
赵昀知道这些武将们背地里在倒腾什么。
收复汉中,真就毫无缴获?尽日向朝廷张口?
全被这些军头中饱私囊……
但眼下,他没心情听李瑕说这些破事。
“够了。”
“臣罪大恶极!”
李瑕双手已捧起头上的官帽,郑重其事又道了一句。
“臣……乞骸骨!”
他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捧着官帽想往案几上放,又怕放到酒菜上,一时都忘了跪下。
“够了。”赵昀冷冷道:“朕在问你话。”
“臣有罪,臣无文治之才,治理不了川蜀,请朝廷派来官员,他们终日向臣讨要钱粮,水利要钱、赈灾要粮,臣已无力处理。臣又好享受,心慕临安繁华……臣胡言乱语,请陛下治罪,不过,仗也打完了,请陛下罢免了臣吧,臣也想好好……
“闭嘴!把帽子戴上!”赵昀怒叱一声,“你是朕任命的蜀帅,还没到推卸职责之时!”
“臣惶恐,臣不会说谎,但实有大罪……”
“别叫朕再说一遍,把帽子戴上,说你如何看待姚枢之招降信。”
“臣惶恐,谢陛下隆恩……”
对面的贾似道又是微微讥笑,趁着赵昀没注意,对着正在戴帽子的李瑕张了张口。
没有声音,但他分明是说了两个字。
“拙劣。”
李瑕仿佛没看到贾似道,认认真真地戴好,理了理袖子,好像方才真的很惶恐。
饶虎臣此时才抬起头,目光中满是怀疑。
李瑕已转向赵昀,郑重道:“陛下,臣以为,姚枢之所以到处写信。不过是因为……忽必烈慌了。”
“忽必烈慌了?”赵昀微有些讶异。
“是。”李瑕答道:“臣在汉中,探知忽必烈正与阿里不哥争夺汗位……如今忽必烈的兵力甚至不足以对阵浑都海。故而,他只能宣扬用汉制,欲说服更多汉人支持他。”
赵昀抬了抬手,止住李瑕,向人吩咐道:“取地图来。”
“是。”
“继续说。”
李瑕道:“一旦忽必烈战败,便有可能将秦陇兵力收缩至汉中……”
“攻汉中?蒙古大乱之际,还敢攻汉中?”
李瑕道:“有金国‘取偿于宋’之旧事在前,忽必烈必有南略之意,如今做这些,正是……舆论攻势。”
赵昀再问道:“你认为,蒙古汗位之争,忽必烈已处于下风?”
“臣愚钝,以谍探之能入仕,唯独擅于此道,故臣敢断言正是如此。”
“朕问你,此‘舆论攻势’,如何应对为宜?”
李瑕沉思良久,摇头道:“臣不知。”
“你不知?”
“臣只会些武艺。此事……实不知如何应对,请陛下恕罪。”
赵昀已有自信,遂抬手一指李瑕,笑道:“朕之臣属,唯非瑜最坦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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